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與君相知 敢與君絕
鬼哭入耳,斷天涯癲狂愈甚,劍下的瘋狀和狠辣渾然天成。殘敗建築中的哭聲嫋嫋不絕,忽遠忽近,宛若青城山的孤魂野鬼哭訴冤情,斷天涯的神智錯亂地更加離譜。張元宗沉心靜氣,凝神戒備二十八柄窄劍猝然露出猙獰之象,劍氣展現出令人目眩神迷的風華。
當張元宗同斷天涯鬥得難解難分,峨眉道姑憂怖叢生之時,鬼哭聲忽然由遠及近,漸漸清晰入耳,撕心裂肺。緊接著,一道幽影從幽暗的建築中飛渡出來,如雲如煙,輕盈飄渺,恰似鬼魂一般。幽影最終停在青城派的匾額旁,對著“青城”二字癡癡盯看了良久。
幽影並非什麽鬼影,而是一位形銷骨立的老嫗,灰發披散遮住大半的麵容,身形佝僂枯立,貌似氣衰力竭,行將就木。然眾人皆心知肚明,觀其輕功造詣之高,江湖罕見,這位老嫗定是一位絕世高手,卻不知她為何現身此處,與青城派又有何淵源。
她忽然扶著匾額嚎哭起來,聲音刺耳以極,聽得眾人心中一陣翻湧,肝腸寸斷。她嚎哭正酣,無意間回首望見場中大戰的兩人,亂發縫隙間的目光森冷可怖。她衰老的身軀猛然顫栗不止,胸口起伏不定,一時竟忘卻了嚎哭。她一字一頓宛如杜鵑泣血,道:“斷天涯!”
斷天涯恍若未聞,依舊狀若瘋魔,張牙舞爪,傘柄劍威猛霸烈,傘骨劍陰狠毒辣,配合得天衣無縫,施展到最後愈發圓通自如,威力倍增。張元宗左手抓住雲瓷的肩頭,同進同退,讓其在危險的境況中磨練心誌,而劍氣宛若實質,穩穩壓製住對方的劍。
老嫗淒厲念道:“柳守真,姚晚晴,柳無非,柳無缺,柳無思,嚴鐵山,華三清,戴子夫,顏東辰……”每念一個名字,聲音裏都透著錐心蝕骨般的痛苦,她死盯著場中斷天涯的身影,一口氣念了幾十個姓名。
斷天涯忽然暴喝一聲,亂竄的內息吹得一頭亂發飛舞不止,他拋卻手中的傘劍,從戰局中倏然而退。張元宗也不趁乘勝追擊,束手一旁,驚疑地望著斷天涯雙手抱頭痛叫起來,好似過往的經曆化作一柄血劍刺入他的頭顱。
眾人雖未聽聞所有的姓名,但熟悉的名字皆是已故的青城中人,尤其是峨眉與青城曾同為蜀中雙秀,五位道姑對這些名字熟悉之極。眾人皆可感受到這位老嫗對斷天涯濃烈的恨意,難道不成她竟是青城故人?
老嫗怨恨道:“青城掌門柳守真和姚晚晴夫婦視你如子,對你言傳身教,嗬護備至,更欲將掌門之位傳於你,但你卻幹了什麽!”斷天涯猛然抬頭,露出恐懼痛苦的神色,嘶吼道:“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老嫗忿忿道:“柳無非和柳無缺視你為弟,為你擋災擋難。後來你成為青城第一人,他們對你充滿崇拜和敬重,可是你又幹了什麽!”斷天涯使勁搗捶自己的腦袋,疾言厲色道:“你不要再說了!你不要再說了!”
老嫗發出暢快而痛苦的怪笑,咬牙切齒道:“大師兄嚴鐵山,二師兄華三清,三師兄戴子夫以及各位師兄弟,他們可有誰對你有半分不好?”斷天涯張皇失色,不住揮手驅趕麵前的空氣,仿佛這些亡故之人一一出現在他的麵前。
老嫗陡然一指斷天涯,痛恨道:“最無辜的就是柳無思,她對你癡心一片,情深意重,視你為共度一生的夫君。真是可悲可恨!”斷天涯忽然停止動作,痛苦布滿臉頰,如是心如刀銼,他抬頭緊盯著老嫗,歇斯底裏道:“全是謊言!是她背叛了我!她死有餘辜!”
江湖傳言青城掌門之女本與斷天涯兩情相悅,後來柳無思另投他人懷抱,方才引起滅派大禍。斷天涯因愛生恨,親手殺了所愛之人,因而瘋癲入魔,大開殺戒,將青城派上下殺得雞犬不留。這段血腥的往事,帶了一種令人同情的哀愁。
老嫗忽然又哭又笑,呼天搶地,聲音悲苦淒慘,真是聞者同哀。她哀哀欲絕道:“謊言?背叛?她愛你至深,何曾背叛過你!”貌似最深的痛苦讓斷天涯稍微清醒,眼角的悲痛似要暴洪破堤,他痛不欲生道:“她與那人同進同出,日日飲酒作樂,琴簫合奏,甚至一道備置嫁衣,這是我親眼所見。”
情劫,情劫。凡塵俗世,芸芸眾生,多少人能夠逃過這一劫。如是蠶絲縛繞骨頭,蛛網纏裹心髒,斬不斷,理還亂。人的心難以揣測和控製,不到最後一刻,不知悲歡離合,不知情歸何處,心念何人。
聽到斷天涯的痛陳,眾人隻覺他身上的悲情色彩又濃了幾分。老嫗聞言之後木立當場,不知不覺間淚如雨下,漸漸傳出微弱的嗚咽聲,聽得眾人心中一酸。淚水打濕了她的衣衫,摔碎在塵土裏,她的心也是四分五裂。
半晌之後,老嫗壓製激烈的情緒,悲腸愁結道:“那一年你二十六歲,柳守真欲將掌門之位傳於你,而柳無思也決定在授位大典上嫁給你。”斷天涯難以置信睜大雙眼,張皇無措道:“你撒謊!我親眼所見她與那人舉止親昵。”
老嫗露出痛苦和同情交雜的神色,道:“那人是柳無思的表哥顏東辰,出身商賈世家,見多識廣,得知表妹好事將近,特來為你們操辦成親事宜。你那時為繼任掌門做準備,分身乏術,柳無思本想過幾日再告訴你成親之事,隻好先同表哥準備飲食,婚樂,嫁衣等諸事。”
斷天涯露出驚恐之色,茫然地東張西望,惶惶不寧。他麵容扭曲猙獰,喘息不止,厲聲道:“不!你騙我!你騙我!!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眾人心中震動不已,事實的真相若真是如此,那當真老天無情,命運無常。
老嫗神情激動道:“你不問青紅皂白,不信愛你之人,不給她辯解的機會,就那樣殺了她!你好狠的心!”說到此處,她渾身又戰栗起來,好似身體裏的恨意衝擊著四肢百骸。她的目光森寒陰冷,像是一頭饑餓的野獸。
斷天涯抱頭痛嚎起來,世界自此一片黑暗。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內外的煎熬焚毀了他的一切。柳無思溫婉的容顏浮現在自己眼前,轉瞬間又是一副雙目泣血的慘狀。斷天涯兀自慘叫一聲,恐懼道:“你到底是誰?”
老嫗對當年所發生的事了如指掌,她必定是同斷天涯和柳無思極為親密的人,否則也不會如此痛心疾首。可是當年青城上下無一活口,那麽此人究竟會是誰?難不成真的是斷天涯現身青城,招來冤魂複仇嗎?
張元宗心中戚戚然,老嫗所言隻怕皆是事實,那麽斷天涯真是錯得離譜。因為他的偏狹任性,竟葬送了一段金玉良緣,覆滅了一方名門正派,更讓多少伉儷鮮血鋪灑。時光不能倒流,後悔亦無良藥,這世間的錯業已鑄成,卻不是都有得悔改。
斷天涯沉浸在苦痛之中不能自拔,情緒失控道:“你到底是誰?再不言語,我就殺了你!”老嫗目光如刀,似要將斷天涯碎屍萬段,她沉默不語,又似被仇恨扼住了咽喉。青城山青幽雅致,青城派卻是荒涼慘敗,而她的身份更是一個謎。
事實的真相生生擊潰了斷天涯的執念,他龜縮躲避的堡壘也轟然坍塌,一直堅持的信念瞬間天翻地覆,竟是如此的可笑可悲。他惶然無措,覺得此刻急需一個缺口來宣泄身體裏的狂躁,否則自己將會爆裂而亡。
他猛然撲向老嫗,狂暴的內息洶湧澎湃,臉上的瘋狀觸目驚心,殺意浩浩湯湯。雙掌之下的力量強絕霸道,空氣震蕩的悶響令人駭然。張元宗愁色流離,欲要出手相救,然老嫗的身影輕飄飄平移數尺,輕易躲開了奔襲的雙掌。
然而,掌力不絕猶自隔空擊出,乍然將青城派的匾額轟成碎片,兩人見狀身軀皆是一顫。斷天涯戾氣狂放,繼續撲殺老嫗,出掌竭盡全力,毫不保留。或許匾額被毀激起老嫗的凶性,她不再依仗妙絕的輕功,徑直運掌同斷天涯硬撼。
雙掌兩兩擊實,恍然間好似青城山在微微顫動,勁風怒卷,飛沙走石。內息翻滾激蕩,掌力毀滅相抗,兩人皆如亡命之徒一般,出手不留餘地。巨大的衝撞之力將兩人彈開,令人震驚的是,老嫗的掌力竟同斷天涯不相伯仲。
兩人轉瞬又激鬥在一起,全是以攻對攻,直來直往,透著一股慘烈之氣。老嫗枯槁的身軀裏竟蘊藏這般強橫的力量,江湖之大當真是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強絕的高人名聲不顯,隱於蓬草之間。
青城山上,斷天涯同老嫗舍命大戰,掌勢威猛,真氣震蕩,周遭的梁柱四壁皆被震塌,塵土飛揚彌漫,瓦礫破空斜射,兩道身影飄忽不定。兩人闖過山門,進入青城派荒蕪的大殿,所過之處盡是石路碎裂,草木斷折,一片狼藉。
張元宗帶著雲瓷和峨眉道姑追隨兩人的身影,一道進入青城派內。四周建築延綿,散落雕梁畫棟,依稀可見往日的榮耀。可如今塵埃遮掩,野草瘋長,殘垣斷壁,輝煌不在,眾人見此情景不免唏噓不已。
兩人掌風陣陣,身法多變,雄厚的內息鼓脹流散,憑空生出一股狂風。殿中蛛網集結,紗幔低垂,本來就較為昏暗,這股狂風頓時卷起塵土,吹得周遭一片迷蒙,連帶兩人的身影也模糊不堪。
好一場龍爭虎鬥,老嫗形似鬼魅,枯木一般的手掌擁有匪夷所思的威力,她與斷天涯不相上下,卻不知方才為何要躲避?斷天涯暴躁異常,內心充斥著嗜血之意,想要殺光在場所有知道真相之人,但先不說將老嫗斃於掌下,就是一時間想要占據絕對上風都是不易。
他本擅長於劍法,欲在掌法上戰勝老嫗已是枉然,但那奇絕的傘劍被其失控拋在山門外,鞭長莫及。然大殿西牆恰好掛著一柄長劍,於是他全力出掌逼退老嫗,趁著間隙縱身至近處舍掌拔劍,刹那間寒光陡出驅逐了殿中的陰暗。
他身形傲然挺拔,決然揮劍斬向老嫗,劍在他的手中威赫凜凜,妖邪無比。鋒銳的劍刃劃開虛空淩厲而至,一簇劍芒絢麗奪目,激射而出,奪人心神。峨眉道姑見其仗劍之鋒利,不由為老嫗暗暗擔心。
老嫗泰然自若,猛揮衣袖,一道烏光從袖中電射而出,斷天涯一劍將其斬為兩段。須臾間,烏光掉落在地現出實體,眾人瞧去竟是烏黑的劍鞘,再回過目光瞧去,老嫗的手上業已握著一柄不盈兩尺的劍,毫光流轉,銳氣四射。
斷天涯目光所及,身軀狂震,如遭電擊,驚喝道:“這是無思的劍,怎會在你的手上?”老嫗冷笑不語,毅然揮劍直取斷天涯的咽喉。斷天涯長劍一轉,劍脊彈開刺來的劍尖,然後斜竄而上,斬向老嫗的手腕。
老嫗握劍回旋,劍鋒如鳳首回望,擋住並沿著對方的劍鋒倏然直削斷天涯的胳膊。這一劍奇險悲烈,屬於同歸於盡的招式,由此可見老嫗恨之入骨。斷天涯雖然癲狂錯亂,但劍道造詣奇高,隻見長劍微斜,以劍鍔輕易抵住老嫗的劍鋒,此招當真出人意表。
兩人皆是劍法大家,使得俱是青城劍法,他們浸淫劍法多年,個中三昧熟稔至極。不過斷天涯的劍法受其脾性影響,盡顯血腥和狠毒,而老嫗的劍法正如這青城山一樣,幽潔清秀,意境高遠,符合正宗的青城劍法。
斷天涯欲戰欲驚,喝道:“你到底是誰?青城派根本就沒有你,你為何會使青城劍法?”他神情狂亂,出劍愈加奇詭莫測,他又怒道:“那是無思的劍,你不配用它!”老嫗聞言身軀震顫,依舊持劍猛攻,劍意彌散不絕,劍氣浩然奔騰。
老嫗的冷漠徹底激怒了斷天涯,他的神智猝然陷入混沌,靈魂猶如被無常拘走,徒留一副軀殼,他整個人完全陷入瘋魔的狀態。劍,仿佛被冷酷絕情的惡靈附身,一股惡寒四散滲透。一劍驚出,風雲變色,恐怖的威勢直衝蒼穹,碾壓四野。
張元宗受劍威所激,劍心輕顫,渾身劍氣吞吐,沿著雲瓷的周身流轉,驅逐內心的悸栗。峨眉道姑卻沒這般幸運,她們的劍道修為雖然出類拔萃,卻與斷天涯之流相差甚遠。劍威壓迫而至,令她們臉色一片慘白,連忙退到不受劍勢影響的殿外。
老嫗夷然不懼,她對斷天涯的恨刻骨銘心,即使一死也要為青城冤魂報仇雪恨。她佝僂的身軀決然挺直,心神和內息俱凝聚在手中的劍上,隱約間可見一股氣流在劍身周圍流動,如是雲龍風虎,氣象獨具一格。
當兩人的劍勢達到鼎盛的時候,兩柄劍似乎化為遊龍驚鳳,展現了驚世的劍姿。劍道之巍峨,劍威之煌煌,多少人一生難望其項背。以兩人為中心,四竄的劍氣以不可一世之威,斬破四麵的牆壁,頓時青城大殿岌岌可危,瞬息將傾。
張元宗見機攜雲瓷方才掠出大殿,身後便響起建築倒塌的轟隆聲,滾滾的氣流呼嘯而來,吹得諸人衣衫狂舞。廢墟中央劍氣四溢,斷天涯和老嫗衝破壓頂之厄,立身破磚碎瓦之上繼續揮劍死鬥。
兩道身影縱躍馳騁,猶如追星逐月,劍氣四散飛卷,好似龍騰九天。眾人驚望著這一場生死大戰,心情無法形容的沉重。斷天涯的劍猙獰無狀,猛烈得如同疾風驟雨,而老嫗的劍在久戰無果之後,忽然產生了變化。
她的身影翩翩無跡,手中劍撩起夢幻般的光華,罩向癡狂成魔的斷天涯,她卓立於廢墟之上,若是劍仙臨塵。沒有人在意她是否紅顏盡失,是否槁項黃頊,在這一刻,她的劍散發著難以描述的魅力,似乎不應該出現在凡塵。
斷天涯雙目圓睜,狠戾之色滾滾翻湧,隻見他橫劍於胸,然後一掌震碎長劍,無數碎塊猛然激射出去,若是火山噴湧,挾帶著沛然而淩厲的力量掃向老嫗。此舉當真決絕悍然,老嫗連忙變化劍式掃向電射而至的碎劍,然而斷天涯如影隨形,趁勢揮掌轟擊老嫗的麵門。
峨眉道姑不由驚叫出聲,這些名門正派的高徒,何曾見過這般危險而慘烈的交手。斷天涯這一掌之威足可裂石斷金,更何況血肉之軀?掌風狂湧,老嫗隻覺肌膚有割裂般的疼痛,掌式未近,勁氣卻已吹開了老嫗的亂發,露出了一張蒼老的臉。
斷天涯怔怔地盯著這張熟悉的臉,掌勢一收,奔騰的內息逆向回流,衝擊五髒六腑,他猛然吐出一口鮮血。老嫗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上盡是霜冷之意,恨海難填。情勢峰回路轉,眾人驚喜交加,驚的是魔星竟然收回這必殺的一掌,喜的是老嫗並未命喪青城廢墟。
霎然間,眾人驚愕地瞧見老嫗一劍疾如流星,生生刺穿了斷天涯的胸膛。然後,她哆哆嗦嗦鬆開劍柄,踉踉蹌蹌後退幾步,露出茫然無措的神色。斷天涯難以置信地盯著胸前的劍,生命如沙漏中的沙子闃然流失。渾身的力氣都被消耗殆盡,他斜靠著斷柱,費力喘息。
老嫗神色變得古怪之極,激動而傷心地將雙手舉到眼前瞧看,她忽然悲慟大笑道:“孩子,我終於為你報仇了!”斷天涯聞言猛然抬頭,驚惶失措道:“孩子?什麽孩子?你給我說清楚,誰的孩子?”
老嫗忽又嚎啕大哭起來,露出傷心欲絕的神色,雙目剜向斷天涯,恨恨道:“是你親手殺了你的孩子,他才隻有三個月大!”斷天涯驚恐地連連搖頭,接著狂吐鮮血,似乎眼睛裏的世界都染成了紅色。
片刻之後,他麻木地抬頭望著老嫗,木然喚道:“無思……”老嫗瘦弱的身軀好似伶仃的枯草在風中搖擺,她猛然斷喝道:“住口!”斷天涯眼中的神彩開始黯然,他依舊癡癡喚道:“無思……”老嫗張狂大吼道:“你給我住口!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張元宗等人驚愣當場,老嫗竟然就是青城掌門之女柳無思,難怪她對斷天涯會如此的仇深似海。按照時間算來,柳無思現今應該不及五旬,卻經過幾十年的身心煎熬,已是老態龍鍾,紅顏枯骨。
斷天涯苦笑幾聲,茫然道:“我們的孩子……,我們竟有了孩子……”柳無思切齒道:“你刺了我一劍,我還可今天還你一劍,可是我的孩子卻沒有機會親手為自己報仇。他是那麽無辜,卻要遭受這種災厄。”
斷天涯痛苦道:“無思,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柳無思愴然道:“你知錯又有什麽用,我的爹娘,我的兄長,我的孩子,還有整個青城的同門,他們再也回不來了。這都是因為你,我恨不得將你五馬分屍,挫骨揚灰!”
斷天涯神情恍惚道:“都是因為我,我也應該死,下了地獄卻不知該如何麵對他們。”他轉而露出苦笑道:“不,他們應該都在天堂,而隻有我會下地獄,永不超生。”柳無思再也控製不住,淚水簌簌掉落,苦澀的味道將她淹沒。
斷天涯握住胸前的劍柄,徐徐從身體裏拔出,鮮血噴濺,劍身殷紅。他虛弱道:“我犯了太多的錯,終於到了惡貫滿盈的時候,能死在你的手上,我無怨無悔。”柳無思淚眼婆娑,如是一朵搖曳在風中的桔梗,淒楚道:“我後悔今生遇到你。”
斷天涯慘笑一聲,貌似自言自語道:“雖然我罪孽深重,一切都不能挽回,但是我還是想告訴你,自始至終我都隻愛你一個人。”柳無思淚如泉湧,自劍插入斷天涯的身體裏,仇恨似乎淡了許多。
她聽著斷天涯哀訴衷腸,忽然抬眼望著他,嗤笑道:“你真得隻愛我嗎?那林婉君呢?你與她眉來眼去,我故意視若不見,一心為你找理由開脫,說服我自己。你少年英雄,難免佳人青睞,隻要你心中有我,我便知足了。”
斷天涯神色一變,搖頭道:“不!你誤會了,我真得隻愛你一個人。”忽然他想到什麽可怕的事,身軀猛烈搖晃,靠著斷柱摔倒在地,他悚然叫道:“是她!是她告訴我你與顏東辰有染,更三番五次帶我去瞧你們親密的舉止。”
柳無思一陣愕然,一時竟忘記了流淚,一隻恐怖的手緊緊攥住了她的心髒。斷天涯恍然大悟,激憤道:“原來一切都是因為她,她為何……為何要這樣害我?我與她萍水相逢,卻一直把她當做親妹妹一樣看待,她為何要害我?”
再次聽到“林婉君”這個名字,張元宗隻覺不寒而栗。目前據其所知,林婉君在江湖中出現過兩次,一次是三十年前與斷天涯相交,結果青城派煙消雨散,一次是十六年前嫁作蘇家掌門為妻,而後敗血之亂禍及天下。
這個神秘的女子如瘟疫一般,她出現的地方必有驚天大禍。張元宗心中驀然升起一股殺意,若讓他遇到此女,必殺之而後快。蓬萊啊蓬萊,雖是中土人士齟齬在先,但若是你們真要禍及蒼生,屢造慘案,那麽也隻能以殺止殺。
斷天涯精神低迷,臉上的風霜是如此的醒目,瞬息之間,已是出氣多,入氣少。他憋著一口氣,氣若遊絲道:“今生我對不起你,希望下輩子你也不要再遇到我。”言畢之後,他頭顱一歪,竟是魂歸幽冥,溘然長逝。
柳無思蒼顏暗沉,冷冷淒淒,她一步一步走向斷天涯,佝僂的身影似乎壓覆了千斤巨石,步履維艱。她緩緩蹲下身去,輕輕撫摸斷天涯枯槁的臉頰,癡癡地盯著他,良久不語。她忽然露出一抹明媚的笑意,好似煥發出年輕時的神采奕奕,端麗無雙。
她拿起斷天涯手中的劍,然後顫顫巍巍站起身來,細細打量青城派的遺跡,盡是荒涼落寞,最後她將目光落在張元宗的身上,道:“老身求公子一件事。”張元宗見其死誌已決,心中悲愁,忙道:“前輩隻管明言,晚輩必定萬死不辭。”
柳無思淒楚一笑,道:“我與他生不能同衾,死必要同穴。望公子在我死後,將我兩人合葬在這青城山。”張元宗徒勞叫道:“前輩……”然而隻見劍光亮起,柳無思已斷了自己的咽喉,撲在斷天涯的身上,撒手人寰。
峨眉道姑目睹了這一切,心生惻然,這世間的情化作一支悲歌,唱出入骨的痛。峨眉屬於道家戒律最為森嚴的門派,門中弟子皆絕情斷欲,不似昆侖的道士可以入情婚娶。斷天涯和柳無思之間的情與怨,悲與傷,讓她們冷漠嚴酷的心深受觸動。
張元宗擇了僻靜處,峨眉道姑幫忙合力葬了兩人。無論生前如何為善為惡,死後都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眾人不想他們死後被人打擾,遂沒有為其立碑。望著孤墳,清風穿林,不免又是唏噓一場。
經青螺介紹,其餘四位道姑方才知曉青衣男子竟是赫赫有名的龍門傳人張元宗,對其援手之恩,自是一番道謝。另外四人分別是赤眉、白露、黃鶴、黑雨,同青螺一道被稱為“峨眉五秀”,是峨眉著力栽培的年輕高手。
青螺忽然道:“還有幾日就是龍門開派大典,敝派即日將要遣人前往,不知張公子如何打算?”張元宗眸光淺淺,淡然道:“朱浩昌非我龍門中人,想代龍門開宗立派,名不正言不順。”青螺得到想要的答案,遂不再言語。
此間事了,眾人一同下山,到達山腳,不由駐步回望,隻見青城山碧濤起伏,幽勝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