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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陣中驚龍 劍染血霜

  義莊內停棺上百來具,誰要見著也難免心中膈應,唯恐避之不及。那守靈人兀自睡得爛熟,倒也稱得上是術業有專攻,超然物外了。此莊荒僻,一人百棺,申先生瞧著張元宗止步於此,奇道:“你認為她們在此莊之中?”


  張元宗揚首往莊中隨意掃視一眼,微笑道:“申先生,仔細瞧瞧這些棺木的擺放可有什麽講究?”按照一般人的思維習慣,誰會有心去留意義莊棺木的位置,申先生聞言留心細察,旋即眉峰一揚,意外道:“好家夥,這約莫是一座陣法。”


  陣法的本質在於借勢或引勢,與萬物運行之道相契合,先不論張元宗也曾涉獵陣法一二,純以他入道的玄奧境界,自能也能感應莊中勢的變化。申先生同樣深不可測,張元宗雖不知其境界若何,卻也不敢輕言勝之,那麽他得窺這些棺木的門道自然不在話下。


  張元宗輕聲道:“棺木擺放形散難察,稍不注意,便會忽略其中的陣法。若是一座普通義莊,又何必要在其中布設一座陣法?是要防範誰嗎?”申先生垂眼思慮一二,沉吟道:“即便這不是一座普通的義莊,可不一定就是針對你們,或是我們誤打誤撞遇上了。”


  張元宗目光在莊中逡巡片刻,輕笑道:“申先生言之有理,不過在下自有辦法,確定她們就在此處,藏在這些棺木之中。”申先生很是奇怪他為何如此篤定不移,不解道:“你如此有把握?”


  自張元宗發現兩人失蹤至今,除了初時的驚慌,離開九寶樓後一直表現得極其從容,似乎對方所有的策略都被他一一識破,由不得申先生不嘖嘖稱奇,他仿佛如有神助一般。張元宗淡淡笑道:“換個角度,眼前的迷霧皆不值一哂。”


  申先生當然不滿意這模棱兩可的答案,欲要刨根問底,誰知張元宗又先一步道:“在下入莊一試深淺,勞煩申先生在莊外為我掠陣。”雖是言中有求於申先生,實則是讓他作壁上觀,申先生自是放心任他獨自入莊,樂得在旁飲酒逍遙看戲。


  申先生縱身瀟灑一躍飛上旁邊的大樹,隨意斜臥在枝椏間,莊內一切盡收眼底,絲毫動靜也能納入耳中。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壺中酒少,他不敢大口豪飲,隻得一邊小口抿酒過癮,一邊饒有興趣斜瞥著張元宗踏入義莊大門,不疾不徐穿過一排排棺木。


  若論解救身陷囹圄的戀人和親人,張元宗的表現實在太過慢條斯理,他前行的速度緩慢,臉上的神情平淡,非是應有之狀。申先生望著張元宗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不知他此刻心中正想著什麽。


  兩人雖瞧出莊內潛容一座陣法,但至於是什麽名堂卻一時無法深得其裏。張元宗暗中一直防備陣法發難,然而整座義莊卻平靜得有些反常,並未因人闖入而出現異動,仿佛莊中陣法之說隻是臆測。唯一稱得上異常的是,周圍飄著一股淡若難聞的血腥味,不由微微皺眉。


  張元宗安靜地穿過院中所有的棺木,跨步踏入靈堂,他並未刻意收斂跫音。這時候,門檻上的老人終於被動靜擾醒,他麻溜兒起身看著張元宗,神態語氣既不熱絡又不生疏,端是恰到好處,問道:“這位公子,府上可是有親眷仙遊?是要訂做壽材,還是要停靈候吉?”


  張元宗微微一笑,溫和道:“老人家,敝舍無人新亡,我是來此尋人的。”守靈人不經意望了周圍的棺木,道:“不知公子要尋的是什麽樣的人?小老兒幫您找找。”言中之意認為張元宗是來義莊尋找某位已故之人。


  張元宗解釋道:“老人家誤會了,我要找的人並未亡故。”守靈人有些意外,嘿嘿笑道:“公子說笑了,這地頭兒就我這糟老頭子半個活人,公子要找的人恐怕不在這兒。”張元宗臉浮淡笑,不容置疑道:“我要找的人,就在這兒。”


  守靈人隨即雙眼微垂,含笑順從,竟不再與張元宗辯解,似是任其所言所行。張元宗未再搭理那守靈的老人,也不曾往四周巡查一番,徑直伸手掀開靈堂正中的兩具棺木,目光溫柔如水,淡淡灑下,隻見左棺臥著張水衣,右棺臥著巫千雪。


  兩位佳人呼吸平緩有力,麵色如常,性命當是無憂,顯然是被迷藥一類的毒所製。隻是巫千雪是中土最巔峰的醫道聖手,張水衣的純鈞靈魄亦有辟易外邪之奇效,卻不知她們被何等厲害之毒所製,竟令她們幾無還手之力。


  張元宗旁若無人取出最後一枚九珍黃玉丸,喂巫千雪服下,然後渡入內息助其藥效化開,片刻之間巫千雪便幽幽醒轉過來。他先救醒巫千雪自然非因親疏,而是有自己的考量,隻見巫千雪初醒的慌亂稍縱即逝,然後即刻施針救醒了張水衣。


  守靈人先前瞧見張元宗掀棺的失禮,後又瞧著棺中兩人一一蘇醒,自始至終他都未出言阻止。他靜靜旁觀著本該驚駭世俗的事情發生,神情依舊沉穩見頹,仿佛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兩位佳人從棺中起身,並未怯於義莊的環境,靜靜站在張元宗的身旁,不曾輕舉妄動。張水衣的性格較往昔沉穩許多,否則此刻定要鬧將起來。張元宗淡笑看著守靈人,善解人意道:“老人家心中是否有惑,整個行動雖簡單卻天衣無縫,為何我卻還能輕易找到她們?”


  莊外的申先生耳聞此言,不由提了幾分精神靜待下文,提壺欲飲的手登時頓在半空。守靈人沉默無言,但掃向張元宗的目光似是詢問了這個問題。張元宗輕笑道:“其實真相很簡單,千雪特意製作了一種香,淡若無物,卻經久無息,我不過是尋香而來。”


  守靈人的臉色霎時有了輕微變化,樹上的申先生不免啞然失笑。原來不是張元宗如有神助,而是他們提前預料著路上不平靜,事先約定以香為記。那香味輕淡而普通,若非有心,極易忽略,恰恰是這麽個簡單至極的手段,有了奇效。


  張元宗正式問道:“不知老人家怎麽稱呼?”守靈人目光頓了頓,平靜道:“族中叫我大先生。”意思已然再明顯不過,張元宗並不覺得意外,“族”自然指的是蓬萊,而他能在族中被稱為“大先生”自然不是普通人物。


  如今蓬萊已是婦孺皆知,其與中土逃不開不死不休之局,守靈人沒有絲毫遮掩的意圖,輕易自承蓬萊身份,其中隻有一個原因,他自認有能夠與張元宗三人一爭生死的實力,那麽他絕對是蓬萊的高手。


  張元宗心中異常平靜,淡然道:“人,總是有老有少,少者力強,卻仍有不及老者之處。蓬萊之地鍾靈毓秀,老一輩的人物氣雖漸衰,卻依然不可小覷,我想著蓬萊此次決心難滅,族中老輩人物隻怕也無心頤養天年。”


  *****

  九寶樓非是一般的豪奢之所,它是武林世家雲家的產業,即便有勢,即便有財,也越不過它的規矩,幾無例外。九寶樓的三樓是樓中藏幽的絕妙去處,大富大貴非請莫入,隻有特殊的客人方能有資格入內,比如白魔,比如張元宗。


  三樓山水輝映,林風颯颯,雅座隨勢布置,此刻東麵雅室中安坐兩人。一人為青年,其身量欣長,臉上一直掛著漫不經意的笑意,正是與朱浩昌割袍斷交的神秘男子。另一位為中年,中等身材,臉色蠟黃中泛著淡淡的蒼意,好似中氣不足,眉宇間卻是桀驁和頹意交雜。


  那青年是蓬萊中人,與中土武林可謂是生死之敵,卻不知在中土是何顯赫身份,竟能隨意出入九寶樓三樓雅地,在雲家麵前也有幾分薄麵。青年執杯相敬,語氣奉承卻不顯諂媚,道:“杜先生精通毒道,即便素長老珠玉在前,也毫不遜色。”


  中年杜先生停杯不飲,神色肅然一凜道:“杜某萬萬不敢領受,我與素長老實有雲泥之別。”青年含笑微責道:“杜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巫千雪精通醫道,張水衣身懷純鈞靈魄,那兩人豈是尋常手段所能製住?在下斷言,若非素長老在前,先生當是艮部長老之尊。”


  杜先生聞言絲毫不覺受用,皺眉擺手道:“你這是在捧殺杜某,這些話今後休要再提。”青年目光微微閃爍,不解道:“素長老隨心所欲,逍遙江湖,艮部一應大小事皆由先生主持,雖無長老之名,卻有長老之實,何必要這般小意避忌?”


  青年深諳人心,竊以為人若屈居上位者之下,僅差一步便能取而代之,往往心中會藏有不屈之意。兩人口中的“素長老”正是蓬萊艮部長老素天心,杜先生乃是族中除素天心外最善藥理之人,遂揣度他應有再進一步之心。


  其實青年並未完全猜錯心意,隻不過他生於中土,長於中土,實不知杜先生心底深處的忌憚。杜先生深知與素天心之間相隔天塹鴻溝,即便曾經生有不屈的念頭,也漸漸消磨得心灰意冷。


  杜先生嘴角僵硬上彎,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黯然道:“族中奉行強者為尊,即便素長老對族事撒手不管,族中那一席之地依舊屬於她。杜某自知難以望其項背,也難有資格同那幾位並立。杜某倒是羨慕你們乾部在中土自在,不願自生煩惱。”


  青年怔然不知如何勸起,杜先生認清了難以躋身蓬萊核心的事實,遂絕了上進之心。自蓬萊開始向中土滲透伊始,他甘願先全族一步成為踏足中土的前哨,等同變相的自我放逐,從而有機會與屬於中土潛伏勢力的青年相識。


  席間一時沉寂,須臾青年率先打破沉默,另起話頭問道:“將那兩人交給大先生,是否過於托大?即便他精通陣法,但張元宗可不是個簡單的角色。”杜先生的情緒因青年的疑問而起了變化,似笑非笑道:“你可知那位大先生是誰?”


  青年想起那位初見的不修邊幅的糟老頭兒,自嘲道:“先生不是為難我嗎?我部潛伏中土數代,與本族相隔茫茫大海,不識族中之人多矣。”杜先生也不賣關子,失笑坦承道:“他是公孫長老的兄長。”


  青年難掩驚異道:“他怎麽會……”杜先生落寞笑道:“少年時,他於陣法一道頗有天分,一度被長輩寄予厚望,有望執掌萬象搜靈陣,可沒想到公孫長老後來者居上,他也隻能以兄長的大度黯然退場。久待族中,塊壘難消,他尋了機會比我更先一步潛入中土。”


  青年暗忖其中竟有這樣的別情,不由恍然大悟,大先生也罷,杜先生也罷,他們皆是一部之天才,卻也同是失意之人。蓬萊無庸才,天才輩出,最初心有多高,氣有多傲,那麽最後就有多麽不甘。


  由於素天心所製藥液取材珍稀,成品極少,隻有族中統一籌劃獵殺血祭人員之時方會備在身側。即便是蓬萊重要人物的青年,雖也參與了這次計劃,卻也沒有藥液在手,何況是這些遊離在蓬萊外圍的族人,否則他們也用不著這般費事。


  青年沉吟道:“族中為擒血祭之人,已然三番五次失利,所耗巨大,不知這一回能否功成?”杜先生幽幽道:“若大先生沒有暴露行跡,那麽此回定然功成,若不幸被張元宗尋到,結果就難以預料了。”


  若是旁人聞之,定要腹議杜先生說了一句廢話,可是青年心中忽然生出奇怪的感覺,那貌似普通的話中似是另有它意。然而,杜先生也好,大先生也罷,他們並不知道青年暗中另有一手安排,那是一記絕殺。


  *****

  公孫純陽是天下第一的陣法宗師,少時天才之名在其之前的大先生,無疑也是陣法一道的大家。隻聞他略帶自嘲口吻,卻又不掩自矜從容之意,道:“還當是莊中陣法泄露了行跡,原來竟是你們故意設下圈套。可現在你既已入了我的陣,那麽一切便由我做主。”


  巫千雪和張水衣此刻方知三人身陷一座陣法之中,巫千雪暗中觀察四周陰森森的棺木,然後蹙眉嫌惡道:“這是九陰亡靈陣,凝聚血煞為用,需要大量新亡屍體布陣,有傷天和,而且極難布成。可一旦功成,不僅有侵蝕經脈之效,還能影響人的心誌,十分陰毒邪厲。”


  大先生齜牙笑道:“姑娘家有這樣的見識,倒也難得,不過還是差了些氣魄。此陣布設並不見得多難,隻不過要費些功夫。莊中新亡屍體不多,血煞之氣欠缺,還得勞我殺他個七八十人罷了。”


  三人聞言頓覺齒寒,大先生言布陣殺七八十人竟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心中驚怒不已。張元宗眼中厲色一閃而逝,臉色複又平靜如古井無波,兀自靜默不言。巫千雪低聲道:“我身上唯有金針可用,威力有限,無法與之抗衡。”


  影響陣法威力的因素是多方麵的,論及布陣所需之材,米粒之珠又豈能與日月星辰相比擬。大先生事先在莊中布陣用了百具棺木,準備充足,而巫千雪唯有金針,無他物可以憑借,倉促布陣,自然非是他敵。


  張元宗卻毫不在意,輕輕握住她的玉臂,又望了張水衣一眼,微笑道:“你護住你自己,不用擔心我和小妹。”言中非是沒有護佑張水衣之意,乃是因其今時不同往日,修習《般若心經》融合純鈞靈魄之後,實力一日千裏,已不是初出茅廬的少女。


  接著,張元宗平和地注視大先生,淡淡述說道:“其實你我之間無仇無怨,若是放在往昔,分個勝負便萬事皆休,但今日我必須要殺了你。你們之中多死一人,中土便多一分希望。黃泉路上,一路好走。”


  他語氣隨和平緩,甚至有些溫柔,似是在同鄰裏閑話家長裏短,可是在場與聞者皆感覺其中殺意堅定如斯,背脊不由生出一層戰栗。巫千雪瞧著張元宗依舊熟悉的模樣,卻感到無比陌生而寒冷,不由緊張地抓住身側張水衣的手臂。


  巫千雪雖曾是太一教的天師,但所經曆殘酷殺伐有限,實則閨閣女兒純真心性未脫,不免對心上人流露的殺意感到不適。張水衣安撫地拍了拍巫千雪的手,輕緩而冷靜道:“巫姐姐,如今我們與蓬萊之間容不得一絲溫情脈脈,要麽生,要麽死,已沒有一絲回旋的餘地。”


  巫千雪聞言不由怔了怔,張元宗本是溫潤如玉的無雙公子,可是時勢使然,他必須要握劍殺人。自己雖是他最親密的人,可她似乎未有張水衣那般懂他的心。她心中有些慚愧,隨後微綻笑容以示了然和決心。


  對於張元宗輕言斷下的死亡判決,大先生不屑於歇斯底裏的失態,如他這般族中鬱鬱不得誌的高手,反而擁有比常人更強烈的自尊和傲氣,甚至不願直言生死顯得粗魯。他緩緩直起身子,泰然自若道:“久聞公子大名,今日定要好好領教一番。”


  言畢,他漫不經意退至院中,張元宗三人頓覺似是天傾一個穹廬,視野裏灰蒙蒙一片模糊,漸漸有寒意從體內層層透出,恍似由夏入冬。諸人即明,大先生本尊便是這座陣法的陣眼,人靜陣息,人動陣啟,他隨意幾步挪移頗有講究,瞬息啟動了沉寂的陣法。


  窺一斑而知全豹,僅是陣法初啟的變化已然令人動容。巫千雪臉色微變,隨即揚手灑下一蓬金針,在堂中地麵上布設一個小型防禦陣法。隱約可見金針之間有毫光流動,將其護持其中,抵擋九陰亡靈陣的影響,以免令張元宗兩人分心。


  張元宗灑然踱步至靈堂門口,雲淡風輕地注視著院中的大先生,沒有率先動手的征兆。張水衣緊隨其後站定,淡藍的倩影靜默而堅定,一雙明眸中流瀉一抹鋒芒。此時陣法雖有詭譎的變化,卻還動不了堂中三人。


  大先生緩緩抬起右臂,亮出掌心向前推出,隨著他的這個動作而起的,是莊中乍起的風。那風好似由隱伏的亡靈脫棺匯聚而成,無聲地叫囂著衝向靈堂。三人頓覺身畔虛空中仿佛充斥著邪異的東西,正通過肌膚向體內滲透,先是引得胸中一陣煩惡,後又令經脈燥亂。


  其實周圍環境的改變更多來自於意識中生出的感受,並非實物有所變化,如同媚術、音律攻擊一般,心中認知是真實的,憑仗影響人的意識從而達到操控的目的。如此陣法是罕見的,就算手握布陣要訣,也不一定能夠布成,由此可見大先生造詣之高。


  巫千雪先有所聞,因此所布防禦陣法抵消了泰半侵蝕之效,再加上她沉心凝神靜氣,倒也未曾因此陷入泥淖。張水衣的應對就要爽快利落得多,純鈞的劍意應變而生,源源不斷衝刷周身經脈、竅穴,將侵入的異物斬得幹幹淨淨。


  張元宗卻無任何明顯的應對,他淡然立於靈堂大門的正中,青衫柔順下垂,輕微起伏,任由那怪異的風迎麵拂來,任由那陰詭的氣息從胸膛沒入,似是遇上這般奇詭的攻擊而不知如何應對一般。


  個中玄虛,巫千雪和張水衣或許難究,但大先生與陣合二為一,自然能夠察覺他以陣法所生的虛無攻擊千真萬確沒入了張元宗的胸膛,可是瞬間又從他的後背穿出,仿佛張元宗不是一個血肉之軀,亦是虛無。


  大先生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不過一招知深淺,他心知肚明這樣的試探已然毫無意義,無需徒然屢次施為。他不是沒見過世麵之人,知曉張元宗在修心的境界上已然達到極為高深的層次,否則不會與自然之道相契合。


  然而,大先生承認張元宗的武學修為,卻也未生忌憚之心,三歲小兒可憑借陣法殺死一流高手,更何況他一向對自己的陣法造詣相當自負。隻見他隨意變化掌式為引,義莊內的空氣霎時如水開沸騰,一股厲煞之氣衝霄而起。


  陣中刹那間凝聚了可怖的力量,好似化作洪水凶獸向靈堂席卷而去,所經之處沙塵四起,遮天蔽日,渾似黃泉之界降臨。堂中三人頓覺重壓逼身,若以肉身受之,定會被這股力量擊穿五髒六腑。


  此刻張元宗徑直挺身向前跨出靈堂,揮動衣袖帶起一片青雲,袖中忽地衝出一條狂龍,撞向奔來的巨力。虛空中驟響一聲悶雷,氣浪卷得沙塵亂舞,勁氣餘威擦肩而過,震碎了靈堂的門框。張水衣於門檻內單掌作劍揮斬,玉掌外凝聚一層精粹的劍芒,斬碎了衝麵的勁氣。


  大先生不奢望能夠一舉拿下張元宗,持續馭使陣力攻擊,他操縱陣法如同臂使,力量又源源不絕,絲毫不擔心後繼不濟的問題。不過,大先生雖借陣法之利,但張元宗的袖底青龍著實強橫,雙方你來我往攪得莊中昏天黑地,一時難解難分。


  無論莊中勁氣絞殺如何可怖,氣浪奔湧如何凶猛,可奇怪的是每具棺木皆不受影響,它們如鐵釘一般死死釘在莊中,不見分毫動搖。大先生早已不是那副糟老頭子的模樣,以義莊為界,呼風喚雨,而暴風狂浪中的青影同樣不見動搖。


  有張元宗和張水衣兩道屏障在前,巫千雪受到的影響有限,因此護住自身周全不成問題。她亭立陣中,心有隱憂,感覺陣法真正的威力還未展露,同時心中隱隱生出一種模糊的警兆,可她無暇推演得到更多的預示,令她心緒不寧。


  正值此刻,陣法驟然起了巨變,隻見所有的棺木蓋皆被無形之力推動,齊齊移開,露出黑魆魆的洞口。棺中封藏的血腥氣如龍出淵,猛烈地衝天而起,仿佛得聞厲嘯連連,忽而之間,籠罩了整座義莊。


  陣中三人得見頭頂凝聚著一團碩大無朋的血雲,映得義莊瞬間化作修羅血池,眼中一片血紅,邪惡煞氣肆虐衝撞。九陰亡靈陣真正的威力徹底爆發,無數道邪厲之力在虛空中奔遊,破空之聲轟鳴刺耳,令人心血沸騰。


  張水衣花容微變,劍心顫動不穩,內視自身,赤意漸漸侵染腦海,神識混沌,純鈞靈魄也被血色絲線所縛,掙紮難脫,眼前義莊越發沒了原有模樣。陣中血煞的力量實在太過可怕,若非她以《般若心經》守住靈識,隻怕僅以純鈞靈魄難以頑強抵擋。


  巫千雪精通陣法,及時應變防禦,比起張水衣倒要輕鬆一些,而且天師卜算時進入空靈之境是最基本的要求,因此其抱神守心也較常人擅長。她望著陣中血煞之力外溢,義莊四麵的牆壁皆坍塌成一片,靈堂搖搖晃晃也岌岌可危。


  當血煞之力達到最盛之時,天地為之駭然變色,隻見其攜威衝向最前麵的張元宗,地麵上瞬間出現一道溝壑。大先生左右緩緩展開雙臂,露出躊躇滿誌之色,上百具新屍的血煞之力在陣法的加持下,豈非等閑的力量?


  在這樣恐怖的力量麵前,那道青影隻是一葉微不足道的扁舟,舟行浪頭不過曇花一時,其於滔天巨浪中的結局多半是折戟沉沙。大先生甚至忍不住擔心張元宗因此身亡,血灑義莊,受到族中責罰。


  大先生的擔心是多餘的,張元宗非但不是一葉扁舟,反而是海中千錘百煉的礁石,更是衝破壯闊波瀾,競勢而上,衝破雲霄的孤峰。孤峰雖靜如深淵,卻有動人之魄,張元宗神在峰巔,俯視四海蒼茫,自生睥睨傲世之態。


  他落落青衫之下,陡然升起一道仰不可及的勢,衝出一道浩浩湯湯的意,奔騰一道浩瀚無際的力,俱是似劍非劍,恍似天威煌赫,凜然不可侵犯。他所修之道脫胎於劍,走上歸真一途,但此刻他有意保留劍之神韻,殺氣騰騰。


  大先生驚得目瞪口呆,隨即他那引以為傲的血煞之力被強勢碾壓,次第崩潰。他竭力壓製胸中起伏的血潮,損耗全部心神,拚著被反噬的危險,舍身驅使陣法達到力量的極致,血煞之力再盛,空中傳出嗚咽之聲。


  大先生被陣力托起,飄在半空之中,烈風穿過他的灰發、破衣和眼梢。莊中的棺木被陣力摧殘,開始搖晃、翻滾、破裂,灰堊的屍體散落一地,甚至有幾具棺木懸浮空中向張元宗飛去,義莊一片混亂不堪。


  莊外的申先生不由直身望著莊中可怖的情形,臉上鍍上一層凝重之色,壺中的酒不知不覺間傾斜灑落地麵。他死死盯住那道獵獵青影,難掩一抹憂色,然後他便看到張元宗忽然駢指如劍向前刺出。


  血煞之力雖然飆升至不可置信的層次,卻依舊被張元宗難以窮盡的氣與勢壓得寸進艱難,而隨著他的劍指飛出一道精粹劍芒,局勢陡地急轉直下。那道劍氣一往無前刺穿層層陣力,勢猶未盡,淩厲不可抵擋,翻越千山萬水唯有一殺。


  然後,大先生的眉心陡然噴出一道刺眼的血虹,比陣法營造的修羅異象更加熾烈、驚心,他的眼前世界完全被自己的鮮血侵占。申先生瞧著危局刹那落幕,心中感慨萬分,神色不由有些怔怔,似是未能適應事情的發展。


  大先生仰天轟然摔倒在地,在最後一瞬靈識湮滅之前,心中唯剩一個不甘的念頭,壯誌未酬身先死。張水衣和巫千雪見著戛然而止的結局,喜悅中又有些惘然,生出一種荒謬的感覺,大戰剛剛開始便又結束,沒曾想張元宗這回竟這般雷霆強勢。


  大先生雖然當場被殺,但是莊中陣法的餘威並未即刻消弭,而是逐漸減弱。空中幾具棺木去勢未頹,兀自撞向張元宗,但這對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他對棺中無辜喪命之人心有惻隱,因此並未揮掌擊飛棺木,而是一一接住輕放在地。


  當張元宗穩穩接住其中一具棺木蓋之時,陰暗的棺中如銀瓶乍破突然射出一道劍光,一截刺骨的寒鋒似毒蛇從黑暗中迅疾竄出,尤顯猙獰辛辣。三人以為大先生已死,莊中危機解除,正值心誌鬆懈之際,何曾料到棺中還藏有這樣一記要命的絕殺。


  那一劍來得猝不及防,直直刺入張元宗的身軀,身後隨即響起巫千雪和張水衣驚恐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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