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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秋風似劍 吞靈夢碎

  這霧好不惱人,遮遮繞繞,掩蓋了山野間所有的血腥、陰邪和暗箭。張元宗這一番險死還生,又有幾人與聞,幾人得見?茫茫天地,層層幕遮,一個不速之客正悄然靠近張元宗,同這天地、這霧融為一體。


  那人隨意揮出一掌拍向盤坐在地的張元宗,肉掌輕疾鮮活,無視愈加凝粹的劍氣屏障。這一掌上秉至簡之道,端是雲從龍,風從虎,有磅礴之勢,直似穹廬覆蓋,蒼龍臥野,且又虛無縹緲,如煙如羅,白霧也恍似從其掌中穿過,不受掌式其擾,這已然不是塵世間的掌法。


  張元宗周身凝聚的蓬勃劍氣如湯沃雪,那人掌心所向盡皆消融,竟起不到絲毫阻擋之用。龍門劍氣這般不堪還是當世頭一遭,若是讓楚青岩瞧見隻怕要當場跳腳。那人施展這般至高至明的掌法,旁人也無腹議其存偷襲之嫌的底氣。


  張元宗始覺加諸己身的束縛減弱,隨即便感應到另有掌勢迫來,於是闔眼沉眉,信手起掌回擊。他這一掌羚羊掛角,同那人掌法極為相似,一般的洗盡鉛華,蘊含無上大道。兩掌一觸即分,端是舉重若輕,隻見霧氣流散,張元宗的身軀側移三尺,但陳清玄卻瞧見那人眉間微疑,不由暗道奇怪。


  兩人又接連迅疾對攻三掌,掌逾龍象之力,勢比泰嶽傾覆,十足的威猛無儔,卻又能閃電般收發自如,足見精微玄妙。每一掌皆令張元宗身軀側移,可見其招招落於下風,隻是一次比一次距離縮短。那人似是終於確認了什麽,沉聲驚咦道:“你……”


  話音驟斷,那人倏然飄離數丈,將自己藏在這一場濃霧中。張元宗盡除吞靈殘存的束縛,體內陡然破出一道衝射鬥牛的劍氣,頭頂霧氣如同雲彩圍著氣柱環繞,一道天光從霧氣翻湧的空隙落下,照得張元宗整個人光華熠熠,驚世的氣象令人歎為觀止。


  待劍氣消散,濃霧複攏,他緩緩站起身來,已然形完神足,神采奕奕,曆經一場生死便是脫胎換骨。陳清玄幸災樂禍地旁觀麵前的場景,即便張元宗趁隙恢複如初,他也未再施展吞靈之術,似是不願打斷最精彩的好戲。


  張元宗一臉沉凝冷肅,無心顧及冷眼在側的陳清玄,張口緩緩吐出一口氣。他頓了片刻方才轉身,銳利的目光穿過層層濃霧望向那人。又是一個霧中朦朧的背影,同混沌世界中的背影重合在一起。


  他看不清那個背影,可也不需要看清。那個背影有他熟悉的散漫不羈,可又有他陌生的偉岸冷酷。他不由流露出失落悲切的神色,苦悶道:“你不是沒想到,我的傷竟然已經痊愈?”那人默然藏身霧中,對張元宗的問題置若罔聞,隻留給他一個模糊的背影。


  那日在子陵渡的義莊中,張元宗以一種光怪陸離的手段,成功避開棺中那苦心孤詣的必殺一劍,其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於體內留下了道傷的隱患。此事隱秘,除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申先生,旁人根本無從知曉。


  那隱患令他的道境難再圓融,以致道行有缺,正因這個缺口令他輕易地被吞靈蠱所乘,幾若斷絕性命。如今這個缺口已被張素瓊那一劍蘊含的道意所彌補,所以他此刻道境圓滿,無瑕無缺。


  張元宗若無隱傷,即便是蓬萊也沒有人願意輕易涉險,與之正麵對抗,若是有人知曉他身有隱傷,心思必是別有不同,難免心存僥幸。那人現身於此,又是這般躲藏,其身份雖然複雜,卻又呼之欲出。


  張元宗苦澀道:“就算我未曾受傷,我也不一定是你的對手,你又何必想著利用我受傷一事呢?我早想到會有這麽一天,隻是申先生,我真得不願意是你。”那人身軀沉肅如山,依舊沉默不語。


  也不知那人是否是以沉默代替反駁,張元宗黯然回想道:“當日在天山雖然未曾見到你的行蹤,可是後來在昆侖帳中聞到你身上有‘秋露白’的味道。你或許不知,若非袁掌門曾經以之招待,我恐怕也識不破你的行蹤。”


  張元宗弄不清自己是想還是不想,聽對方承認些什麽,解釋些什麽,他繼續不歇道:“最初我隻是存疑,後來我有意不讓千雪和水衣知道我受了傷,我賭會不會有人冒然向我出手,如今看來真相已白。我真後悔當初沒有同你對質,害死了袁掌門和玄璣真人。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那人還是既不反駁也不承認,張元宗苦笑道:“那日是你救走了林婉君,可你後來又在翡翠島上出手。想來是留些薄弱勢力守著昆侖、天山,既不至於產生阻礙,又不會招來其他勢力占據龍穴,還能贏得我們的信任。或者以上皆非你的目的,你不過臨時起意,遊戲罷了。”


  越是說到最後,他的語氣越加冷漠,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他眉峰漸漸透著一抹凜冽,質問道:“你掩蓋身份出現在我們的麵前,是為了釜底抽薪,還是要出其不意,或者隻是為了你那一點可悲的私心,不願假手於人,要親手葬送我和小弟的性命嗎?”


  這言語似是一柄鋒利的劍狠狠刺入胸膛,那人的身軀兀自一顫。張元宗見那人沉默如舊,突然慍怒道:“你日日借酒澆愁,夜夜悔不當初,又能怎樣?娘親再也不可能活過來!生前你不懂她的誌向,護不了她的周全,死後又何必要惺惺作態!”


  張元宗字字如殺人的刀,那人似是再也承受不住他言語鋒利,身影蘧然一晃便消失在濃霧深處。他這一來一去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個正麵兒也未讓張元宗瞧見,可是見與不見,也殊無分別。


  張元宗緊繃的背脊陡然放鬆,而胸膛猶自起伏不定,他不是慶幸強大敵人的離去,而是不願麵對親情的煎熬。其實他心中一直藏著懷疑,卻有意無意裝作不知,他知道一旦撕開麵前的幕遮,便再也沒有溫情脈脈可言了。


  申先生,也就是閻帝生,似是也未做好接受親人相殺的準備,唯有黯然離去。陳清玄對眼前的形勢急變不免有些失望,滿心期待的相殘戲碼竟無疾而終,心中對天長老閻帝生不由看低了幾分。


  張元宗滿心五味雜陳,他與他終究沒有正式針鋒相對,但是他的心早已不同方才。那人毅然離去,留下霧中靜謐,張元宗毅然轉身,冷冷盯著陳清玄,冰寒的目光穿透濃霧,刺得陳清玄沒來由心中一悸。


  陳清玄察覺張元宗渾身發生了某種玄奧的變化,氣韻蒸蔚綿長,氣息愈加凝粹練達。他對自己被對方氣勢所逼,心中頓覺一陣惱怒,陰沉沉道:“他當年救不了想救的人,現在又殺不了該殺的人,他就是個懦夫。”


  張元宗心中微微一沉,豈能體會不到陳清玄話中的含義?閻帝生當年登臨天尊之位前夕,眼見著妻子張素瓊自刎在麵前,悔恨至今。如今一對親子皆是血祭人選,為了蓬萊大業非死不可,可今日有陳清玄這個優勢,他竟還是放棄了良機。


  陳清玄稍覺痛快,旋即笑道:“看來你的命還是要交代在我手中。”張元宗神色平淡,眼下已然初窺陳清玄的虛實,若他真是隻能憑仗吞靈蠱,那麽他便沒了後顧之憂。他要戰勝吞靈蠱有些困難,但吞靈蠱要戰勝他也同樣不易。


  他冷淡道:“吞靈蠱輕易殺不了我,但是你,隻要一劍近身,便活不了了。”陳清玄好似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不由揚首大笑起來,滿臉盡展狂態,傲然道:“這天下沒有誰能靠近我,也沒人有這個資格。你太高估你自己了。”張元宗平靜道:“我想試試。”


  言畢,他拔出身前的劍,橫捧在胸前,劍氣如水從右手流出,通過雪亮的劍身,從左手流入體內,形成一個完美無缺的圓。周天三百六十五竅劍意充盈,相連呼應,齊齊共振,一顆劍心明淨,澄澈如秋水。他體內氤氳著一團氣象宏達的意,洗精伐髓,令他心誌愈加強大。


  當他捧劍向前跨出一步,陳清玄目光在他身上陡地一凝,這一發宛如實質飛擊。麵對這樣虛無的攻擊,張元宗唯有守住本心,管他何邪何祟。這一回他並未如同方才那般不堪一擊,僅是止住了前進的腳步,他整個人矗立在濃霧中,安靜且沉穩。


  此回他重意不重力,入煉虛合道之境,內息運轉但憑自然,因而受到吞靈之術的影響不甚劇烈。眼見著霧氣被無形的力量推動,以張元宗為中心形成涇渭分明的清晰空間,他身處這個空間,緊守虛靜,抵禦外邪。


  即便張元宗此刻狀如木石,難再向前跨出一步,自然甭提對他人性命造成威脅,但是陳清玄還是忍不住大大吃了一驚。他對吞靈之術有著絕對的信心,卻未想張元宗不似方才那般一招中的,竟仍能屹立不倒,還隱隱似有一抗之力。


  這一番對峙持續時間長久,兩人之間的較量玄奧難度,一切凶險皆藏在平靜的外相之下。漸漸眼簾中暈開淡淡的熏紅,原來這漫天的白霧開始消退,又恰值黃昏時分,夕陽暖暖的色彩鋪滿了山野,撲在山間六人的身上。


  四個壯漢可怖的麵容愈加清晰,個個毫無生氣,黑洞洞的眼眶顯得詭異可怕。陳清玄在步輿上挺直背脊,雙眸赤碧摻雜,顯然起了認真之意。張元宗捧劍立在夕陽裏,氣息沉穩,在濃厚的色彩中透著一股清氣。


  由於僵持耗時太久,陳清玄對緩慢的進展頗有不耐,隻見他眼中忽然射出一道冷光,然後隻見他咬破食指,將指尖殷殷鮮血點在雙角之間的眉心。雙角隨之開始劇烈蠕動,有什麽東西似要破體而出,又似是有什麽在爭奪眉心的鮮血。


  那鮮血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滲入肌膚,正似被某種東西汲取一般,同時他額頭灰鱗密布的肌膚最終變成一片淡淡的黑紅,放在整張麵孔如同某種民族圖騰。他的一雙眼睛盡皆轉為赤紅,醞釀著狂飆的瘋意。


  就在陳清玄眼盈赤意之時,張元宗頓覺視野裏一片殷紅,胸腹間猛地騰起一股熊熊如火的血氣。那血氣狂暴地在胸腔間衝撞,頓覺一陣生疼傳來,繼而向上衝入七竅。張元宗咬牙緊忙抱神守心,竭力控製顫抖的身軀和亂竄的血氣,然而他的口鼻中已然充斥濃濃的血腥味。


  這是張元宗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身體所遭受的毀滅,無論是在峨眉被楚寒心和林婉君所擒,還是在九幽瀕臨於張蘭亭的掌下,他都忽略了麵對死亡時的枯寂,而此次他卻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帶來的寒冷。


  他冷冷地向一頭受傷的野獸盯著陳清玄,即使生死折磨,他也需要堅韌地活下去。他狠狠咽下口腔中的血氣,於死境中拋棄所有的掛念,守著一點明燭之光。生死舍得的大道理,朗朗上口者多如繁星,然踐行者寥寥無幾,而張元宗仰頭看到了那點光。


  陳清玄驚詫張元宗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狀態,甚至對吞靈蠱動搖了信心,這世上怎會有人能夠對抗吞靈蠱?四個壯漢屈膝蹲身,陳清玄從步輿上走下來,立在萬道霞光中,散發中一種迷離而奇詭的色彩。


  張元宗忍受著身體蝕骨的痛楚,在最痛苦最煎熬的時刻,他想到了小時候師父傳授劍道所說的話。木青龍難得神采飛揚道:“道與劍看似是包含的關係,可真正的道,不僅是包羅萬象,還是化為萬物,一言一語,一事一物,都是道。道,不是束之高閣的晦澀,而是喻於日常的平凡。”


  什麽是平凡?平凡即道?道之一物,據張元宗所悟,隻有讀懂其玄虛的表象,才能返璞歸真,沒有誰能夠越過紛繁的物象而直接透徹本真。通往極理的道路上,盡是繁花似錦,隻有拂開紛紛落英,才能得見霧中的桃源。張元宗正是憑著這一份靈犀,才能保持內心的一點燭明。


  人性複雜多穢,難以親近自然大道,而陳清玄完全放棄了人性,甘願將自己當作祭品供奉給吞靈蠱,從而變相地親近道,擁有異於常人的力量。他一反高高在上的姿態,是因為他感受到張元宗帶給他的威脅,比起這威脅,神消遣寂寞的奴仆根本不值一顧,他想要他死。


  那四個死屍般的壯漢忽然開始動了,他們麵色木然地向張元宗走去。陳清玄雖然篤定張元宗此時毫無反抗之力,但是他自身脆弱,還是不願以身犯險,他隻需稍稍動念,抬輿的壯漢自會替他殺了張元宗。


  此時張元宗沉浸在內心的世界,完全不知外界危險的降臨,眼見著四個壯漢就要靠近他。夕陽在這一刻落山,天地刹那陷入一片黑暗,淹沒了癲狂冰冷的陳清玄,虛弱沉寂的張元宗以及四個木然前行的壯漢。


  視野很快適應了日落後的世界,東山的明月初露端倪,夜幕七星逐漸明亮,山野鍍上一層柔和溫潤的色彩。四個壯漢突然止步於張元宗五尺之外,未再前行半步,陳清玄隱在夜色中的臉孔滿是陰鷙。


  山道北向極速奔來一群人,當首疾奔一人正是花家新任掌門花未眠,她此刻身披血衣,手握利劍,一臉憂心惶急,遠遠瞧見張元宗似是無恙,不免浮現喜色。她斜弋刺入張元宗與壯漢之間,劍光暴起斷了四人咽喉。


  她這一手果決淩厲,似是經過一番鮮血的洗禮,柔弱之花也生荊棘。危局方解,她顧不上整飭花家上下,邀眾前來尋找張元宗,幸好一切未晚。她欣慰地瞅了一眼仍然未醒的張元宗,然後橫劍冷對陳清玄。


  緊隨而至的除了慧行、蘇未名和誇葉木樨等數十人,還有幾位身著灰麻色衣衫的苗人。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卻不似他人那般形色惶急,他們言語隨意,意態閑適,帶著一種天然的樂觀情態,在人群中顯得尤其醒目。


  其中那位鶴發老者早已瞧清場中情形,不由驚異道:“這人是誰?他居然能夠獨擋吞靈蠱而幸存。”誇葉木樨聞言好不得意,自豪道:“這是我張大哥,天下沒有人及得上他,在江湖中可是大大的有名。”


  苗人中一位伶俐女童歪頭撇嘴道:“他真得很厲害嗎?我才不信呢,他連吞靈蠱都擋不住,哪有什麽厲害的。哼,你是在吹牛。”誇葉木樨被噎得一愣,又好氣又好笑道:“那可是吞靈蠱,誰能擋得住啊。”


  女童下巴微揚,傲嬌道:“吞靈蠱又有什麽了不起!”誇葉木樨瞪眼欲要爭辯,女童轉身抓住老者的胳膊一陣搖晃,眨巴眼睛道:“阿爺,吞靈蠱就在那人手中嗎?快捉來給我瞧瞧,我長這麽大隻見過畫本,還沒見過真的呢。”


  那人自然指的是陳清玄,陳清玄冷眼瞧著這一群人,他知道壯漢的異樣與他們有關,準確的說是與這幾個苗人有關。他們匆忙之間也不見如何施為,卻神不知鬼不覺破除了壯漢的靈蠱控製,這份手段非是尋常馭蠱之術,因此他不由謹慎三分。


  另一中年婦人含笑責備道:“阿沅,別鬧你阿爺。”女童嘟嘴道:“好不容易出來,卻白跑了一趟聚靈洞,我不就是想看看吞靈蠱,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她轉而將目光投向中年男子,撒嬌道:“阿爸,我要看吞靈蠱嘛。”


  那位中年男子神情有些訥訥,僅是笑笑沒有言語。最後一位青年笑意飛揚,語氣寵溺道:“阿沅,他們不幫你,還有叔叔呢。豈止是瞧,你想養著玩兒也隨著你。”女童拍掌歡喜道:“還是阿叔最疼沅兒了。”


  婦人抱怨道:“阿爸,您也不管管二弟,由著他和阿沅胡鬧。”老者搖頭輕笑道:“我可管不了他這個野猴子,這次真不該帶他出來。”青年故意一板一眼道:“我要是野猴子,那麽阿沅就是小猴子。”女童率先格格笑了起來,其他人也忍俊不禁。


  這一家子其樂融融,絲毫不在意場合,即便他們所麵對的是恐怖的陳清玄,依舊言語歡悅,視其如無物。他們越是這般隨性喜樂,陳清玄心緒越是複雜莫名,有些震驚,有些疑惑,還有些顧忌。


  他有些不信這世上還有抵擋吞靈蠱的馭蠱高手,在他看來張元宗能夠守住一點清明已然絕無僅有,而這全然是因為他歸真入裏的心境修為。他還不識這些苗人的虛實,僅以吞靈蠱製住張元宗,並未輕舉妄動。


  花未眠將目光投向老者,開口懇切道:“還請前輩施以援手。”老者向青年望了一眼,青年會意走近張元宗,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看著陳清玄淡淡一笑。張元宗隨即從虛無之力的束縛中掙脫出來,定神看清周圍的人。


  陳清玄難掩愕然之色,複又凝聚意念如絲如線般蕩出,可張元宗未再受製。花未眠輕聲問道:“你還好吧?”張元宗與陳清玄的這場較量可謂凶險至極,若非花未眠帶著這幾位神秘苗人及時趕至,他今日多半會葬身於此。


  曆經這一番生死大劫,張元宗仍能守住內心的寧靜,看著身前利劍淩厲、血衣飛揚的女子,能夠想象她所承受的艱難,難得她還能顧及他,聞其言語關懷之意溢於言表,遂微笑道:“我沒事。”


  陳清玄幾番施展吞靈之術皆徒勞無功,他當然不相信張元宗有此能耐,不免震驚青年的手段,陰沉沉道:“你們是誰?”青年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逗趣道:“我們是山中來客。”苗疆哪裏不是山,陳清玄冷笑道:“山?”青年遙望南方,萬分豪邁道:“苗疆十萬大山。”


  張元宗見這些苗人對陳清玄絲毫不怵,頗感驚奇,又擔心他們不識吞靈蠱的厲害,低聲問道:“他們是誰?”花未眠微微搖頭,卻又帶著慶幸的口吻道:“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但今日若不是他們,我們所有人都難逃一劫。”


  花未眠不由想起方才的奇景,至今仍覺一場夢幻。就在所有人不分敵我皆身處煉獄,心生絕望的時候,五個神秘的苗人從霧中走來,他們輕描淡寫間驅逐了所有發狂的毒物,輕易阻止了這場災禍。花未眠讀懂了張元宗的心意,語氣堅定道:“有他們在,無需擔心。”


  陳清玄暗中以意馭蠱,又對旁人施展吞靈之術,可是吞靈蠱就此不如其意,起不到一點作用。他驚惶情急之下,張口咬破自己的手掌,舉著滿手的鮮血直接塗在雙角之上,任由藏在角中的吞靈蠱瘋狂吞噬。他借此徹底激發了吞靈蠱的潛力,整個人頓時陷入癲狂的狀態中。


  他雙眼清明盡湮,人性頓喪,赤碧兩色交雜輝映,如同一隻奇詭凶殘的怪物。雙角為鮮血所浸,紅如烈火,之間的距離似在縮短,臉上的肌膚陣陣起伏如浪,灰鱗恍似齊齊張合,他似乎又在進行某種更可怖的異化,渾身散發著神秘、詭譎、霸道、殘暴的氣息。


  女童阿沅驚得眼睛睜得大大的,一時竟也收斂了頑皮鬧騰的性子。蘇未眠等人也是初回得見,心中駭然不已,人怎會發生這樣詭異的變化?青年見狀微笑著搖了搖頭,他掌心向上緩緩向前伸出,仿佛在邀請著什麽。


  陳清玄身軀陡然一震,然後露出驚恐的神色,他在一瞬間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僵立在夜色中。這樣的情形唯一可能的原因是他被蠱蟲所製,而他如今身上也隻有吞靈蠱了,其中緣由不言而喻,他怎能不心膽俱寒?

  雙角隨即傳來一陣錐心蝕骨的痛楚,寄身肉角中的吞靈蠱咬破肌膚從中鑽了出來。陳清玄咬牙爭奪吞靈蠱的控製權,可是即便他努力凝聚意念,甚至用力過度,口腔出血,他還是失去了與吞靈蠱的聯係。


  從血洞中鑽出來的吞靈蠱雖是陰陽雙蠱分開,但它們的形狀和顏色皆是一致,更奇的是它們比起張元宗曾經所見皆多生了一對肉翅。吞靈蠱仿佛受到了青年的召喚,齊齊振翅飛離陳清玄的額頭,飛落在青年的掌心,然後親昵地蹭了蹭溫熱的肌膚。


  除卻苗人一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場景震住了,尤其是深知吞靈蠱厲害的張元宗、慧行等人,對青年這一手震驚莫名。陰蠱伴陳清玄而生,他天生有一種親近蠱蟲的天賦,其“蠱神”之名並非空穴來風,融合陽蠱之後,沒有人懷疑他對吞靈蠱的絕對控製,可沒想到苗人青年隨意一招手便奪了吞靈蠱。


  陳清玄眼睜睜看著吞靈蠱被人生生奪走,竭力掙紮卻無能為力,頓覺天塌地陷,世界一片黑冷。他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麵孔扭曲猙獰,似哭似笑,似癲似狂,滿是死灰枯寂之色。自吞靈蠱離體,他便恢複了對身體的控製,可一旦失去了吞靈蠱,他也隻剩下一副虛浮無力的軀殼,較普通人還不如。


  他向前急衝被絆,狠狠摔在地上,顯得狼狽不堪。他時而凶狠,時而痛哭,時而恐懼,精神已然崩潰,隻是一味神誌不清地嘶吼道:“還給我,快還給我……”青年憐憫地看著他,正聲道:“隻有心性純澈的人才配擁有吞靈蠱,你不配。”


  陳清玄哪裏聽得進去,手腳並用向青年爬去,他抱住青年的腿,驚懼而哀求道:“把吞靈蠱還給我……”青年淡淡拒絕道:“它不屬於你。”陳清玄見索蠱不成,猛然發狂向青年咬去,青年見機得快,一腳踢中他的胸口,將其踢到丈外。


  或是因為胸口的疼痛令陳清玄清醒了幾分,他鼓起最後一分恨意,不甘道:“你們到底是誰?”青年垂目默言,半晌方道:“我們是吞靈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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