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聽說你,要殺我證道?3
蕭問水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孔雀公子的轎椅停在綠洲之心的水榭里。誰也不知道,蕭問水是怎麼找來的。
夜幕星光熠熠,繁星如河,月華如練,流照進這空明的水榭。
月光下的孔雀公子,華美得冰冷剔透,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倦怠幽靜,無欲無求。
這幽冷,和天幕之上的月華一樣,並無寂寞和孤獨,反而是一種叫人難以走近的距離感。好似他不需要這個世界,也不需要任何人。
但卻叫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蕭問水呼吸急促,整個人都像經歷了一場惡戰,目光都有些渙散不穩,蒼白英俊的少年,臉上都是冷汗浸透的濕潤。
他出現在這水榭的時候,孔雀公子正在宴客。
庭院四周用來照明的都是碩大的明珠,兩排絕色的侍女等候在一旁。
水面蓮台之上,名伶正揮著水袖,踩著音樂的節奏做劍舞。
孔雀公子並沒有朝他看上一眼,蕭問水也沒有主動出聲,他在那奢華的轎椅旁尋了個位置,就像野獸回到安心的巢穴里了一樣,蜷縮在陰影里,自顧自打坐起來。
蕭問水從識海冥想中回溯一圈,睜開眼卻發現,這裡的宴請竟然已經結束了。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轎椅裏手執一朵優曇花的孔雀公子。
他掌心的那朵優曇花微微殘缺,有一瓣似是凋零枯萎了,引得他的目光長久的駐足停留。
蕭問水發現,他並不是自己以為的在轎椅的外面,而是正坐在這轎椅內,就靠著轎椅的窗欞邊界。
「你的客人走了,你怎麼還在這?」蕭問水說。
少年的音色微微沙啞,他的狀態依舊不好,並沒有完全恢復。
「因為你佔了我的地方,我不想連你一起帶走,只好等你醒了。」
姬清把目光從殘缺的花移到他臉上:「你看上去實在很不像一個,離渡劫飛升只差一步的聖君,更像一個初入江湖經驗淺薄的刀客學徒。受了傷,都不找個安全的地方,堂而皇之的就在這裡調息了。我有些好奇,你今年貴庚?」
明珠都已經撤走,只有星月朦朧的光照,蕭問水的眼睛卻比星星還清澈明亮。
「我不記得了。我修行的道法跟一般的修士不一樣,每突破一個重要階段,都會脫離元神,凝聚一個全新的法身。就像新生一樣。所以我的記性通常都不太好。我不知道自己多少歲,但這樣的法身我至少有十個。你現在看到的,就是我在下界人間時候的第一個法身。我實際的年齡,至少也幾百歲了。你若見到的是我最後一個修為境界的法身,就不會覺得我不像。不同階段的法身,多少會影響我的性情。」
姬清點頭:「原來如此。你的道法這麼特別,想要的人一定很多,你為什麼不設防?」
蕭問水笑了:「你為什麼不搶搶看?」
姬清看著掌心的優曇花,斂下眉目,淡淡的說:「你看到我的轎椅,是什麼感受?」
蕭問水遲疑了一下:「很大,很貴。」他看著孔雀公子倦怠散漫的姿勢,「很舒服?」
「是很貴,也很舒服,我花費巨資建造這麼個法器,就因為我這個人不喜歡動。」姬清眉目倦怠冷淡,」你的道法再好,我也懶得去搶。但別人不是我。」
既奇珍異寶昂貴堆砌之後,孔雀公子另一個特質竟然是不喜歡動。
蕭問水大開眼界,卻也不覺得驚奇了。
「我不防備,因為沒有人能搶得過我。你果然很有意思,我有些喜歡你了。」他想了一下,「換下一個法身也會記得你的,這種程度的喜歡。我不需要朋友,但你可以例外。」
蕭問水的臉上分明還蒼白,仍舊流著冷汗,眉宇卻已經露出簡單坦然的輕鬆來。
姬清看著他的目光,無動於衷:「你喜不喜歡,對我並無意義。因為我也沒有朋友。」
蕭問水眼中流露失望,不解道:「我方才分明見你在宴請朋友,你怎麼會沒有朋友?」
姬清嗅著殘缺的優曇花:「你為什麼沒有朋友,我就為什麼沒有。」
「我沒有朋友,因為我是斬厄刀,想殺我奪刀的敵人,比想跟我做朋友的多。就算有願意跟我做朋友的人,我的道法也會叫我忘記他們,我的孤星也會斬盡我和他們的緣法。孤星就是我的刀。你怎麼會跟我一樣?」
姬清抬眼看他,眼中微含幾分不明:「我沒有朋友,也是因為我的道法。沒有人會真的只想跟我做朋友。」
蕭問水笑了笑,笑容蒼白又明媚,目光清澈又簡單:「那正好,你沒有,我也沒有,我們可以成為彼此第一個。你不想要我的孤星,我只想跟你做朋友。」
無情無欲、淡似留白山水畫卷的孔雀公子笑了。
蕭問水嘆息,毫不掩飾他的讚美:「你真該多笑,你笑起來可真美,比月下花開還好看。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嗎?」
姬清點頭,眸光染上些薄暖:「是了。因為,我忽然也覺得,你很有趣。」
蕭問水原本糟糕的心情,霎時就覺得愉快起來:「對了,今天那個麻煩,以後都不會出現了。」
姬清看著那瓣殘缺的花瓣:「你做了什麼?」
「我本來要送他去渡情城,後來改了主意。渡情城太遠,不如直接送他去輪迴,這樣償還欠下來的債,比較快些。」
「你殺了他?」
「他不是好人。我……」蕭問水的呼吸忽然急促,臉色一陣蒼白又一陣潮紅,眼神卻冷極了,「我看見了,他用一種很難想象的手段,欺負折磨了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便是再厭憎一個人,任何人都不能這麼對待別人。可他不但這麼做了,竟然還說自己是愛著那個人的。我沒有喜歡過人,喜歡就會叫人做出這種惡事嗎?」
「喜歡不會,但若是極度的佔有慾、摧毀欲,佔據主導的喜歡,就有可能——你怎麼了?」
蕭問水冷汗越多:「我怕孤星斬斷了他的惡業,他就不用還了。沒有用孤星殺他。最後一擊才發現,那個人身上有極其可怕的魔念,他不是普通人,恐怕早就入了魔。做出這種事,也不奇怪。這個世界或許還有別的可怕的魔物,有另一個人帶走了那個人的屍體,你要小心。我大概沾了些魔息,不過很快就會好了。」
最大的魔物唇邊浮起一縷似有若無的笑,對他悠然的說:「沒想到,你是個有原則的好人。既然如此,為什麼卻不肯還你自己的債?冒著不能渡劫飛升的風險,也要復活了再殺對方一次。」
「怎麼還?」蕭問水眼神銳利明亮,蒼白的笑了笑,「我從來不願意欠別人。若是真的欠了債,就一定不會忘記,更何況還是一筆累計了十世的債。還一筆我不承認的債,豈非就要違背我的心性?我若真的為渡劫飛升去還了,就一定違背我的道。道心有損,必然境界倒退,依舊還是不能飛升。乾脆還是斬了的好。孤星刀下,沒有冤魂。既是我殺過的人,再殺一遍也無妨。」
姬清看著他:「天道逼你還你不記得的債,你憎恨天道嗎?」
蕭問水笑了下:「為什麼要有恨?人間的百姓嘴裡有一句俗語是:老虎吃天爺,沒出下爪子。若是有機會,我必會試試能不能一刀斬了天道。既沒處下刀,不如換種方式走我的道,何必徒勞去恨?」
「我也有點喜歡你了。」他看著蕭問水,眼中流露出些微的興緻來。
姬清,就是要讓這樣一個人渡劫飛升。
看來,只有兩條路擺在面前。
要麼,讓他想辦法還了這業債。要麼,就要叫他斬了自己,斬斷這阻擋飛升的厄業。
然而,在那樣的一刀之下,威力不比姬封當初的殺劫,只怕更甚。姬清生還的可能,微乎其微,無限接近於無。
貌似怎麼選,都好像很難的樣子啊。
蕭問水眉宇皺了又松,微微一絲煩惱:「我替你解決了那個麻煩,你那個秘密能不能說全了。我有些難受,想分散一下注意力。」
姬清執著優曇花,朝他遞去:「你聞一聞這優曇花香,或許會好受一些。」
蕭問水沒有接:「但我想知道你的事。二選一的話,難受也就能忍了。」
姬清抬眸,眼底瞭然洞徹:「你想知道我為什麼去渡情城?還是想知道,我為什麼知道這麼多?只能選一個。」
蕭問水皺了下眉:「那就渡情城吧,選第二個我總覺得你又要騙我。」
「看來你變聰明些了。」姬清不吝誇讚,「我去渡情城自然是為了復活一個人。」
「是什麼人?」蕭問水追問。
「跟許多人一樣,自然是愛人。」無欲無求,不需要任何人的孔雀公子,用冷淡倦怠的態度,卻說出了看似痴情的答案。
無論如何,都無法跟這個人聯繫到一起去。
蕭問水怔怔的:「你看上去,不像是個兒女情長的人。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
姬清不置可否:「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很難受嗎?你看上去不大像沾了魔息,對了,你說你看見了那個藍衣人欺負了一個男人。你怎麼會看見?」
蕭問水坦然:「孤星有一個能力叫溯回,可以讓我用對方的視角,經歷一遍當時的情景。」
姬清的聲音有些乾澀:「你是說,你用那個藍衣人的視角,經歷了一遍,他欺負那個男人的情景?」
蕭問水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問起這個,不知道怎麼回事,明明運了清心明性的法訣,這會兒卻是越發的難受了。
難受得他的心跳都快了許多,蕭問水壓下眉宇的躁亂:「是。以前用溯回都只是快速的看一遍,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魔念影響,特別慢而且就跟我自己欺負了人一樣。」
姬清把殘缺的優曇花直接照著他的臉丟過去,掀起的風一下子把蕭問水整個人卷進了水榭外的湖裡。
孔雀公子的轎椅踏著夜幕星河遠去,冷漠的聲音入耳:「以後少用那種能力。」
蕭問水撈著那朵優曇花,從水裡浮起來。
優曇花看來真的很有效,一下子就不太難受了。
但蕭問水還是很莫名,孔雀公子為什麼好像生氣了?對了,他還沒有問對方,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