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暴風雨中的迪邁茲城一戰異常慘烈。
戴維爾王率領的波多雅斯大軍接連戰敗之後, 兵力已經不足之前的一半,而且傷員眾多。
這一次,迪邁茲城本是岌岌可危,眼看也要跟之前數個海邊城市的一樣陷落在海上民族之手。
然而, 在危機關頭, 戴維爾王突然爆發。
他狀若猛獸, 以破釜沉舟、同歸於盡的凶猛之勢衝向敵軍。
波多雅斯大軍的鬥誌為之一振, 戰士們跟隨在他們國王的身後, 誓死不退地迎擊敵軍。
原本處於劣勢的波多雅斯人憑借著一股近乎瘋狂般可怕的氣勢,竟是將這一場注定潰敗的戰鬥反敗為勝。
這是波多雅斯人對戰海上民的初勝。
亦是海上民的首次失利。
迪邁茲城並未陷落, 城中的兩萬多民眾亦沒有被屠殺。
這本是一場振奮人心的勝利,但是,迪邁茲城中為之歡慶的人卻並不多。
所有能看清形勢的人都心知肚明, 大勢已去,這一場勝利不過是回光返照,它無法改變迪邁茲遲早要陷落的結局。
也無法改變城中民眾在城市陷落後被異族屠殺的慘劇。
是夜,漆黑無光, 隻有一兩點微弱的星光在夜幕上閃動著。
彎月大半被黑雲蓋住, 隻露出小小的一角。
城主府高樓的房間裏,戴維爾王坐在桌案邊。
房間裏沒有點燈, 那高大的身軀被黑暗籠罩著。
他一手搭在桌麵上,那寬鬆的衣服下麵,可以清楚地看見他肩上、手臂上和腰間都纏著厚厚的繃帶,隱約有鮮紅的血漬從繃帶裏滲出來。
微弱的月光折射著他斑白的發梢。
戴維爾王靜靜地坐在黑暗中, 他的臉大半隱藏在陰影之中。
房間寂靜無聲。
他沉默著, 沒人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麽。
微弱的月光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拉開。
細長影子的盡頭, 房間的角落裏, 老侍從悄無聲息地站在那裏,仿佛是戴維爾王投落在地麵的影子的延伸。
遠方傳來海浪的拍打聲。
一陣接著一陣。
從高樓的落地窗向外看去,可以看到遠方的海岸邊,那數不清的戰艦的黑影在夜幕中重重疊疊,匯聚成一隻可怖的巨獸。
在此刻的黑夜中,它是無聲無息的。
但是等到朝陽從海平線上升起,它就會露出猙獰的麵孔,將它眼前的一切都吞噬殆盡。
戴維爾王睜著眼,白發下的麵部輪廓猶如刀削斧鑿一般。
他坐著,一動不動。
漆黑浮雲不斷在夜幕中掠過,彎月緩緩地滑過天空。
他就這樣默然無聲地在房間裏坐了整整一夜。
直至初曉來臨。
黎明時分的第一道陽光照在他的臉上。
他抬眼。
明亮的光落入他的眼底。
黑影從他臉上褪去,從他身上退去。
他從黑暗裏,來到了光芒之中。
抬眼望著天邊火紅的朝陽,在房間裏沉默地坐了一夜的戴維爾王開口了。
他說:“天亮了。”
低沉的聲音,沙啞,但是很平靜。
房間一角的陰影裏,老侍從低下頭。
他聽見了那平靜的聲音中的決意。
他知道他的主人已作出最終的決斷。
…………
或許是因為初嚐敗績,第二天白日到來後,海上民並未立刻攻擊迪邁茲城。
波多雅斯人獲得了難得的一日的安寧時光。
城主府的政事廳裏,戴維爾王高坐於主座之上。
他身著錚亮的盔甲,一手搭在扶手上,雖然已經頭發斑白,但身軀依然高大魁梧,宛如一株巍然聳立庇護著身下一方大地的參天大樹。
那張臉雖然略顯得缺乏血色,但再不見絲毫焦躁以及隱隱的頹然之色。
現在的他,臉上雖依然有著清晰的皺紋,但他的眼亮如天空火熱的太陽,灼灼然俯視著下方的眾人。
他僅僅隻是坐在那裏,就帶給人一種無形的魄力。
他依然是曾經那位雄姿英發的君王,不曾改變。
“海上民沒有進攻?”
“是的,陛下,似乎是因為對昨日那一戰的不滿,他們正在整頓。”
政事廳裏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明白,昨日的勝利隻是因為海上民對他們突如其來的爆發措手不及而已。
等那些入侵者重整完畢,戰力越發強大之後,再也不會給他們任何機會。
明日海上民將重整旗鼓而來,而那一戰必定更加慘烈。
而以迪邁茲城此刻近乎於無的防禦能力,根本抵擋不住那些入侵者的攻擊。
這座城市的陷落,或許就在明日。
一名老將出列,他開口道:“陛下,撤退吧。”
他說話的語氣透出幾分蒼涼。
頓了一頓,他說:“我自請留守迪邁茲城。”
“退?”
戴維爾王看著他,目光深邃。
然後,他搖了搖頭。
他說:“我不退了。”
老將心裏一驚,抬頭看向戴維爾王。
“陛下,這座城守不住了,您唯有先行撤退,保存實力,以後才能反擊他們。”
其他人也紛紛勸說起來。
“是啊,陛下,敵人勢大,我們還是先避其鋒芒。”
“為了您的安危。”
“請您務必先撤退到……”
“一路退下去,直到退無可退嗎?”
戴維爾王的一句話讓整個房間都安靜了下來,眾位武將紛紛低下頭。
說是撤退,實際上就是逃走。
這是武將的恥辱,是他們的恥辱。
戴維爾王俯視因為感到恥辱而低下頭的武將們。
“納塔貝爾城沒守住,我退了。”
“戈莫雅城沒守住,我也退了。”
他說,一句句話如最鋒利的刀刃。
一句就是一刀。
硬生生地紮入心底最深處。
他平靜地說:“這一次,我不想退了。”
整個政事廳的空氣驀然一頓,就連眾人的呼吸聲都仿佛停滯在這一刻。
眾位武將猛地抬頭,睜大眼,皆是驚愕地望向戴維爾王。
所有人都明白戴維爾王的這句話意味著什麽。
【這一次,我不退了。】
有人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有人低下頭,掩住眼底的濕意。
有人攥緊了拳頭。
有人咬緊牙。
最開始說話的老將閉上眼。
沒有人說話,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房間裏寂靜無聲。
隻是,不知是誰先帶頭,有人俯身,跪了下去。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就像是多米諾骨牌一般,眾人紛紛俯身,屈膝跪落在地上。
這些在戰場上鐵骨錚錚的武將們,此刻竟是大多都紅了眼角,濕了眼眶。
他們跪在地上,握緊的拳頭用力地按在心口。
他們深深地向他們的君王低下頭。
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可是他們以他們的行動向他們的君王表達了他們的決意。
——我們將跟隨於您,直至最後的那一刻——
戴維爾王站起身。
寬大的披風隨著他的起身在他身後呼嘯著飛揚起來。
他的目光在跪在下方的眾位武將身上一掃而過,最後,落在安提斯特身上。
“安提斯特。”
他喊出他的名字。
“你肩上的傷勢太重,不能戰鬥的你留下來也隻會成為累贅。”
“我命令你,帶著兩千騎兵,保護迪邁茲城的子民撤離。”
他說:“我已派出傳令兵,命令迪邁茲城以南的所有沿海城市的城主帶領城民撤往內陸。”
正是因為親自和海上民對戰了三次,所以戴維爾王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入侵波多雅斯的種族有著多麽可怕的戰鬥力。
這個種族太強悍。
沒有城市可以抵擋住他們的攻擊。
他可以撤退。
他可以撤回王城。
可是,他若是一走了之,迪邁茲城的城民呢?
還有迪邁茲城後方的莫爾城、摩餘多城,希米亞城……這些城市裏的城民該怎麽辦?
這些城市裏,近十萬的波多雅斯子民將會被海上民屠殺。
他們流出的鮮血,將染紅這片東方的海域。
所以,他不走了。
他不退了。
隻要他還在迪邁茲城一天,海上民就絕不會越過他南下!
戴維爾王閉眼沉默了稍許,當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他的眼底掠過一道決然之色。
他說:“此刻,我廢除第一王子帕斯特的王太子之位!”
低沉的聲音在政事廳中回蕩,讓在場的眾人心底都是一震。
一時間,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戴維爾王站在上方,神色肅然。
“我以波多雅斯之王的名義,向海神普賽爾、向所有波多雅斯的子民宣告,即日起,立第三王子薩爾狄斯為王太子。”
他斬釘截鐵地說:“我若亡,王太子薩爾狄斯即刻繼任波多雅斯王!”
戴維爾王的目光落在跪在下方的年輕將軍身上。
當聽到讓自己撤離的命令時打算說些什麽的安提斯特將軍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戴維爾王接下來一係列的話驚住。
他跪在地上,仰著頭,眉頭微微皺起。
安提斯特皺眉看著戴維爾王,目光微微閃動,不知在想些什麽。
“安提斯特,當你護送城民們安全撤離之後,就前往舒爾特城,向所有波多雅斯的子民宣告此事。”
戴維爾王俯視著他,說,“以你的身份。”
…………
一轉眼白日就過去了,此刻已經到了深夜。
深夜時分本該是靜悄悄的,可是迪邁茲城中卻忙亂成一片。
城民們紛紛離開屋子,匯入街道上的人流,趁著夜色從西城門離去。
人流安靜地、悄無聲息地流動著。
所有人都默默地前行著,沒有人開口說話。
但是在這種無言的沉默中,籠罩著一種巨大的悲傷。
這裏是他們的故鄉,是他們祖祖輩輩生存了許久的城市。
他們從未曾想過,有朝一日竟是被迫離開了這裏。
城主府的高樓之上,戴維爾王站在窗邊,俯視著下方街道上密密麻麻向西城門湧去的人群。
他右手拿著一杯酒。
隻是一杯。
他就這麽站在窗邊,一邊俯視著下方,一邊一小口一小口的抿著杯中的酒。
之前長時間的酗酒讓他的身體上了癮,強勢克製反而影響會更大,所以在酒癮上頭時,他就像現在這樣拿一杯酒,一點一點地抿,潤一潤嘴。
酒的味道其實非常苦澀。
但是喝醉了,就可以忘記一切,就可以不用去麵對自己不想麵對的事情。
就像是不久前的他。
時間在一點點地過去,那小小的杯子中的酒也在一點點減少。
大街上空空蕩蕩的時候,他手中的酒杯也空了。
他收回目光,將空酒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隻是就在此時,外麵突然傳來了腳步聲。
房門被敲了幾下之後,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
戴維爾王眉頭一皺,又無奈地舒展開。
深更半夜來到他這裏的,竟然是此刻本該已經護送著城民們離開的安提斯特。
“安提斯特……不,伊緹特,我的命令是讓你保護城民撤退。”
“撤退這種事,由我的副將去做就行了。”
安提斯特一臉滿不在乎的神色,帶著一貫慵懶的臉色,徑直走到桌邊坐下來。
“你覺得我是那種會臨陣脫逃的人嗎?”
“別忘了,你是波多雅斯的大祭司。”
安提斯特撇了下嘴。
“是陛下您忘記了,在進入軍隊的時候我就說過,在戰場上,隻有安提斯特,沒有大祭司。”
頓了一頓,他又補充了一句。
“更何況,我的後繼者勉強還過得去,就算我……他也能做得很好。”
他挑眉,看向戴維爾王。
“您可是在不久之前還和他見過麵,不是嗎?”
兩人同樣銳利的目光在空中對撞。
稍許之後,戴維爾王微微搖了搖頭。
“我早該猜到,以你的性情,不可能會老老實實遵從我的命令。”
他歎了口氣。
或許是因為事已至此,他沒有多說,隻是走到桌前給自己空了的酒杯重新倒上酒,又拿了一個新的酒杯倒滿。
將酒杯遞給安提斯特,他說:“天亮之後,就是一場大戰,在那之前,陪我喝一杯吧。”
安提斯特看他一眼,接過酒杯。
戴維爾王在桌邊坐下,小小地啜了一口酒。
“……五年前,我因為自己的私心,害得特勒亞戰死。”
“我從他手中奪走了奧佩莉拉,我擔心他因此對我懷有怨憤,所以,在我明明可以擋住刺向他的那一槍的時候,我沒有去擋。”
他一邊小酌,一邊低聲說下去。
他的眼微微眯起,目光透出一絲恍惚。
“伊緹特啊……人是不能走錯路的。”
“一步錯,步步錯。”
當你走上一條錯誤的道路時,你就再也回不了頭。
“我不想承認那個錯誤……所以,我努力地去掩蓋它……”
“不,應該說,我拚命地想要證明那不是一個錯誤,想要證明我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
“可是越是如此,錯的也就越來越多……”
越是想要證明自己沒有做錯,反而錯得越多,從而越發想要證明自己。
如此,就成了一個死循環。
他在那個死循環之中,怎麽也走不出來。
“你知道嗎?伊緹特,其實我一直都很不願意去麵對薩爾狄斯。”
“所以,就算我心裏明白薩爾狄斯比帕斯特更適合繼承王座,我也……”
說到這裏突然停住,將酒杯中的最後一口酒一飲而盡,戴維爾王轉頭,看向坐在身邊的安提斯特。
安提斯特皺了下眉,問道:“你不喜歡他?”
“不。”
“那為什麽……唔?”
安提斯特突然低下頭,抬手按住自己的額頭,眼中流露出困惑之色。
他用力地甩了甩頭,可是腦子越發昏昏沉沉了起來。
視線越來越模糊,安提斯特抬眼,勉力看了戴維爾王一眼,看到的卻是重重疊疊的影子。
就連那張熟悉的臉上對他露出的溫和的微笑都在晃動不休。
他向重疊的影子伸出手。
“你……”
他的手從戴維爾王的身邊一掠而過,隻抓住了一把空空蕩蕩的空氣。
他倒在桌子上,垂落下來的手將桌上的酒杯打翻。
酒杯骨碌碌地滾動了幾下,摔下去,發出啪的一聲清脆的碎裂聲。
可他已經聽不到酒杯的碎裂聲。
整個世界已成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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