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納迪亞之所以改變主意將鐵槍換成比較安全的練習用木槍, 倒不是怕自己傷到薩爾狄斯,更不是怕薩爾狄斯傷到他——他純粹是避免薩爾狄斯不慎弄傷自己。
薩爾狄斯攥緊手中的木槍,滿眼戾氣地盯著納迪亞。
“你耍著我玩?”
如果他能打敗納迪亞,還要這家夥教什麽?
這家夥根本就是在消遣他!
“我可沒那麽無聊。”
騎士長沒好氣的說。
開玩笑, 如果指真正意義上的打敗他, 說實話, 不是他自大, 就連特勒亞將軍都未必有這個本事。
而且, 真的和一個從未訓練過的小孩對戰什麽的……他還不至於不要臉到那種地步。
“我就站在這裏麵。”
納迪亞一邊說,一邊用木槍在自己腳下劃了一道弧線。
那是一個很小的圈, 最多允許站在裏麵的人走一步,再多一步就會出圈。
“隻要你能讓我跨出這個圈,我就認輸。”
薩爾狄斯狐疑地看他。
“隻要讓你走出這個圈?”
“是的, 也可以說,你可以隨意攻擊我,隻要能讓我走出兩步以上,就算你贏, 所以……”
納迪亞一句話還沒說, 突然一杆木槍重重向他劈來。
竟是薩爾狄斯不等他說完,徑直一槍就向他砸來。
明顯是打著趁其不備, 先發製人的主意。
可是騎士長的反應速度極快,抬手一擋,就用右手的木搶輕輕鬆鬆地揮開了朝自己腦袋劈來的木搶。
看著騎士長毫不費力地化解了自己的偷襲,薩爾狄斯眼中露出不甘的神色。
再怎麽紈絝, 他終究還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
他那一下幾乎用盡了自己全部的力氣, 本以為至少能讓對方退一步, 可是對納迪亞來說, 他盡全力的攻擊就像是落在身上的蚊子一樣,輕輕鬆鬆就能揮開。
尤其是男人那種輕描淡寫的態度,更是讓他心底怒火中燒。
他在納迪亞麵前……弱得不值一提。
少年不甘地咬緊牙。
如果一開始他隻是為了以另一種方式向彌亞道歉才勉強自己去做的話,那麽現在,他已經被激起了偌大的火氣,全身的血液都因為憤怒而沸騰了起來。
這一刻,他眼中隻能看到眼前那個輕視他的家夥。
他知道自己完全不是納迪亞的對手,可他不信他連逼納迪亞走兩步路都做不到!
薩爾狄斯發狠地想著,然後再度撲了上去。
…………
時間似乎過得很快,又似乎過得很慢。
恍惚之中他已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
他隻知道自己一次又一次撲上去,然後一次又一次輕易被納迪亞撥開。
很多時候,騎士長隻是轉個身,抬一下手,連一步都沒有動,就輕鬆地將他推開。
腳很沉重,幾乎快要抬不起來。
手臂也越來越重,之前還很輕的木槍此刻拿在手中就像是沉甸甸的鐵棍一樣,沉重不堪,他覺得自己快要拿不動了。
十幾年來幾乎沒鍛煉過的身體已是疲憊不堪,全身的肌肉都酸痛不已,在痛苦地嚎叫著讓他停下來。
胸口像是破了一個洞,漏著風,再怎麽拚命喘息也喘不夠。
汗水嘩啦啦地往下流,將頭發黏在頰邊,汗水從額頭流到眼中,讓他的眼火辣辣的疼,視線也越發模糊。
就算看不到,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肯定很狼狽,比他之前嘲笑的彌亞還要狼狽一萬倍。
……他為什麽要受這種罪?
少年的身體或許是因為不甘或許是因為慣性,還在繼續攻擊著,可他的腦中卻忍不住浮現出這個念頭。
他明明早已拒絕了彌亞向他提出的要求。
為什麽他現在會在這裏?
是因為彌亞……
是的,因為他不小心害彌亞受傷,因為彌亞想讓他的侍從接受武藝訓練,所以他就想用這種方式補償彌亞。
其實仔細想想,他沒必要做這種蠢事。
納迪亞不教自己,他完全可以找上十個八個其他的武者來教自己,根本沒必要執著於這個討厭的騎士長。
何況,納迪亞不教那個小侍從,他隻要安排個普通的武人去教就行,根本沒必要這麽折騰自己。
是的,沒必要。
所以,停下來。
現在就停下來,結束這種可笑的行為。
他應該立刻離開這裏,回到舒適的房間裏,躺在躺椅上,愜意地享受一切,就像過去十幾年中所做的那樣——
他就該以那種方式繼續生活,他早已習慣了那樣的生活。
【他說他相信你。】
……不行。
不知道為什麽,可是他就是覺得,那樣不行。
他已經答應彌亞了,彌亞就在旁邊。
他怎麽可以出爾反爾,他怎麽可以半途而廢?
…………
……這是借口。
心底深處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
你隻是在找一個借口,用這個借口接受彌亞提出的要求。
因為你在拒絕他之後,就已經後悔了。
……
他後悔了?
不,不能說是後悔。
隻是……有些羨慕……
在這一個月裏,他天天在練武場旁邊看著,看著彌亞稱讚那個小侍從,對小侍從笑,摸著小侍從的頭,臉上帶著讚賞和期待的神色……
他輕蔑而又不屑地看著那個小侍從受寵若驚的愚蠢模樣,可是心底深處卻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躁動不安、在蠢蠢欲動。
他在恍惚中想起,這種他現在似乎不屑一顧的東西,好像……也曾是他想要得到的東西。
與其說他因為彌亞冷落他而生氣,倒不如說他是覺得不甘心,他在嫉妒。
那個小侍從在他麵前卑微如草芥,卻輕易地就得到了他曾經想要、卻從沒得到過的東西。
…………
神誌逐漸開始恍惚,汗水從額頭滲入眼眶,視線也跟著模糊了起來。
兩個不同的聲音在他的腦海中激烈地爭吵著,對撞著,將他的腦子攪得一塌糊塗。
茫然中,薩爾狄斯忽然又想起了以前。
很久以前,他剛開始習武的時候,他也像現在這樣在這個練武場上揮汗如雨。
那時候,他才七歲,才剛剛開始習武。
他以為隻要他能成為一個強大的戰士,像他父親那樣武勇之人,他的父親和母親就會喜歡他。
懷抱著從父母那裏得到稱讚的小小希望,他在練武場上苦練了七天。
一貫嬌氣的孩子在這七天中不曾叫過一聲苦,喊過一聲累。
負責教導他的教習驚喜地告訴他,說他極有天賦,以後一定能像他父親一樣強大。於是,他開心地將這件事告訴了他的父親……
那時,他的父親說了什麽呢?
哦,對,他想起來了。
那個時候,他的父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父親說:“哦。”
他的父親說,哦,然後就轉頭繼續和下屬商討事情,再也沒有多看他一眼。
就和平常一樣。
就仿佛他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火熱的心像是被澆了一盆冰水,刹那間透心涼。
孩子難過地從父親那裏離開,懷抱著最後一點微小的期待,去了母親那裏。
他想從母親那裏得到一句表揚、一句稱讚、一句鼓勵,就算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句也好。
可他終究什麽都沒能得到。
那時,他的母親淡淡地看著他,麵容一如既往的美麗,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
她說:“挺好。”
哪怕當時還很年幼的他也能聽出這兩個字所表達出的敷衍。
說完後,他的母親就語氣平淡地讓他退下,說自己累了,要休息。
她說,以後沒有重要的事情,不要來打擾她。
那一天的夜晚,年幼的孩子在漆黑的夜色中站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金色的發絲上都染上深夜的露水。
夜幕沉沉,寂靜無聲。
隔日,他染上風寒,病了一場。
醫師來了,他的父母沒來。
那一天之後,他再也沒去過練武場。
父親也好,母親也好,沒有人對他抱有期待。
他做得再好、再怎麽努力,也沒有人會稱讚他。
既然做不做都沒有人在乎。
所以,他不做了。
他什麽都不想做了。
就這樣吧。
…………
【他相信你。】
【可他信錯了人。】
心髒在劇烈地跳動,它是跳動得如此猛烈、如此可怕,就仿佛之前的十幾年裏從來沒有跳動過。
身體疲累不堪,每一塊肌肉都酸痛不已。
幾近窒息,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一種折磨。
就像是六年前——
熟悉的酸痛感讓這具身體的記憶一點點地複蘇,他的意識恍惚著,周身的景色仿佛在飛快地變化,時間似乎在飛快地倒退。
最終,回到六年前。
六年前,一個七歲的孩子第一次踏上練武場,第一次伸手握住木槍的時候。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當他握住那杆槍的瞬間,他身體裏的血液仿佛湧動了起來。
身體深處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這就是屬於他的東西,是他天生就該擁有的東西。
那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是以後要跟隨他一生的東西。
他讓他的教習很驚奇。
明明是第一次拿起槍,他卻好像天生就知道該如何去使用。
他在武藝上的學習進度如同吸水的海綿一般,快得驚人,幾乎可以用一日千裏來形容。
他有著驚人的天賦。
隻是後來那一場風寒,讓他舍棄了、亦一點點忘記了自己的天賦。
……………
薩爾狄斯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深深地呼吸著。
他閉著眼,汗水順著他曬得發紅的臉頰滑落,滴落在他腳下的石地上。
七歲的時候,他曾在這個練武場上苦練了七天。
他曾經趁其不備擊飛過教習手中的木槍。
現在他必須想起來……想起那個時候的事情,想起當初教習教過他的一切。。
他必須讓他身體記起來。
【他信錯了人。】
他會做到。
他必須做到。
………
………………
終於放棄了嗎?
眼見薩爾狄斯站著不動,甚至還閉上了眼,納迪亞心底也鬆了口氣。
說實話,他也快堅持不下去了。倒不是體力問題,而是繼續這樣下去,他實在是有種欺負小孩的尷尬感。
他一開始以為薩爾狄斯嚐試個幾次就會放棄,甚至會因為失敗而大發雷霆,事情就算是解決了。但是他怎麽都沒想到,薩爾狄斯竟然堅持了整整一個小時,就連納迪亞都不記得自己到底將薩爾狄斯擊退了多少次,將其摔倒了多少次。
到了現在,他進不得退不得,又沒法喊停,硬生生把自己晾在一個極其尷尬的地步。
說實話,納迪亞現在的確對薩爾狄斯有些改觀。
從某種方麵來說,這位少爺的韌性還是不錯的,說不定以後還真能堅持下去。
但是,改觀歸改觀,他還是不打算打破自己的原則。
不過他想著,這位少爺要是真的準備上進的話,他可以介紹好一點的武者過來教導他……
就在納迪亞琢磨著自己熟人中哪些更善於教導小孩時,閉眼站著不動的薩爾狄斯突然睜開了眼。
濕潤的金發在少年的眼前掠過。
往日裏總是帶著陰影的異色雙瞳,在這一瞬間亮得驚人。
那就仿佛是天空中所有的陽光在這一刻被吸入少年的瞳孔之中。
納迪亞忽然心口一凜。
少年忽然猛地向前一步,金發飛揚。
他手中的槍隨之向前遞出,幾乎與他的手臂化為一體。
槍尖在陽光下劃過一道近似於完美的弧線。
隱約間,仿佛能聽到它摩擦空氣時發出的無形的呼嘯聲。
它呼嘯而來。
那是向敵人宣告著危險迫近的聲音——
一直靜靜地站在練武台旁的彌亞驀然上前一步。
騎士長的瞳孔陡然放大。
鏗的一聲。
一杆木槍打著旋兒飛了出去,啪的一聲落在石地上。
騎士長站在石地之上,一隻腳已經踩在圈外。
他抬起的右手還保持著懸在空中的動作。
他粗大的右掌之中,此刻空無一物。
金發的少年一手高舉長-槍,身姿筆挺,昂首而立。
陽光曝曬大地,將灰白色的石台曬得發亮發燙。
天地之間亮到極致,時間仿佛停頓在這一秒。
練武台上一片寂靜,隻有那名少年急促而又粗重的喘息聲在其上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