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賢者之觴 劍猶悔遲
在相識者眼中,沈睿一直是一位聰慧多智的柔弱公子,素來愛執素白折扇。他雖出自四大世家之一的沈家,但武道修為卻寥寥若無。眼下看來,顯然是他騙過了所有人,往昔陰柔的模樣,祖父死後的豁達,皆隻是他叵測的偽裝。沒有人知道真實的沈睿是個什麽樣的人。
當年,沈家是僅次於雲家的武林世家,其建宗於江南虎丘,較雲家是詩禮傳家更多了一份風流才情。沈家人驕傲自矜,目下無塵,自承非是武夫一流,往來談笑皆是江南文學鴻儒,清高流淌在他們的血液裏。
沈家一直活在沈睿的想象中,雖自記事起他便跟著祖父相依為命,虎丘沈家早已是飛蓬枯斷的廢墟,但這並不影響他身為沈家人的驕傲。在沈南公日夜黯然的絮叨中,他得知沈家令人心馳神往的輝煌榮光,他本該擁有這世上最完美的人生。
祖父是名重江湖的沈家掌門,父親是家族三百青年才俊中最驚才絕豔的人物,而他自小聰穎伶俐,一聞千悟,是祖父最寵愛的孫兒。即便他沒有親眼見證沈家由盛轉衰的慘變,但他也知盛時是多麽的璀璨、驕傲,衰時就有多麽的枯敗、卑弱。
沈家曆盛而衰,祖孫二人隱遁江湖,以沈南公的謀略手段雖不至於東山再起,卻也能另謀家業藏身。沈南公親眼目睹遍地毒亡的親人,為了維持沈家虛幻的盛名,親手將虎丘家業付之一炬,營造沈家神秘失蹤的假象。
沈南公餘生皆活在悔恨和痛苦之中,唯有沈睿能夠給他一絲溫暖和慰藉。沈睿承歡膝前,親授教養,習謀練劍,十歲時沈南公還特意為他搜羅了蟬羽劍,他對沈南公而言不僅是能夠帶來寬慰的親人,更是其陳年鑄成大錯的遮羞布。
當年沈南公正值春秋鼎盛,誌向遠大,欲成就江湖霸主地位,他雖然心比天高,但雲家不容置疑是擋在麵前的大山,若不能成為武林世家之首,又如何進一步橫掃天下諸派?沈南公空有一腔抱負,卻愁前路阻礙重重。
沈睿自小耳濡目染,從心底裏支持祖父當年的雄心壯誌,也時常安撫祖父受慘劇困擾的心中舊患。曆經劇變的沈南公沒想到到頭來得到沈睿的理解,因此喜愛愈深,甚至視其為深懂己心的知己。
沈睿從沈南公口中得知所有沈家滅門的殘酷真相,祖父當年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那是一個普通的夜晚,一個麵容普通的神秘人,輕描淡寫告訴了沈南公一個實現雄圖霸業的機會。那人絲毫沒有遮掩自己麵容的意圖,事實證明日後沈家也未能查出其來曆。
神秘人將敗血之術的秘要相贈,臨走前給了沈南公一月的時限,要求他帶領沈家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沈睿一直記得祖父言及此事時狂熱的神情,沈南公死死抓住神秘人給他的機會,卻並不願意任人擺布。
沈掌門通透睿智,卻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神秘人輕易將敗血之術贈予,自然有應對變數的力量,他的這個決定直接導致了沈家的覆滅。時隔多年,他還時常在醉後詢問沈睿,痛苦道:“睿兒,你覺得爺爺的決定是不是錯了?”
沈睿憐惜而平靜道:“那人隻是將沈家當做一把殺人的刀,我沈家又豈能委身屈入他人彀中,徒做嫁衣?”沈南公每次聞言都一邊流淚大笑,一邊瘋狂灌酒,然後醉趴在桌子上難得安心睡著。
沈南公不願受神秘人的利用,欲將敗血之術占為己有,以待來日徐徐圖之。月後,沈家滿門被毒殺,沈南公氣若遊絲間瞧見神秘人猶如鬼魅一般在沈家飄來飄去,時而掌殺漏網之魚,務求斬草除根。
沈南公抱著年幼的沈睿藏在身下,因他存有一枚花家聖藥九珍黃玉丸,與沈睿分而食之,僥幸躲過一劫,卻因用量不足,導致沈睿後天不足,身體不免有些柔弱。作為劫後餘生的沈家人,他們不得不承受所有的悲痛和不甘,從而滋生出陰暗的心魔。
從雲端跌入穀底,由不甘生出怨恨,祖孫二人遊蕩於江湖各地,憑著巧思善辯攪渾一池湖水。沈南公化身說書人踏足天南地北,暗中利用消息引發血戰,沈睿也先後在雲家和嶗山挑撥是非,為的隻是平息內心齟齬的不甘。
讓江湖同道遭受同樣的苦難,是沈家人性格扭曲的顯露。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離他而去,令沈睿痛不欲生,他不在意什麽蓬萊大業,急需通過複仇來宣泄內心的怨恨。他自願投靠碧波深處的勢力,哪怕覆滅整個中土,哪怕殃及芸芸眾生。
若是沈睿知道蓬萊天尊閻帝生隻為親近張元宗,故意通過申先生之口揭露沈南公的身份,最終導致其祖父死在楚青岩手中,不知會是如何想法?沈睿並非真心投靠蓬萊,蓬萊亦不會真心視這位中土末路人為同道。
沈睿持蟬羽攪得清光碎瀉,陷傷重的莫子虛於泥濘的沼澤,或是激怒的蛇吻,皆是極其難纏的危境。他看著莫子虛鮮血流淌不絕,龍門劍氣逐漸不穩,胸腔間升起激烈的情緒。親手殺死一位龍門前輩,是多麽難以想象又令人興奮的壯舉,這會最大程度滿足他複仇的心理。
不過即便莫子虛身受重傷,但戰力依舊極為強悍,想必是受傷激發了他的鬥意,出招無畏,殺意蔚然。他左揮一道劍氣斬向靈始,錚然聲響,撕雲破霧,右馭一道劍氣射向沈睿,蟬羽微顫,銳氣散亂。他氣勢昂揚道:“即便沒了悟道之劍,你們又能奈我何?”
他以傷重之身激戰兩大高手,一時豪氣幹雲,氣勢無人可奪。若非靈始和沈睿兩人劍道一剛一柔,恰好陰陽互補,憑生莫大威力,恐怕也擋不住他。沈睿麵色陰沉道:“莫前輩您是強弩之末,何必虛張聲勢?”
莫子虛陡然一聲長嘯,好似晴天雷鳴,喝道:“龍門的劍豈是虛張聲勢!”他一顆劍心澄澈凜然,自身化作一柄巨劍,揮灑大片劍氣,宛如實質的劍鋒,似是虛空也被斬碎,令靈始和沈睿也不敢直攖其鋒,更是因此受傷多處。
其實莫子虛內心卻不像表麵那般勢強,他對自身狀況心知肚明,腰間的劍傷是致命的隱患,他不得不承認沈睿這一劍用心之歹毒。他此刻隻有以狂暴的劍氣壓製兩人之劍,但並不能堅持長久。
若他此時一意脫身離去,或許還能保得周全,可是梁臨川才去不久,他必須留下來拖住兩人,耗損自己活下去的成算,為梁臨川爭取活下去的機會,他毫不克製劍氣的強度,任由身體狀況越來越糟糕。
幸好他最擔心的事沒有發生,沈睿和靈始若是齊心追殺梁臨川,他卻不見得能夠同時攔住兩人。沈睿一心想要殺死莫子虛泄恨,本就沒有離開追擊之意,而靈始不同於沈睿,他的任務是除掉梁臨川,因此被莫子虛有意阻攔,時間拖得越久,他越是焦灼難耐。
他頻頻怒視沈睿,可是沈睿卻視作不見,他怒斥道:“你為何不按照計劃行事?如果讓梁臨川逃走,你百死莫恕。”沈睿敷衍道:“龍門高手對你們而言才是強敵。放心吧,梁臨川逃不遠。”接著不管靈始再三要求或斥責,沈睿皆是恍若未聞。
沈睿自然不願靈始脫離戰團,他需要借助蓬萊老人之力一起誅殺莫子虛。靈始雖對沈睿心生不滿,但隻得同其一道盡展生平所學,慢慢消磨龍門劍氣的鋒芒。沈睿等待著這個實力強橫的龍門老人鮮血流盡的那一刻,而靈始卻在等待能夠脫身的機會。
沈睿被複仇之念蒙蔽了心誌,哪裏還會顧及蓬萊的任務,他微妙地控製自己出劍的時機,令靈始一直無法脫離莫子虛的劍圍。蟬羽劍善其柔,運行軌跡奇詭多變,靈始一時也無法察覺沈睿藏有陰損的私心。
蟬羽柔中滿是險刻的鋒芒,物似主人形,這同沈睿的秉性頗為吻合。他趁著漸漸此消彼長的形勢變化,施展劍法更入佳境,遇上莫子虛這樣的高手,正好能夠激發他的潛力,其身法、心境、氣息皆達到他有生以來最巔峰的狀態。
土丘本矮,曆經三大劍道高手劍氣的璀璨,仿佛又低矮了不少。三人的鮮血陸續灑在塵土裏,轉瞬滲透不見,似是再多的鮮血也不足夠。莫子虛感到生命正在快速流逝,倘若就此繼續消耗下去必死無疑。
他急需尋得突破口,打破眼前膠著的僵局,一味蠻橫地馭使劍氣隻會令他傷勢極速加重。正好有人比他心急,靈始不再寄希望於沈睿的改變心意,出劍愈加威猛霸道,想要斬開劍圍脫身,他的劍中不免蘊著一絲燥意,他就是莫子虛期待的突破口。
莫子虛猛然提升劍氣的強度,蟬羽似是承受不住忽然露出一絲破綻,沈睿沒能防住流瀉而至的一道龍門劍氣,肩頭殷紅灑下,他不得不暫避一二。莫子虛知道時機已到,憑生一股悍然之氣,罔顧靈始倏然刺來的劍,身軀裏轟然爆出一股猛烈到極致的劍氣。
龍門劍氣此刻達到最具破壞力的程度,像一陣暴風雨轟向靈始,莫子虛知道他有且隻有一次施展的機會。靈始首當其衝,駭得勃然變色,手中長劍不由凝滯了一瞬,他狠一咬牙繼續決然向前刺出。
莫子虛暗喜形勢好過預料,敏銳地捕捉住這一瞬,避開要害生受一劍,隨即靈始整個人淹沒在龍門劍氣中,被生生擊穿。他被擊飛撞在赤色巨石上,仰天一口血雨噴濺,繼而灑向巨石,卻辨不出哪是鮮血,哪是赤石。
他癱軟靠著巨石如同敗革,胸前千瘡百孔,好似無數泉口正噴著赤色泉水。他震撼的神色凝固在臉上,雙眼灰敗地看著狀如神魔的莫子虛,無奈地等待死亡的來臨,他的人生即將戛然而止。
一切發生在須臾之間,莫子虛逼退沈睿爭取片刻轉圜,趁機不吝加重傷勢解決了靈始。一招之後他頓時感到虛弱,血氣翻湧衝撞胸腔,內息亂竄損傷經脈,但他不得不強聚劍氣防備沈睿運劍重擊。
莫子虛心中陡然警兆大生,因為他看到靈始彌留之際的暗淡目光穿過他,落在身後,眼神有異。刹那間,他陡見一枚銀丸如流星墜落,落在他與靈始之間,在靈始殘酷痛快的笑容中,銀丸劇烈爆炸,他想要完全避開已是不能。
銀丸霎時化作萬千火樹銀花,一時間飛沙走石,火星四射,格外絢麗而危險,其擁有的力量極為狂暴。莫子虛隻能選擇後退,可身後卻是早已蓄勢而待的沈睿,冰冷鋒利的蟬羽封住了所有的退路。
莫子虛恍悟自己中了沈睿的算計,火星襲來的熱浪和內心刺骨的寒冷,令他如同身置冰火兩重天。沈睿眼界遼闊,奇變狠毒,他將兩人的心思揣摩得通透,他故意露出破綻中劍佯退,又以靈始的性命為籌碼,為的便是這致命的一擊。
沈睿的劍道修為足以傲視江湖,已然超過他的祖父沈南公,但他自知要在劍上正麵殺死莫子虛這樣的劍道宗師委實困難。他不寄希望於方才偷襲的那一劍,那隻是為了降低莫子虛的威脅。
銀丸破壞的威力恐怖如斯,是他用來保命的手段,他也曾在第二次嶗山大戰中以之出奇製勝,毀了公孫純陽操縱陣法的陣台。靈始胸前一片焦黑,慘不忍睹,他已然一命嗚呼,沈睿的銀丸送了他最後一程。
莫子虛驟運真氣外凝,可是卻無甚大用,他先是清晰地感受到無數鐵屑鑽入肌膚,緊接爆炸的巨力猛地震碎了他的胸骨。他想要馭使劍氣抵擋身後蕩來的蟬羽,可是劍氣微弱不堪,難以成功。
蟬羽劍鋒利得可怕,刺入莫子虛的身體如同石落水中一般輕易。沈睿隨即抽出蟬羽,刃不染血,身外的傷口雖薄如一線,但身體內的髒腑早已被這一劍絞碎。莫子虛踉踉蹌蹌踩著焦土,走到巨石旁伸手扶住,然後身子下滑坐在靈始的旁邊。
沈睿沒有再出手的意思,他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看著莫子虛,有些狂熱亢奮,沒想到自己真能殺死龍門高人。他隨即露出暢快的笑容,仰天哈哈大笑起來,自言自語道:“祖父,今天我送一個龍門中人下去陪你,今後我會一個一個殺死他們。”
莫子虛虛弱而憐憫地看著沈睿,他已經沒有力量再做些什麽,任由這鮮血一直流盡。沈睿目光肅殺,有些得意道:“你們龍門中人雖然個個厲害,但這世上殺人的方法多種多樣,並非隻能依靠修為高低。”
莫子虛氣息微弱道:“看來殺了我,你很高興。”沈睿滿臉笑容道:“那是自然。其實我與莫前輩您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怪就怪您是龍門中人。”莫子虛輕輕歎了一口氣,道:“若不幸蓬萊真得功成,中土眾生盡皆灰飛煙滅,世間什麽仇什麽怨,又有什麽打緊。”
沈睿臉色驟然一冷,漠然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前輩您臨死前也來禪宗那套說辭,太過乏味。既然是深仇大恨,自然是要痛痛快快地了結。前輩您就在此安安靜靜等待死亡吧,您要保護的梁臨川,我也絕不會放過他。”
莫子虛神情微急看著沈睿走下土丘,然後又釋然地恢複平靜。他的精神越來越不濟,眼前開始浮現一幕幕流影。往日模糊不清的記憶此刻變得異常清晰,那些生命中重要的人一一出現與他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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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隨著蓬萊接二連三出手,中土江湖一流勢力陸續跌落塵埃。雲家雖然經過幾番內鬥,但較其他世家、門派而言,其實力損耗並不太大,甚至隱隱躋身當世最強之列。江湖風起雲湧,雲家還能暫時維持平靜無事。
陵陽一戰後,雲家前任老太君魚蓮心被廢除武功,因耐不住囚禁屈辱,最終選擇絕食而亡。雲二爺雲峰重歸武林源,不過其瞎眼斷腿,早無奪取權柄的雄心和資格,平日不大在人前露麵,況且雲崢不計前嫌也令他幡然悔悟,惟願頤養天年。雲三爺雲霄和雲二公子雲殊卻沒有這樣的幸運,業已死在內鬥之中。
雲崢攜魚清池入火焰島後,雲家日常事務皆由雲四爺雲珵和雲三公子雲澤打理。雲崢也曾明言若他身遭不幸,雲家掌門之位將由雲澤繼任,然如今雲澤初心已變,掌門之位對他而言隻是兄長交代的責任。
雲峰雖然心灰意冷,躲著不見外人,但他帶回來的斷腿孤女卻很招人喜歡。她好歹是雲三爺的義女,一應起居皆有人照料,她一開始並不適應高門世家的生活,顯得有些怯懦無措,但時日一久便也安心住下,她每日大部分時間都在陪著魚蓮花。
魚蓮花雖是雲家現任的老太君,不過她隻當自己是個普通的老婦人,擇了雲家安靜偏僻的院落住下,平日也少要人服侍。她很喜歡這個斷腿的少女,把她當做親孫女一般看待,手把手教她識文斷字,操琴下棋。
少女一生顛沛流離,何曾享受過這般天倫之樂,她也很喜歡陪著魚蓮花說話解悶。她從魚蓮花口中得知她曲折離奇的一生,知道她與莫子虛長達幾十年的奇情,她忍不住問道:“好不容易重逢,您和莫爺爺為什麽不好好珍惜陪伴的日子呢?”
魚蓮花慈祥道:“孩子,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便會明白是否陪伴已經不重要了,我們需要的是認定彼此的情感,不管對方遠在天涯海角,都會感覺近在身邊。”她的微笑透著溫柔安寧的力量,但少女並不太明白言中的意思。
這日,雲三太爺雲海同魚蓮花品茗閑談,偌大雲家隻有他兩人輩分最高,也能相談甚歡。少女雖然斷腿不便,但不影響她斟茶隨侍,她大部分時間在一旁安靜微笑,偶爾插上一兩句話,說起鄉間俚語,逗得兩位老人哈哈大笑。
魚蓮花持杯品茶時,心中忽然沒來由一悸,茶杯從手中滑落摔在桌上,哐當聲響,茶水濺得到處都是。其他二人皆是一驚,雲海忙道:“大嫂,你是怎麽了?”魚蓮花蹙眉愣了片刻,有些魂不守舍道:“我也不知道怎麽了,或許是老了。”
雲海笑道:“大嫂精神正健,哪裏就老了?你還要花大把的時間享受雲家後輩的清福呢。”魚蓮花心神不寧,心中忐忑得厲害,勉強笑道:“三弟說笑了,我已是垂暮之年,說不準哪天就去了。”
少女趕忙輕笑道:“老太君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您還得等莫爺爺回來呢,不如安安心心同三爺爺多嚐嚐這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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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浩昌迅疾的身影驟然停在土丘之下,滿眼斷折的荒草和縱橫的溝壑,足見此處曾有一場激烈的戰鬥。雖是滿目瘡痍,但他眼中唯有土丘上靠著巨石的莫子虛,在赤色的襯托下顯得黯然枯敗。
朱浩昌麵目表情地踏上土丘,胸腔起伏,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半寸深的腳印。他沉默著一步步走向業已氣絕的莫子虛,短短距離猶如跨過了刀山火海。他最終走到莫子虛的屍體前,默然盯了他半晌,後低聲說道:“你怎麽就死了呢?”
朱浩昌自小才思敏捷,心有鴻鵠之誌,可他卻隻是富商家仆人之子,又如何能夠擁有大好前程?若非富商看中他的伶俐,也不會選他陪著富商公子讀書,可富商公子庸庸碌碌,終日提籠遛鳥鬥蛐蛐,令他愈發厭惡自己的處境。
當年遊戲江湖的莫子虛被富商相中,求他收富商公子為徒,結果莫子虛卻看上了仆人之子。後朱浩昌毅然拜莫子虛為師,離家遠遊,足跡踏遍天南地北,也曾回過龍門宗門一寸山。他受其悉心教導,見到一個不同以往的瑰麗人生,是莫子虛帶給他新的人生。
莫子虛當年或許隻是意氣之舉,但這對朱浩昌而言恩同再造,他對師父的感情甚至超過了親身父母。即便他揣測出師父最初的心意,但他心底裏並不介意。他以龍門弟子自居自傲,他知道師父雖身在江湖漂泊,但心自始至終都在龍門,他立誌要為師父做些什麽。
他要安定下來,他要招攬和培養力量,他要爭奪龍門正統,他希望有一天師父在哪,龍門便在哪。他就像一個天真的孩子把最好的糖果奉上,可卻遭到莫子虛的決然反對,並毫不留情將他逐出師門,這對他的打擊不可謂不大。
他瑰麗人生的基礎是龍門,卻被莫子虛輕易剝奪。在痛苦怨恨的泥淖中掙紮,他始終不願承認自己丟失了龍門傳人的身份,不願接受莫子虛寬恕的請求。即便他被師父逐出門牆,但他依然不改誌向,他要另建龍門自立門戶,他要向師父證明他錯了。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籌建龍門無疾而終,莫子虛已溘然而逝,他來不及正視自己的內心,如今再去證明又有什麽意義。這麽多年過去,他其實早已理解師父當年的決定,可那句原諒再也沒機會說出口。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常月死時他不在,師父死時他也不在。人,就是這麽奇怪的生命,越是親近的人,越是容易受到尖銳的傷害,可隻有失去後悔時,才會明白還有許多事沒有做,還有許多話沒有說。
朱浩昌目光在莫子虛焦黑的衣衫上掃過,喃喃道:“你怎麽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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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臨川懷抱沉重的心情在荒草間穿梭,他不知道莫子虛最後的結局。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衝出草甸,登船離開,他不能辜負為他承擔風雨的莫子虛。莫子虛身上的鮮血染紅了他的腦海,他卻隻有快一點再快一點。
眼見著草甸就要到了盡頭,水浪拍打的聲音隱隱傳來,梁臨川知道他即將達到目的地。忽然間,他耳聞身後傳來聲響,轉首望去被駭得臉色驟然一白,沈睿的身影正如風般飄來,不祥的預感緊緊攥住他的心髒。
沈睿的聲音遠遠飄來,冷酷道:“你不用猜了,莫子虛已經死了。不過你不用傷心,我馬上就送你去見他。”沈睿的話如同一柄利劍狠狠刺穿了梁臨川,一直護著他的老人居然死了,他腦中胡亂不堪,唯有麻木地顫抖著向前狂奔。
沈睿不大會兒便追上了梁臨川,但他收斂了果決狠辣的做派,左一下右一下草率揮劍,不見法度。他冷眼瞧著梁臨川驚慌躲避,內心好不痛快,對方雖然擁有異寶造化棋盤,可是他不會給他發揮奇能的機會。陣法難以在江湖上大行其道,自有其不容忽視的局限。
梁臨川無助地落入沈睿貓戲老鼠的把戲中,心下已然認命今日難逃一劫,平白辜負了莫前輩的犧牲。就在他倉皇衝出草甸的那一刻,沈睿頗有興趣地一劍削傷他的左腳,他霎時一個立腳不穩,向前摔出了草甸。
沈睿冷漠地將梁臨川玩弄於股掌之間,在他即將得到希望時又給他絕望。他隨即躍出草甸邊緣,蟬羽穿過荒草陰影,直奔梁臨川背心而去。梁臨川不知身後襲來的蟬羽,隻顧著掙紮起身,抬眼便看到一道淡藍的身影,緊接著聽到耳後叮嚀聲響。
沈睿震驚於劍上傳來的力量,警惕地盯著草甸外的那人,心中閃過無數猜測,臉色一變再變。他驚疑不定道:“你……不是在南疆嗎?”梁臨川已然瞧清來人,趕忙提醒道:“張姑娘,你要小心他,他殺了莫前輩。”
張水衣扶住梁臨川的手一頓,不可置信道:“莫前輩死了?”梁臨川悲痛道:“是他殺了莫前輩,他一直都在隱藏修為。”沈睿沉默著沒有輕舉妄動,他顧忌張水衣身上吞吐的劍意和袖中隱現的劍氣。
張水衣冷眼審視著沈睿,凜然道:“早該想到你不會安分。”沈睿顧忌卻非忌憚,他最在意的並非張水衣,餘光在周遭掃過。張水衣冷哼一聲,微諷道:“你不用找了,我大哥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