113、前世
建元四年春。
落日的餘暉灑滿了籬笆小院, 也灑在了林苑那愕然的面龐上。
柴門前站著的年輕男人朝她施行一禮:「沈某冒昧打攪了。」
面前的男人面容俊逸,穿著水墨襕衫,舉止從容有度。此人不是逢春那金陵的沈夫子, 是何人?
他舉止有度的朝她施禮,語氣帶著疏離與淡漠,不見在金陵家訪時候的溫和,在林苑瞧來, 他這大概是壓著火氣來興師問罪的。
她的頭當即就大了。
她如何也猜不到, 這金陵的沈夫子如何就這般負責, 還追人追到了蜀都來了?
這一瞬間她感到自己頭都木了。
畢竟撒謊被孩子夫子抓包的現場, 真的能令人尷尬到發麻。
「原來是沈夫子到訪, 快快請進。」
甭管暗裡如何頭痛, 她面上還是要熱情招待。
招呼他進了屋, 連聲吩咐逢春上茶水, 上果品。
「不必這般麻煩。」沈夫子嘆氣, 「木大嫂何苦瞞我?若家裡真有什麼難事, 不欲讓逢春參與童試, 直與我言明便是, 何苦躲在這偏遠地,還斷了音信, 害得我與他恩師成日胡思亂想, 唯恐你們出了什麼意外。」
木逢春愧疚難受的低了頭。
林苑輕聲歉意道:「此事確是我們做的不對,勞您跟逢春的恩師擔憂了。」
說著就要拉著逢春給他拜過賠不是。
「不必不必。」沈夫子忙起身制止, 「你們莫怪沈某多事便好。我與逢春畢竟師徒一場,先發急也是擔憂他的安危,如今見你們安好,我也放心了。」
他拍拍逢春的肩, 望向對面的林苑,「木大嫂,家中可是有何難事?我在蜀中衙門有幾個老友,頗有些交情,若是方便的話,可否與我說上一說,或許能幫得上一二。」
此番能找到逢春,也是託了老友的幫忙,不過他早些時候就已經到了蜀都,不過因著蜀都另一老友有事邀他幫忙,這方耽擱了數月時間。否則會更早的找到逢春。
林苑感激道:「勞您費心了。若有用得著您的地方,我們肯定會開口的。」
他詢問了兩次他們家中的難處,可她皆巧妙的避開不提,如此,沈夫子也就明了她的委婉拒絕。
縱有不解與焦急,可他的修養容不得他行刨根問底的失禮舉措。
怕這木家,真有什麼難言隱罷。他心中暗嘆。
轉而就掠過這個話題,拉起逢春問起他的學問來。
漸漸逢春也就拋開了局促,與他一問一答,從經義說到試帖詩,從時文聊到明算。逢春侃侃談,應答有據,言有物,自讓沈夫子心中暗暗叫好。
逢春表現的越出色,沈夫子心裡就越惋惜。
他從教這麼多年,還從未見到過如木逢春一般聰慧的學生。這般的資質,堪稱萬里挑一,天生就適合做學問的。
等抽問完逢春的學問后,他反覆思量之下,終於下了決定。
「我看這青石村山清水秀,清幽雅靜,的確適合人在此安靜做學問。正好我有些要事需在這蜀都停留幾年,遂日後就且在此地落腳吧。」
在林苑驚愕的神色中,他正色道:「若您不嫌棄沈某學問鄙陋,日後可否由我來教導逢春學問?」
沈夫子自此就在這青石村落腳了。
他請人建造的房屋就坐落在林苑他們家旁邊,兩家毗鄰而居,來往就十分方便。
每日里,逢春辰正時刻去他夫子家讀書,酉時方回,如同從前去學堂上下學般。
與去學堂不同的是,如今逢春中午不必帶飯了,每每到了午時,林苑就讓順子做好的飯菜帶到隔壁。這送飯自不能單單隻送逢春的,自然也要帶上給他夫子的那份。
這一來二去的,漸漸的兩家就熟稔起來。
建元五年。
宮裡的氣氛一年比一年的壓抑。
不知從何時開始,宮人們私語說笑的時候越來越少,取代之的是他們愈發規矩的言行,與時刻繃緊的神色。
氣氛最壓抑的地方當屬乾清宮。那裡伺候的宮人是最難熬的,尤其是近兩年,隨著帝王性情愈發喜怒無常,他們跋躓后,動輒得咎,稍有不慎就可能落得個杖斃的下場。
三月的時候,太上皇病重。
聖上破天荒的踏入了那幽禁太上皇的冷宮中,在裡面待了半刻鐘的時間。外頭的守衛們不知太上皇與聖上說了什麼,只隱約聽得到太上皇的些許大笑聲,后聖上出來時,周身氣息駭沉如水。
當天乾清宮裡打死兩個宮人。
被抬出來的兩宮人身上蒙著白布,白布上還在滲著血,濃稠的血沿著白布落下,一路滴答在地面上,只看得人渾身發抖。
「聖上要……娘娘的物件?」
毓章宮裡,田喜猶有幾分不敢相信,不確定的問了一遍:「是要林良娣娘娘的嗎?」
林良娣三個字說的極輕,說完后,小心翼翼的朝院里正打著陀螺玩的大皇子那裡看了眼。
乾清宮過來的那幾個侍衛點頭:「我等是奉聖上的令,過來拿去林娘娘存放在此的一應物件。」
田喜就不敢耽擱了,趕忙引路到內殿,連聲囑咐宮人裡頭的幾個箱籠給搬運出來。
大皇子正興緻盎然的甩著細繩打陀螺,這會見那些侍衛們抬著箱籠從殿里出來,不免就抬頭奇怪的問了句:「咦,你們搬我殿里箱籠作甚?」
田喜趕忙解釋:「是聖上囑咐的。呀小殿下,陀螺要停了,您趕緊抽動它兩下。」
大皇子也就隨口問問,問完就不在意了,接著甩著細繩玩起他的陀螺來。
晌午過後,天色略有些暗,大片的烏雲打東邊緩緩的移過來,瞧著似要醞釀著一場大雨。
大皇子這日的晌覺睡得有些久了,醒來的時候還迷迷糊糊的。可待見了田喜手裡握著的物件時,頓時眼睛一亮,睡意全都不見了。
「田大伴,這是什麼?」
田喜回過神來,忙手裡物遞給他:「是陶響球,剛你大舅父著人送來的,殿下看看可還喜歡?」
一提起這茬,田喜心中就有種說不上的隱憂,大概是因聖上這些年來從不待見林家人,如何今日突然下令召那林家大爺入宮呢。
「大舅父入宮了?」大皇子搖著陶響球,越看越喜歡:「就有這個陶響球嗎?大舅父就沒再捎遞旁的小玩意來?」
「沒呢,大概是入宮急,沒來得及……啊殿下,你要去哪?」
大皇子穿了鞋就跳下寢床,抓著陶響球急匆匆的往殿外跑:「我要去宮道上等大舅父。大舅父肯定還帶了其他好玩的,我要過去等他!」
「殿下!殿下!」
田喜在後頭急得直跺腳,連聲吩咐宮人拿著外衣追上去,見天色不好,一疊聲的吩咐人備傘。
一道雪亮的閃電劃過,短暫的刺破了乾清宮的昏暗。乾清宮內沒有點燈,暴雨來臨際殿內光線愈發暗沉,尤其是在刺目的電閃過後,視線好似有一瞬間的黑暗。
林昌盛發抖的跪在那,呼吸都好似停止。
從踏進大殿的時候,他就隱約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那種說不出來的恐懼讓他渾身寒毛倒豎。
尤其又是這般的天氣,殿內不點燈,空蕩蕩的大殿里光線就壓得很暗,讓他總覺得那前方御座上模糊的輪廓有些可怖。
他不知聖上究竟宣他來做什麼,明明自打他小妹離世后,就不再待見他們長平侯府的人了,為何今日突然召他覲見?
他一路上都未曾想的明白,這種未知加劇了他內心的不安。
尤其是進殿後,那御座上的人先讓他說說小妹從的事情,可還沒等他說上兩句,對方卻猛地戾喝讓他住嘴。后在長達兩刻鐘的時間裡,那御座之人竟一言不發,簡直愈發令他惶恐尤甚。
「繼續說。」
帝王壓抑的寒聲傳來,林昌盛只能強自鎮定的繼續說下去。
「小妹她喜歡素些的衣服,可我娘總覺得小姑娘穿的太素不好,總要給她置辦顏色亮些的。譬如楊妃色,嫩黃色……」
帝王的腦海中驟然浮現在大雪天里,她穿著楊妃色的斗篷,仰著臉柔軟祈求他的堪憐模樣,與此同時,他腦海中轟響的,還有太上皇那嘲弄的笑聲——
「別以為自個是來看失敗者的,我現在看你都覺可憐。」
「你啊,連我都不如。好歹我與梅娘曾也心意相通,她是真心實意的嫁我為妻,饒是她最後怨我,我也得到過她的真心。你呢?人家嫁鰥夫都不嫁你。」
「就算你最後威逼利誘,耍進手段的人強留下,人家可就會愛你半分?只怕對著你都日夜作嘔罷。現在想想,我那也是成全了她,想來她在九泉下都要對我感恩戴德呢。」
「兒啊,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啊?」
耳畔肆意的笑聲魔障般的迴旋,聽的他欲瘋欲魔,燒的他雙眸發赤如血。
「阿苑!!」
陡然的暴喝令林昌盛剎那噤了聲,下一刻他便滿目驚恐的望見,那御座上的聖上突然去壁上取了長劍,后刷的下抽出寒光直冒的劍身。
「阿苑,阿苑我救你了!」
「阿苑你在哪兒?你出來!」
林昌盛望著邊提劍四處尋找,邊大喝的聖上,只覺猶在夢中。待見了下一刻那人朝他方向來,他大驚失色,連連後退。
「阿苑,阿苑別跑!」
「你是不是恨我?是不是如他所說的解脫了?」
「阿苑你回答我,回答我是不是?」
提劍人突然止了步。他死死盯著面前瑟縮恐懼之人,面上不帶了瘋癲的悲戚,轉而變為愈發瘋癲的怒意。
「你不是阿苑!誰讓你來騙朕的!!」
劍尖劃過際,一身慘叫響徹在昏暗空蕩的大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