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八方風雨 催人驚疾
春紫真站在緊閉的門外,院中鮮活景致也化不開她眉宇間的戾氣,她微微側首斜睨,向落後半步的錦袍老者問道:“這些時日,他都躲在房中?”錦袍老者神態如常,不疾不徐道:“自回來後,便是如此。”
春紫真臉上陡然浮現厲色,微斥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真是扶不上牆的爛泥!虧本尊還將他扶上長老之位。”她這一怒直似夏日雷霆震懾,可錦袍老者渾然不懼,輕聲解釋道:“陳長老畢竟年輕,心誌未堅,對吞靈蠱又太過依賴,乍然失去對他的打擊著實不小。”
春紫真怫然不悅道:“一味在旁門左道上下功夫,還成什麽大事!”錦袍老者安靜地淡笑不語,春紫真恍然想起什麽,神色微動道:“易扇,你不用多想。”錦袍老者微笑頷首道:“您的本意,我明白。”
春紫真不欲多做解釋,回首望著房門問道:“要你查的消息如何了?”錦袍老者隨即上前半步,身子向前微傾,低聲將調查所得盡皆告之,春紫真垂目默然點頭,沉吟片刻,淡淡道:“我進去看看他。”
待錦袍老者告退離去後,春紫真也不伸手,直接伸腿向前邁去,身上自然流露一股真氣震開了緊閉的房門。隻見屋子裏一片沉悶昏暗,北麵靠牆椅子上坐著的年輕男子,垂首聳肩,死氣沉沉,令她殊為不喜。
陳清玄早聞屋外的動靜卻不願相見,兀自躲在屋中,可春紫真就這般直接闖入,他也無可奈何,其素日積威令他不得不起身相迎。春紫真瞧著他這副模樣,心中即刻躥出一股怒火,然最後又勉強忍住,尋了旁邊的椅子坐下,並未即刻出言訓斥,冷淡道:“你也坐吧。”
陳清玄有些驚詫自己幸免地長老的怒火,依言訥訥坐下,往日或天真或狡黠的神態盡皆不見,正值青春年少卻見頹唐,吞靈蠱的遺失令他喪失了所有的勇誌和銳氣。春紫真開門見山道:“吞靈蠱在蕭銅山手中。”
陳清玄聞言蹭地站起身來,目瞪口呆地望著春紫真,心髒驟然停頓片刻,又是驚喜又是害怕,結巴道:“此……言當真?”春紫真平靜道:“依你所述,吞靈蠱被鮮血封印,陷入沉睡。囚龍寺未曾尋得此蠱,而唯一逃下山的蕭銅山恰好也會蠱術。”
陳清玄登時精神一震,隨即想起那個被自己斬去一指的壯漢,他不僅識得金線蠱,還難掩其覬覦之意,可見其確實是同道中人,萬念俱灰的心頓時又活泛起來。春紫真料到他會如此,繼續道:“你自小天賦異稟,是吞靈之主,旁人又豈能輕易占了去?”
陳清玄情緒漸漸激動起來,轉而又憂慮道:“天下之大,何處去尋那蕭銅山?”春紫真鄙夷道:“你真是糊塗了!吞靈蠱被血封印,他肯定要想方設法解除封印,以便靈蠱認主。你說他會去哪兒?”
陳清玄眸子一亮,脫口道:“苗疆萬蠱山!”春紫真眸眼微眯道:“這一次去苗疆奪回吞靈蠱之後,你得想個辦法讓自己永遠不會再失去它。”陳清玄微微有些失神,他的確需要采取某些手段永久地留住吞靈蠱。
春紫真忽然寒聲道:“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你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陳清玄想起囚龍寺中自己驚惶逃走,大覺屈辱不堪,咬牙恨聲道:“隻要我找回吞靈蠱,我一定要讓囚龍寺寸草不生!”
春紫真眸影裏是淡淡的不屑,另道:“你此回也不算無功,囚龍寺雖然秘而不宣,但福靈老和尚肯定是死了。”陳清玄頓覺痛快,春紫真接著道:“張元宗、巫千雪、張水衣三人,已經離開火焰島,朝苗疆去了,你去後便宜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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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元宗攜巫千雪和張水衣離開火焰島,欲前往花家認祖歸宗。若是將來中土不幸萬劫不複,那麽她們至少也能同親人相見。在這之前,藏劍閣的弟子也陸陸續續被遣離,可就在這個時候,簡文鼎被殺死在房中。
不管簡文鼎曾經扮演了什麽角色,但是張元宗打心底裏依舊把他當做自己的叔叔,他是那麽無私而深沉地愛著自己的娘親。如今他僵冷的屍體斜靠著床沿,臉上是彌留的微愕,身下是一片黑紫血地。
張元宗心中有些難過,他曾想保他一命,所以當日才會出言擋下晏無情,以期來日還能回旋,可如今他還是死了。很多人會第一時間懷疑張聽柏,可瞧著本尊卻毫不在意,反而有些狐死兔悲道:“他壞了族中大事,他們絕不會放過他,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簡文鼎之死令嚴峻的形勢增添幾分惶色和不寧,一時之間敵友難辨,心中塊壘。因五行周天劍陣的護佑,火焰島可謂固若金湯,然而沒想到簡文鼎會死得這般輕易,難道蓬萊真得無孔不入嗎?不知身側還隱藏著多少陰冷的劍鋒。
簡文鼎的致命一擊是胸口的劍傷,傷口深入心髒,卻又薄如一線。衛承景仔細檢查傷口後,分析道:“凶手使的是一把薄如蟬翼的軟劍,根據尺寸、出劍角度和傷口特征,閣中沒有這樣的劍。難道是蓬萊潛入的人?”
張元宗暗暗思慮,道:“自劍陣圓滿後,蓬萊幾乎沒有遣人入島的可能性,凶手很有可能之前便在島上。這幾日貴閣一眾弟子離島,便於凶手趁亂殺人後退走。簡叔雖然被封了經脈,但眼界猶在,凶手出劍一擊而中,可見是個劍道高手。”
若藏劍閣弟子中真有蓬萊的奸細,那麽此次盡皆遣散出島,倒也消除了一樁隱患。凶手為何一時無法查明,而如今局勢也由不得他們將精力耗在此處,隻得即日擇地埋葬了簡文鼎。在張元宗請求雪鴻前去接應晏無情後,他便帶著巫千雪和花未眠前往南疆。
途中,三人也不刻意躲避蓬萊的眼線,但他們心緒卻各自有些沉鬱。張元宗因簡文鼎之死難免失愉,巫千雪因過去的經曆也難以釋懷,而張水衣自小長在一寸山,對花家難有深厚的感情。三人一路來到子陵渡九寶樓,瞧著此地繁華熱鬧,心情方才漸漸好轉。
金不樂一年大半時間都在商業樞紐之地的子陵渡,他將三人迎上三樓南麵雅室後,便知情識趣地退下。三樓內在的景致已然令人歎為觀止,再臨窗觀大河滔滔,舟楫延綿,頓覺胸腹一闊,鬱結稍解。
三人飲酒閑話,忽聽樓下傳來喧嘩喝叫,驚呼連連,杯盞碎聲不絕,像是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事。張元宗以目示意兩人安坐,誰知喧囂更甚,竟是鬧得不可開交,卻又夾雜著喝罵和喝彩,真是奇也怪哉。
稍後,一個利落小廝匆匆而至,施禮道:“金老板讓小的前來知會一聲,小店發現了一個偷酒的……大俠,此刻正在下麵鬧著,請張公子和兩位姑娘不要見怪。”張元宗微微點頭,那小廝便知禮退下。
張水衣好奇道:“什麽樣的偷酒賊,竟敢偷到九寶樓?金先生可不是吃素的。”繼而她又疑惑道:“不過話又說回來,雲家家大業大,生意遍布天下,被偷去些許酒水,又何必鬧得這般凶,平白失了大家風度。巫姐姐,你說是也不是?”
巫千雪淡笑打趣道:“若雲掌門在此,隻怕又要同你理論理論。做生意素來講究錙銖必較,再說偷盜畢竟是壞了規矩,這與你口中的風度無關。不過,樓下鬧得不可收拾,對生意總歸是不利的。”張水衣讚同道:“是啊,何必為了一壺或一壇酒,鬧得整座樓都不安寧。”
樓下喧鬧聲如河流,衝入人影幢幢的街道,漸漸向遠處遁去,想來是那偷酒賊衝出了九寶樓,沿路驚叫聲不絕於耳,甚囂塵上,倒是一樁奇事。張元宗臨窗望去,隨即微笑道:“你們瞧瞧就知道了。”
兩女好奇地螓首探望,雙雙不由瞠目結舌,那哪兒是一壺或一壇酒啊。隻見疾奔的人流最前一人,單手托著一個兩人合抱,大半人高的碩大酒缸。酒缸闊口,依稀可見其中滿滿當當的酒水,整缸恐有千斤之多,可那人單手托舉毫不費力,身影瀟灑至極。
金不樂率眾緊綴其後,可是怎麽也越不過那人,路人瞧著這奇異的場景難怪會忍不住驚呼。張水衣失神喃喃道:“這哪兒是什麽偷酒的小賊?我還從未聽過偷酒有這麽大手筆的,這分明就是強盜嘛!”
三人倚窗繼續觀望,那人似是不滿身後追兵和街上喧鬧,突然急轉方向,衝向街道左沿,毫不猶豫縱身一躍。此街臨水,岸高十丈,下方赫然是靈水、青水、巫水交匯的浩淼水域。此舉驚得所有人駭然失聲,紛紛湧到街邊瞧個究竟。
金不樂站在街邊正猶豫著是否繼續追上,而人群中又是爆出聲聲驚叫。樓上三人隨後看到那人托著酒缸在水麵上行走,走到江心方才停止,隻見他緩緩將酒缸放下,左手輕抓缸沿,右手輕拍缸壁,霎時缸中卷起一道酒浪。
那人對周遭的情形滿不在乎,張口迎向那道酒浪,大大喝了一口酒,酒浪複又落入缸中。子陵渡走南闖北的人極多,也算見多識廣,可是今日見到這一人一缸立在江心不沉,又露出這神乎其技的一手,皆驚在當場,隨即發出震天響的呼喝。
張水衣美目圓睜,隻覺不可思議,巫千雪麵露恍然,依然難掩驚意。張元宗淡笑道:“你們待在此處,我下去瞧瞧。”話音未落,他的身影穿窗而出,若是一隻青鳥淩空滑翔,由於人群皆被偷酒賊吸引,少有人發現張元宗從九寶樓上飛下。
張元宗掠至金不樂的身側,輕拍他的肩膀道:“金先生勿憂,此人我識得,不是惡人。”金不樂陡然一驚,旋即又覺僥幸,他完全沒有察覺到有人靠近身側,幸好來者是張元宗而非居心叵測之人。
金不樂望著江中那人的古怪行徑,哭笑不得道:“金某瞧著也覺他不是惡人,倒是個嗜酒的高人。雲家不是斤斤計較之輩,也不在乎損失一缸酒。隻是今日若是縱了他這一回,來日恐怕風波不息呐。”
張元宗微笑道:“金先生隻管放心,我去同他說道說道。”言畢,他輕描淡寫也從街岸縱身躍下,在如雷的驚呼聲中輕輕落在水麵之上。他腳尖輕點水麵,青衫飛舞,整個人向江中飄去,於那人對麵不遠處站定。
那人其實早知有人從岸上飛下,卻故意視作不見,兀自沉浸在酒意中。他此刻飲罷一口,張口吟道:“……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已聞清比聖,複道濁如賢。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
他臉上醉態慵懶,目光朦朧,整個天地都囿不住他的心,口中氤氳的酒氣似是化作錦繡雲嵐,沿岸聞眾恍覺那詩句帶著酒香從耳中沁入鼻端,帶著微醺的醉意。瞧著江中兩人靜立滔滔水上,瀟灑自若,所有人皆知他們當是舉世罕見的人物,心中又是驚奇又是欽佩。
張元宗朗聲道:“申先生,別來無恙。”此人正是江湖隱修奇人申先生,在西域翡翠島若非他及時出手,隻怕昆侖、天山兩派早已斷了香火。待諸事畢了,他逍遙遠去,未曾想今日現身於此,行事還是那般肆意不拘。
缸中酒浪陡地卷起,申先生探首猛灌了一大口,咕嚕咕嚕咽下,仰天大呼道:“痛快!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他忽地掄起左臂向前一拋,偌大酒缸於江麵倒映一大團暗影,平平向張元宗撞去,竟沒有一絲下墜之勢。
張元宗微笑伸手抓住酒缸,內息源源不斷灌入其中,化解了遒勁的力道。他身影一動不動,俯首於缸中酒水尺餘的距離停住,微微張口,如鯨吸長水,缸中陡然升起一道水柱,他趁勢小酌一口,然後閉眼品味齒間留香,道:“好酒!百年莫惜千回醉,一盞能消萬古愁。”
這兩人雖相交不深,但張元宗依稀知曉他日日酒不離身的緣由,亡妻杳渺,相思不已。申先生時常到處獵酒,恨不得時刻醉在酒中,因此張元宗才勸誡他過猶不及,醉的是意,酒不在多,一盞足矣。
申先生恍若未聞,伸手接住張元宗拋回的酒缸,豪飲數口,笑道:“一生大笑能幾回,鬥酒相逢須醉倒。”他一邊吟詩一邊提酒掠向張元宗,右手揮掌向其拍去,這一掌雖然隨意,但張元宗頓覺腳下江水驟然下降一截,整個人也不隨之低了幾分。
申先生此掌沒有殺意,倒像是醉後情不自禁的切磋,可這聲勢卻是駭然不已。張元宗全身籠罩在鈍重的氣壓當中,仿佛被逼仄的空間所禁錮。然他笑容淡淡如常,駢指化劍,微微斜上點在申先生的掌心,周身壓力隨即蘧然消失,江水瞬間恢複如初,整個人也隨之上升幾分。
申先生沒有即刻反擊,而是提酒遞到他的麵前,張元宗含笑接過,然後如法炮製喝了一口,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他專門吟到此句回應,重點不在後一句的“酒中仙”,而是前一句的“不上船”,意在勸解不要放任自流,斯人已逝,該當解脫。
申先生醉醺醺一把抓住缸沿,然張元宗卻緊抓不放,兩相對峙不下。申先生頗為不悅地盯著他,又是激昂又是沉悶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缸中酒水霎時翻江倒海,一個浪頭攜千斤之力打向張元宗。
張元宗伸手沿著缸壁回旋一拂,缸中的酒水登時生出一個漩渦,產生極為強勁的吸力,將那懸空的酒浪盡數吸入缸中。他心平氣和道:“半酣耿耿不自得,清嘯長歌裂金石。”即使酒酣昏沉暫忘痛苦,可是事實無法改變,酒醒一切如故,還不如瀟灑長歌。
申先生眉宇間不耐之色浮現,暫時棄了酒缸的爭奪,連揮數掌。岸上的人瞧著張元宗靜立江上,青衫落落,那數掌猶如稚子戲耍。接著驚變陡生,張元宗身後大片江水仿佛被狂風推開,水浪層層疊疊,然後回卷升起三丈高的巨浪,巨浪之下便是青影。
申先生一字一頓道:“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詩句雖短,卻擲地有聲,氣魄雄渾,似是我意勝天意,天意可違,而我意不可違。張元宗自然感受到身後的危險,他忽然放開手中的酒缸,任由申先生拿去,淡淡問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申先生聞言微微一怔,對方竟這般輕易放棄,反而主動邀飲,卻又非粗豪牛飲,乃是雪後圍爐小酌。然後,他看見張元宗的身軀中猛然破出一道強橫的劍氣,將背後襲來的三丈巨浪劈成兩半,瞬間大雨滂沱,絲毫不沾其身。
申先生怔意稍縱即逝,隨即提起酒缸至頭頂,微斜之下酒水如注傾下,他仰頭狂飲三大口,張口大吐酒氣道:“我願東海水,盡向杯中流。”男兒飲酒有豪氣,張元宗複又接過酒缸飲罷,應道:“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張元宗初時本想持清明之身,勸解申先生不要沉湎過往,為酒所困,可是他很快便又改變了初衷。他不再如初入江湖那般光風霽月,他的心中也藏了鬱鬱心事。他當日臨時改變主意去了九幽,算準閻帝生對親子微微的怯懦,可又何嚐不是因為自己對親父同樣存有怯懦。
即便他心境修得再通透,可他畢竟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朋友們似乎隻看到他在大義麵前的無私和凜然,卻不知他心底也藏著苦悶。他可以坦然麵對張聽柏,但對於那個與自己最近的人,他卻沒有多少信心。
他貌似隨心所欲,追求自然之道,實則克製己身,今日似乎同申先生一道飲酒,勾起他一舒胸臆的念頭。他自然不能如申先生那般盡情釋放心中塊壘,隻是想借著這酒這詩疏解自己的鬱悶。
兩人一邊飲酒一邊吟詩,漸漸互生知己之感,待到興致高漲之時,兩人又忍不住出手切磋。隻見大江之上,兩人如謫仙飛馳,舉掌你來我往,聲勢浩大,引得周遭滔天巨浪不止,附近船隻皆不敢靠近。
張元宗雖未盡全力,卻知自己無法探知申先生的深淺,他也不得不暗自佩服江湖中存在這樣的人物。因著兩人出手,江麵上漸漸騰起白茫茫的霧氣,兩人以缸沉浮其中,若隱若現,鬥得不亦樂乎。岸上眾人瞧著江中風雲變化,人物之奇,又是駭懼又是驚異。
酒之佳句層出不窮,飄蕩在江中霧中,兩人酣暢淋漓,借酒抒誌。申先生心中愁苦稍解,張元宗胸中鬱結也淡了許多。最後,申先生笑吟道:“開君一壺酒,細酌對春風。”張元宗應道:“鬥酒取一醉,孤琴為君彈。”兩人相視一笑,把臂同遊江上,後上岸入了九寶樓。
金不樂苦笑地看著身前的酒缸,其中酒水還剩半缸,自然用不著他親自動手,須臾便有樓中夥計合力抬回樓中。張元宗和申先生一道進入九寶樓,有著兩人在江上驚人的表現,樓中無人膽敢阻攔。一群好奇心未泯的看客也尾隨湧入,欲瞻風采,九寶樓生意隨即暴漲。
兩人直奔三樓而去,因著九寶樓的規矩,看客們無法再跟隨。張元宗乍眼瞧著三樓情形,臉色頓時蘧然一變,方才三人就座之地空無一人,桌上酒菜擺放如常,場麵工整不亂。申先生問道:“何事?”張元宗皺眉道:“千雪和小妹被人帶走了。”
申先生當然明白這個“帶走”指的是受製於人,酒不由醒了大半,道:“我觀巫姑娘身手不弱,可瞧這場景不見一絲淩亂,似是毫無反抗,不然九寶樓也不會沒有察覺。你怎麽如此肯定她們是被人帶走,而非出樓閑遊?”
張元宗伸手拿起桌麵一個酒盞,指出杯沿一道細微的磕痕給他瞧,然後又指向木地板上一處酒漬和凹陷,道:“九寶樓之所以得享盛名,乃是在各個方麵追求完美,這酒盞上桌前絕不會有磕痕,顯然是後來掉在地上所致。千雪和小妹不愛酒,斷不至於醉酒失杯。”
申先生默然點頭讚同,張元宗繼續道:“酒盞落地,極有可能是她們受製前有過反抗,但是很輕微,沒鬧出什麽動靜。申先生有所不知,我小妹的實力較千雪強出不少,沒曾想連她也輕易著了道。”
申先生看門見山道:“不知蓬萊來的是誰?”言下之意,兩人如此輕易被製住,想必來者非是等閑。張元宗冷靜道:“來者沒有當場殺人取血,而是不嫌累贅帶走兩人,要麽其並非蓬萊中人,要麽其手中沒有藥液,無論是哪種情況,她們暫無性命之憂。”
“來者不一定是高手,即便是蓬萊長老親至,小妹也不至於毫無反抗之力,最大的可能是用毒。來者故意將酒盞放回原處,想來是故布疑陣,拖延時間,顯然是心有顧忌,那麽此人絕不會帶著兩人上路,而是想辦法將她們藏在一個令人想不到的地方。”
申先生認同張元宗的猜測,憂道:“子陵渡三教九流混雜,地界又極廣,若是她們已被藏匿,尋起來隻怕是大海撈針,要不讓九寶樓幫忙?”奇怪的是,他瞧著張元宗並不如何著急,反而沉心靜氣闔眼默立。
申先生瞧得莫名所以,隻聽他胸有成竹道:“倒是不用麻煩金先生,在下自有辦法找到她們,申先生可願與我同往?”申先生也好奇他究竟有何妙法,應道:“既然張公子相邀,我定要去瞧個明白。”
張元宗含笑垂目一頓,然後直接向北掠去,身影穿窗而出。申先生也不多言,不忘抓起桌上一壺酒,緊隨張元宗從樓上躍下。顧不得街上人們的驚呼,張元宗領著申先生走街串巷,途中他常常閉目靜立片刻,令申先生一頭霧水。
開始兩人大體是朝北的方向,後半途中張元宗突然急轉往東而去。申先生抿了一口酒,費解道:“你確定沒有找錯方向?”張元宗微笑道:“依著路線,我倒是更加確定我的判斷沒有錯。來者想是擔心被察覺,所以格外謹慎,故意繞來繞去。”
申先生大是奇怪張元宗為何如此篤定,一路上觀其既未向人打聽,也未觀察途中的痕跡,除了時而閉目靜立以外,倒像是一味憑著直覺行事。隨著時間推移,兩人向東漸漸出了子陵渡繁華的地段,越來越見荒涼,街小屋破,人煙稀少,申先生對張元宗的判斷也越發質疑。
當張元宗最終停在一座死氣沉沉的莊園外麵時,他望著莊園裏麵的情形,幾乎要說不出話來。這座莊園陰氣森森,斷壁殘垣,沉悶壓抑,破損的黑門中開,院中停滿了各式各樣的棺材,有大有小,有新有舊,有貴有賤,因為它是一座義莊。
義莊中飄著一股難聞的氣味,紙錢和香燭的味道有些刺鼻。張目望去,隻見義莊盡頭是一處靈堂,堂中也停著一排棺材,靈堂口的門檻上坐著一個瘦巴巴的老頭兒,須發亂糟糟的,正靠著門框打著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