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劍淩雲霄 霧失樓台
陳清玄坐在四抬步輿上,眉峰微沉,抬輿壯漢凝立如同霧中孤峰,霧氣弄潮了他們的衣衫。海上生活同樣潮濕,可又不同於苗疆,蓬萊有海風吹拂,空氣清新,而苗疆這霧攏在山巒之間,難以流散。陳清玄對此頗覺不喜,然而此刻他已無心顧及這份不喜。
隻見前方道旁的巨石之上盤坐一團青影,好比崖上蒼鬆,卻不知在此地候了多久。若是有人走至其近身處,便會驚奇發現這漫天濃霧竟不能靠近其身。待踏入五丈之內方能透過白霧瞧清來人麵目,陳清玄並不覺得太過意外。
昨日他率領一行途徑吉安鎮,不久便擇地夜宿在外,距離花家已然不遠。他忽而靜極思動,脫離苗人隊伍,趁夜潛入花家,欲便宜行事,最初想的不過是殺了花家掌門,亂其陣腳。他蠱術通神,隔空殺人但在動念之間,其入花家如入無人之境。
花家日間喜迎雙姝歸宗鬧得沸沸揚揚,陳清玄目睹一家熱鬧喧囂,便生出了厭惡之意。當他撞見屋中幾人互訴衷腸,巫千雪得脫困城,心中遂即冒出殘忍惡念,是悲是喜豈能由這些凡夫俗子說了算?他們的命運盡在他手中翻覆,全在他一念之間。
如今他與吞靈蠱融為一體,其念便是吞靈之念。他臨時起意生出玩弄的心思,決定賜予他們泰極而否的結局,嚐一嚐世上最大的悲愴。他一個念頭頓生吞靈之威,令始才獲得解脫的巫千雪墜身混沌,親手殺死自己的親人。
他對自己的傑作無比滿意,比起簡簡單單殺了花子窮來得有趣。不過此刻他所有心神都凝在那道青影身上,不免暫時罔顧此行的目的。張元宗洞悉他的身份並非難事,孤身前來阻擊也是其一貫的做派,真當自己是拯危濟困的孤膽英雄。
其實陳清玄對張元宗並沒什麽敵意,他曾助他得到陽蠱,他也救過他的小妹,年輕人的心思自然不同於老輩的固執。即便此刻他的心智被吞靈蠱影響,但他對張元宗的殺意也僅是因為高手相爭,而非世仇恨意。
自陳清玄得到陽蠱後便一直想與張元宗正式對決一場,可是始終沒有覓得良機,沒曾想竟是為了今日。比之陰陽雙蠱合一,他與吞靈蠱合為一體,可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達到蠱道巔峰,他甚至為之付出武功盡廢的代價。他得知張元宗得窺天道,正是他此生最佳的對手。
張元宗從蕭銅山之口初窺陳清玄之變,料想其出手已達無形無相之境。雖然昨夜他言之瀟灑,可他心知肚明他將要遇到的是最詭異莫測的強敵。為此他半夜便候在其必經之路上,占的就是以逸待勞的先機,經過長足的調息,他劍心早已凝實圓融,不見有缺。
當陳清玄於霧中現身,他即便心中早有準備,但乍眼瞧見那一副非人模樣,心下依舊不免驚詫。陳清玄的目光鎖定了他,他又何嚐不是將所有心神定在陳清玄身上,麵對吞靈之詭譎,他不敢有絲毫紕漏,氣遊周天,意返太虛,眼中再無旁物雜念。
兩人遙遙對峙不過須臾時候,苗人隊伍驅趕著毒物凶獸繼續前行。自兩人這一遇上,便是生死凶險的開端。張元宗無暇顧念他人,任由苗人順利離去。同樣的情形去年也曾在南疆上演,為了阻擋太一教,他也是孤身獨攬最大的危險。
待苗人和毒物凶獸全部消失在霧中,已然過去了不少時辰,獨獨留下四位壯漢抬著陳清玄。張元宗毫無起身的意思,端坐沉穩,氣機如練,其膝上橫放一柄出鞘長劍,而遍尋四周皆無劍鞘,看來他的劍鋒芒畢露已久。
霧似乎更加濃了,視界裏一片朦朧幕遮,人影虛茫,瞧不真切。陳清玄身軀斜倚,一對妖異豎瞳盯著張元宗,右手食指輕輕一敲步輿扶手。四野靜謐,落針可聞,這一刻似乎發生了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四個泥塑石雕般的壯漢杵在霧中,沒有丁點兒反應。
寧靜青衫之下,緊貼肌膚而沉寂的劍氣轟然爆發出來,衫影幢幢,四周白霧翻滾如雪亂,身下巨石驀然裂開碎成一地。張元宗驟化一道青光飛貫而起,破開漫天濃霧,淩虛禦風,落在道上,他握劍而立,眉眼冷峻,白霧紛紛被其周身的氣勢逼開。
張元宗明白陳清玄適才未曾對他動真格,不過馭使靈蠱試探而已。即便如此,若非他身入道境,氣感籠罩身遭四野,恐怕也難以覺察到無形無相的無影蠱。無影蠱雖是最詭秘最傳奇的靈蠱之一,但龍門劍氣之下也隻有真正無形無相的結局。
江湖對決或廝殺慣是會上演有失穩妥又不太明智的場景,勝負未分、生死未決之前,勝者對敗者、生者對死者總會有意無意存有戲弄一番的心思,仿佛隻有這般才能令勝利的果實更加完美無瑕,令人痛快過癮。
陳清玄穩坐步輿之上,目光清寂沒有絲毫變化,想來他事先早已料到這樣的結果,並且毫不在意。他如今已是唯我獨尊的心態,萬事隨心所欲,自認是這場對戰的絕對勝者,也隻有勝者才有資格左右戰局的節奏,決定對手何時適合敗或者死。
他不在意花家戰局如何,張元宗才是他南疆一行最重視的對手,他也不在意苗人的性命,他們不過是匍匐在腳下的仆人。仆人的賤命又豈會比對手來得重要?他不願太早結束這場他期待已久的對決,因為匆匆的勝利不免有損上位者的風度和沉穩,也滿足不了他的征服欲。
張元宗同陳清玄心境不同,卻也同樣默契地沒有發動最猛烈的進攻,因為他需要時間了解他的對手。他曾經嚐試過吞靈之陰蠱的厲害,那一回他還能劍破魔障,可此次他已心存忌憚之意。
劍者無畏,卻並非愚蠢,他心中權衡之下,擋住陳清玄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至於那些苗人和毒物凶獸前路所指,已不是他所能考量的。若是陳清玄今日越過他去,那麽花家和蘇家會連半分活路都不會有,因此他獨擋陳清玄力求謹慎周全。
陳清玄知道無影蠱出師失利不足為怪,如張元宗這般得窺天元的人物,感應已到入纖入毫程度,任何細微的危險也避不開他的神識。無影蠱在苗疆人人談虎色變,可隕落卻是如此輕易且毫無聲息。
陳清玄又輕敲扶手,四個壯漢忽地渾身一顫,他們黑洞洞的眼窩中傳出異動,無數靈蠱從其中陸續鑽出來。尤其是生蛇蠱、鬼蜥蠱、飛天翼蛇蠱等尺寸較大的蠱蟲生生從眼窩中遊出,瞧得人心膽俱寒,胸中煩惡。身體裏容納這些個靈蠱,不知那四人是否還有命在?
如六翅蠱、金線蠱這樣能夠飛翔的靈蠱,自是先一步破霧攻向張元宗,至於生蛇蠱、白枯蠱之類爬行靈蠱,沿著地麵向前奔馳,還有一些未知名的靈蠱在霧中吞吐聲息,想必是借助霧氣散布毒氣,而僅次於吞靈蠱的天音蠱則停在壯漢身上,齊齊吟唱,惑人心神。
無影蠱的第一陣戛然而止,這第二波攻擊幾乎是靈蠱鹹至,群魔亂舞。蠱蟲令人畏懼的除了細微莫測的攻擊,便是其劇毒無比的蠱毒。即便張元宗修到萬邪不侵,也不敢以身試法,但凡他有一絲的疏忽,稍稍沾染半點蠱毒,那麽隻剩下可悲的下場,此輪凶險,可想而知。
無影無蹤的六翅蠱率先攻至,其不同於無影蠱由蛻變而成,六翅蠱靠的是最快的速度。不過霧氣並不利於六翅蠱隱藏行跡,張元宗能夠輕易根據霧氣細微的波動判斷六翅蠱的方位。他握劍變招極為迅捷簡單,而長劍周身繚繞一團凝粹洗練的劍芒。
其實極大部分蠱蟲自身是相當脆弱的,張元宗根本不需要太複雜的應對,隻要他的劍足夠快,劍氣足夠淩厲,六翅蠱的威脅自然不在話下。隻見他或是橫劍胸前,或是斜擋兩側,或是背劍於後,六翅蠱一頭撞向封擋在前的劍脊,觸動劍芒絞殺,無一能夠越過那柄劍去。
緊接著切金斷玉的金線蠱攻來,它們叫囂著向前衝殺,身影在白色的天地間劃出條條金線。對此,張元宗應對更加遊刃有餘,他的劍全以點刺的招式攻之。金線蠱號稱無堅不摧,但劍尖凝聚著最可怕的劍芒。隨著張元宗一劍劍刺出,劍尖傳回一陣陣震蕩,那表明一隻隻金線蠱生命的落幕。
一場人與蠱的激戰拉開序幕,飛天翼蛇蠱碎成幾段,玉蟬蠱斷翅折翼,紫螢蠱化成爛泥,盡皆頹然落地。雖然張元宗麵對的是一眾靈蠱,但依然不掩其純粹劍客的風采。他馭用劍之鋒芒,似慢實快,將周身上下護得水泄不通,劍鋒所向,生機滅絕。霧再大再濃,也遮不住他的心,他的劍。
腳下生蛇蠱、鬼蜥蠱等蠱極為機敏詭詐,攻擊勢頭猛烈且角度陰毒,再者它們數量眾多,顯得頗為難纏。別瞧張元宗抵擋似是輕易,實則這其中凶險至極。不談漏網之魚,便是蠱蟲的屍體毒液也極為可怕,因此他出招格外小心。
靈蠱雖多,但最棘手的還是那群天音蠱,即便張元宗連吞靈之陰蠱也能抵擋,但是天音蠱畢竟還是能夠對他產生影響,況且幾十隻天音蠱一起吟唱,威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語,說來也隻有張元宗有幸受到這般待遇。
有那麽一瞬間,張元宗恍覺麵前的白霧緩緩避讓,有曼妙天女踏波散花而降,耳畔飄浮最純淨的梵音,聞之心情愉悅,周身舒泰。所有的殺戮、爭鬥、重擔都煙消雲散,一切都不足輕重,紅塵厭倦,惟願踏風而隱。
梵音持續響起,縹縹緲渺,無孔不入地要鑽入張元宗的腦海,纏縛他的神識,控製他的意誌。當然,天音蠱的影響僅僅維持了一瞬,劍意充盈,轟然衝入他周身竅穴,意神共振,外邪盡除。
張元宗意守日月,靈台勤拭,天音蠱的影響大打折扣,將劍舞得那叫一個行雲流水。在南疆得到一隻便能令本族躋身百族前列的靈蠱,此刻如同沒完沒了的普通毒蟲一般,悍不畏死地衝向張元宗,然後紛紛喪命劍下。陳清玄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連普通看客也稱不上。
這一番殺得眾蠱命途慘淡,張元宗依舊青衫落落,纖塵不染。殺到最後,靈蠱零散,張元宗的精氣神已到巔峰狀態,他忽然揮劍斬向陳清玄,劍上銳芒後勁遒雄,眼見著脫劍欲飛。他並不知曉陳清玄業已武功盡廢,所以這一劍頗具威勢,仍然視其為武道高手。
四位壯漢木然無覺,陳清玄安然如常,嘴角掛著嘲弄的微笑,然後他在張元宗劍芒將吐未吐之際定定看了他一眼。隻見他一對豎瞳陡然縮小一圈,眼中碧意隨之大盛,顯得妖異非常。即刻間,張元宗震驚地發現經脈中內息刹那一滯,可就是這一刹那的凝滯以致劍芒消弭。
張元宗撤劍回護,內息複又通暢,恍覺方才隻是一瞬錯覺,他揮劍再斬,內息竟再次無法注入劍身。駭然之餘,他駢指馭使龍門劍氣向前一送,內息卻止於指端而終。張元宗終於意識到那不是一時錯覺,這樣的情形就恰如守著一個寶山卻取不出一分一毫。
張元宗眉頭猛沉,細細回想方才並無中毒的可能,況且中毒也並非這種奇詭的症狀。他蘧然抬頭目射似笑非笑的陳清玄,那麽隻有一個可能,他已在不知不覺間著了吞靈蠱的詭術。可是他竟然沒有絲毫警覺,吞靈蠱或者說是陳清玄的手段竟可怖如斯,委實太過聳人聽聞。
陳清玄非常享受張元宗震驚的表情,世人還不能完全知道他真正的力量,就讓張元宗瞧瞧吞靈蠱無敵之威吧。藝再高,武再雄,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匹夫之勇,他一念殺人已是神一般的存在,凡夫俗子又豈能同神相抗?
自他與吞靈蠱融為一體,吞靈之能被發揮到極致,以前出招還需借助吞靈之音,大致還要歸於幻術一類。如今吞靈之能已然達到毫不著相的境界,被吞靈之術擊中者,行為受製於陳清玄的心意,這樣的手段簡直等同神仙法術之流。
張元宗自然不信怪力亂神之說,這隻是吞靈蠱的威能達到常人無法理解的水準,因陌生而存超脫凡俗之想,也是常情。以他的揣度,他內息之所以不受控製必是他的意識被吞靈蠱操縱所致,而這種操縱手段高明之極,足以令他一無所察。
張元宗握劍斜持,警惕地盯著陳清玄,一時不敢輕舉妄動。陳清玄篤信大局已定,連張元宗這等人物也盡束己手,心情不由大好。他眸中碧意消失,恢複幾分人性,笑道:“張兄,你今日是在劫難逃了。”他的音色與往日截然不同,尖銳刺耳中透著著無情的寒意。
張元宗隨即微笑道:“何以見得?”陳清玄冷哼一聲,鄙薄道:“以往你我還算勢均力敵,如今你已非我一合之敵,不必再負隅頑抗。隻要你乖乖束手就擒,看在閻帝生的情麵上,還能暫時容你多活幾月。”
張元宗手中的劍霎時微微一顫,臉色幾番變幻,內心早已震撼難抑。陳清玄或是因為自視甚高,以致性情有些肆無忌憚,他根本沒有注意到言語之間的方寸,意滿誌得的話中泄露了兩個重要的信息,足以令張元宗罕見失態。
張元宗是第一次聽聞“閻帝生”這個名字,但陳清玄卻提得理所當然。這個名字仿佛擁有某種秘魔般的力量,狠狠擊中張元宗的心髒,在他腦海中掀起滔天巨浪。即便其師木青龍未曾向他透露,他也不需冥思苦想,便猜出這個名字代表了什麽。
此外,陳清玄的話也佐證了他們的猜想,簡文鼎就蓬萊浩劫之期果然故布了疑陣,原來危局已然迫在眉睫,隻有短短數月時間。他甚至可以想象蓬萊雷霆般的攻擊即將到來,血與火將燃遍中土大地。
陳清玄沒有趁張元宗心有破綻之際出手,他完全不屑於利用這樣的機會,在他看來張元宗已是他的階下之囚,何妨對其寬容一些?張元宗從震驚的情緒中恢複平靜,淡淡道:“若不去做,又怎知最後是什麽樣的結果?”
陳清玄眼中盡是惱怒之色,覺得張元宗竟如村野蠻夫一般不識抬舉,真是不值得他高看一眼,遂一字一頓道:“那你就去死吧。”他眼中碧意複盛,甚至泛著一抹淡淡的赤意,同時他額上的雙角出現蠕動之狀。
張元宗頓時如遭雷擊,體內浩淼的內息刹那間不受控製地喧沸起來,一點星火燎遍荒原,燎天火焰灼得全身經脈及肺腑陣陣刺痛。周身血潮胡亂沸騰,臉頰赤紅似欲滴出血來,他踉蹌後退幾步,喘息著握劍杵地,艱難地支撐著搖搖欲墜的熾熱身軀。
陳清玄縹緲莫測的一擊,無形無跡,張元宗毫無還手之力。他借著最後一絲殘存的清明,顫抖著盤坐在地,闔目內視自身,竭力調節沸騰的內息。可那內息忽又沉寂下來,如同凝固萬年的寒冰,竟調動不了分毫。
熾熱驟然消褪,隨即他體內似有一個幽冥洞穴,從中衝出無盡無休的寒氣。寒氣急衝衝竄入每一條經脈,血液流速隨之減緩似要凝結成冰,他整個人片刻間便布上了一層白霜,直如一座雪人。
他的臉色時而慘白,時而殷紅,身軀不是被寒氣凍僵欲裂,就是被真火灼傷見枯。寒氣盛時,冰霜遍身,周圍繚繞的白霧凝結成雪花飄飛落下,熱意盛時,冰雪即刻消融,而白霧蒸發為虛無的氣,丈內視界變得一片清明。
這般奇觀當真匪夷所思,隻是如此反反複複,張元宗遭受著莫大的痛苦,頭發和肌膚呈現灰敗枯萎之狀,已然是天人五衰開始的征兆。陳清玄麵無表情地瞥著張元宗生不如死,在他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殘酷意誌中,又難得對他保留一絲若有若無的惋惜。
如今陳清玄自認有舉世獨尊之力,心思漸漸不同以往,他對蓬萊千年遺誌不以為然,而且往昔在天地兩位長老麵前的卑微,令他回想起來不免惱羞成怒。這如詩如畫的天下與其被蓬萊毀滅,還不如盡攬己手,天下便是他的天下,他就是淩駕眾生的神。
到時候有些人必然是留不得的,可是他隨即憂心做神的寂寞,因此有意將來賜張元宗一命,允他臣服在自己的腳下,陪著他一同享受芸芸眾生的膜拜,可他竟然不明白自己的苦心,那麽他也就留不得了。
張元宗再是智如淵海,隻怕也揣測不出陳清玄的心思,自然也無從得知自己錯過了他隱晦的恩賜。他的軀體正陷入可怕的煎熬,生機迅速流逝,即將斷絕,此時他已經感受不到身軀、經脈、內息的存在,唯有一點靈識還未曾磨滅。
他整個人委頓在這場茫茫大霧中,如同一具破敗的屍體,承受著他一生之中最大的危機。他緊闔的眼簾後麵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世界,依稀還能瞧見景物的簡約輪廓。他的靈魂似是飛出軀殼,出現在混沌的世界裏,與身軀的聯係越來越薄弱。
就在他的靈識漸淡之際,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背影,那背影如白雲之上的峰巔,冷峻而巍峨,又如山坳裏寂寞的花樹,落英無人識聞。張元宗的靈識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抑製不住衝動發足奔向那個背影,可兩者之間的距離怎麽也不見縮短。
那個背影透著血脈相連的熟稔,不是時間、距離產生的陌生所能阻隔的。他多麽想衝到那個人的麵前,瞧一瞧他的真容,親口問他一句話,可是那距離猶如千山萬水不等閑。直到最後那個背影都沒有轉身,張元宗無奈地瞧著他漸漸消失。
張元宗茫然無措地盯著那個背影消失的位置,靈識愈加渙散,他似乎真得要消失在天地之間了。正在這時,前方混沌中又憑空出現一個背影,卻不是方才那位,其挺拔秀麗,明媚婀娜,顯然是個曼妙的女子。
張元宗愣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心肺間升起一股酸澀,眼眸不期然間蓄滿了淚水。那個女子的形象經過他不知多少日夜的描摹,即便他未曾見過她的秀容,但他心中一直有一個她的影子。他甚至不敢衝上前去,生怕她也同那人一般消散。
他癡癡地悲傷地望著女子的背影,靈識漸滅,能夠在彌留之際看著她的背影也心滿意足了。誰知這個背影忽然轉過身來,恍然間她明媚的神采照亮了張元宗暗淡的殘魂,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模樣。
那張臉清晰無比卻又虛幻縹緲,唯一不變的是勃勃的英氣和飛揚的恣意。她嘴角含著肆意直爽的笑意,身上散發著一股青草般的氣息,眼眸裏盡是溫柔之意。張元宗恍惚聽見她柔聲喚他“宗兒”,他心中又是愉悅又是悲傷,哽咽喊道:“娘親……”
張素瓊最奪人心魄的不是她明亮的容顏,也不是她不羈的氣勢,而是她灑然刺出的那一劍。那一劍之風采卓然清絕,昂然的劍意破開了麵前的混沌,劍意之中衍生出一股超脫的道意,渺渺蒼蒼,生生不息。
那道意飛越虛空融入張元宗靈識之中,如同一枚種子開始萌芽,漸漸成長為參天大樹,令他的靈識逐漸恢複。下一刻,他的靈識突然歸位,同身軀融合在一起,他在混沌世界最後所見的畫麵是娘親溫柔的笑容。
張元宗從委頓枯敗的軀體中蘇醒過來,他隻覺冥冥中是娘親救了他一命。僵如木石的身體開始孕育出一道劍意,劍意流經之處漸漸萌發了生機,肌膚開始恢複鮮活的顏色。紊亂的內息開始同劍意相互呼應,欲脫離外來意誌的操縱。
陳清玄覺察張元宗身體的變化,眉宇間陡生一團戾氣,狠然提升吞靈之力攻擊張元宗,然而不管他如何施為,張元宗總能頑強地保持一點生機不滅。其實這時候張元宗防禦薄弱,三流高手也能置其於死地,可陳清玄恰恰手無縛雞之力,他唯有動念驅使殘餘的靈蠱。
周圍殘存的靈蠱向張元宗迅速潛去,若真是被一二靈蠱襲身,以張元宗這時窘境必定擋不住蠱毒。卻聽插在張元宗身前的長劍陡然發出一聲清越劍吟,其與張元宗劍意相激相應,從而衍生出一絲劍氣,劍氣見風愈漲,一人一劍籠罩在蓬勃的劍氣之中。
張元宗此刻隻能被動防禦,但龍門劍氣非是靈蠱所能抵擋。吞靈蠱的力量依舊頑固地盤踞在體內,他雖然還不能捉摸它攻擊的蛛絲馬跡,但他未再瀕臨絕境。他甚至有些疑惑陳清玄為何一直袖手,竟任由他脫身泥淖,絕處逢生。
張元宗隱約猜測到什麽,不由暗呼僥幸。要說唯我獨尊的陳清玄還有什麽煩惱,那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失去了他鄙視的匹夫之勇。若是他擁有以前十分之一的實力,他就能輕易殺死身中吞靈之術的張元宗。
他此時不得不承認小覷了張元宗,能身中吞靈之術而死灰複燃確實超乎他的預料。即便事實擺在眼前,他還是無法相信武道之力竟能與吞靈之力爭鋒。其實陳清玄不知道的是,張元宗抗衡吞靈蠱的並非武道之力,而是他的天元之力,即是道力。
張元宗凝神靜氣抗衡吞靈之術,逐漸扳回劣勢,陳清玄見狀心中頓時一陣煩躁和惱怒。就在此刻,一個人影從濃霧深處浮現,他不疾不徐走向張元宗,沒有一絲聲息,身形和輪廓越來越清晰。
當陳清玄瞧清來者的麵容,忽然驚地挺直了腰背,旋即又覺得自己表現不堪,然後故作輕鬆地放緩身軀,斜倚靠背。他眼中碧光消弭,豎瞳複原,默然望著麵前的兩人,臉上掛著一抹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