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毒布故居
第三章 毒布故居
正陽關城門口戒備森嚴,每一個人都要仔細盤問,越是戰亂之時,把關之人越嚴,誰都不想將敵人的間諜和刺客放了進來,那長長的難民隊伍像是蜿蜒的長龍,拖兒帶女,甚至有的人拖著家中唯一的家當,一頭小豬,一隻小母雞之類的進城,對那些身帶武器之人,更是很小心地檢查。
蔡傷對正陽關的熟悉,便像是對自己的手掌一般了解,哪一門有多寬多高,守兵叫什麼都一清二楚。不過,這一刻卻並不想讓人認出他的身份,那將很不利於他的行動,他的身份卻是一位樵夫,挑著一擔柴,一副土頭土臉的打扮,對於進城,他早議定好了對答,自然很順利進入。
蔡傷挑著柴來到一家朱門大院的後門口,這一家他再熟悉不過,不是他的家,但是他信得過之人的家,也是一位非常正直的黨長(註:公元485年,孝文帝改革,實行均田制,同時也頒布實行了三長制,即為,五家為一鄰,設一鄰長;五鄰為一里,設一里長;五里為一黨,設一黨長,而三長皆由本鄉有威望者擔任。),這家主人王通與蔡傷關係甚為密切,而且又是漢族士人王蕭的親戚,自然在正陽關有著一定的地位。
「砰、砰!」蔡傷放下柴禾,重重地在後門上敲了一兩下。
「誰呀?」後門嘎吱一聲拉了開來。
蔡傷認識眼前這老頭,但此刻他卻不能夠表示身份,於是壓低嗓音道:「送柴禾的。」
「今日柴禾已經送過,還來幹什麼?」那老頭有些不耐煩地道。
「大爺,誰不知王老爺家深門廣,而又德高望重,是個萬有生佛。小人是為了感激王老爺前些日子對小人老母施手相救,特為王老爺免費送上一擔很乾的柴禾,大爺你通融通融,便收下我這點小意思,算是小人孝敬王老爺,祝他財源廣進,福壽齊天好了。」蔡傷故意羅里羅唆地道。
那老頭打量了蔡傷一眼,只見他滿臉鬍鬚亂糟糟的一大片,不由得有些驚疑不定,不過聽到蔡傷那幾句話說得挺得人心,拍了拍蔡傷那有些破舊的衣服下的肩膀,問道:「你是哪個村的,叫什麼?」
「小人是秀水村的,叫阿狗。」蔡傷裝作憨憨地一笑應道。
「阿狗?」那老頭不禁皺了皺眉頭。
「是啊,我娘總是這樣叫我,既然是我娘這樣叫,我也便是阿狗了。」蔡傷毫不在意地道,一副土頭土腦的樣子學得的確似模似樣。
老頭似是感到好笑,道:「那好吧,你挑著柴跟我來。」
「謝謝大爺,謝謝大爺,我娘還讓我給王老爺磕頭呢!若不是王老爺給的十個大錢,恐怕我娘會病死,王老爺恩同再造,那可真是大好人呀。」蔡傷一邊挑起那重重的柴禾,一邊不倫不類地道。
老頭帶著蔡傷穿過幾重房子,來到柴房門前,蔡傷忙很靈巧地將兩擔柴禾很有順序地堆好,才再說了聲謝謝。
「我會跟老爺說的。」那老頭道。
「我娘叫我一定要親自給老爺磕頭,感謝他的大恩大德,請大爺行行好,再成全小人這個願望吧。」蔡傷懇切地道。
「我家老爺沒空,下次再來吧。」老頭說著徑直走了出去。
蔡傷無法,只好跟出柴房,突然眼前一亮,因為,他看到了他要找的人,正從不遠處的房檐邊轉了出來。
蔡傷急忙趕上數步,來到王通的面前,高聲道:「王老爺,原來你老人家在這裡,你來了正好,阿狗正要感謝你救了我娘一命呢!」
王通是一個中年漢子,有一種儒雅的風度,更有著一種英悍挺拔的氣質,從骨子裡透出,滿目之中卻有一種黯然憂鬱,聽到蔡傷如此一呼,不禁呆了一呆,但瞬間目中暴射出一幕異彩,掩飾不住激動地抖了一下。
蔡傷心中一陣感動,卻忙道:「王老爺,阿狗這就給你磕頭了。」說著就要下跪。
王通一慌,忙一把扶住蔡傷,卻明白了蔡傷的意思,想起蔡傷剛才所說的話,望了左右一眼,禁不住有些喜色地道:「你娘好了嗎?」
「多謝老爺的錢,讓我能及時去抓藥,這才沒事。」蔡傷很技巧地應道。
「那太好了,阿狗,我正想有事找你,卻沒想到你來了!」並旋轉身對左右喝道:「你們先去做事吧,我跟阿狗有些事情要談。」
那老頭有些驚疑卻又釋然地去了,而他身旁的兩位大漢似乎有些大惑不解,不過王通的吩咐,他們不得不聽。
「老爺,那還要不要到大老爺那裡去?」那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疑問道。
「你去大老爺那裡一趟,叫他趕快到我這裡來,就說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他,快去快回。」王通掩飾不住激動地道。
「是!」那兩個漢子不敢相信似地退了出去。
「將軍!」王通欣喜地低呼。
「我們進去說吧!」蔡傷有些黯然,卻又有些欣慰地道。
王通向四周掃了一眼,見無人在,便徑直領著蔡傷到了自己的書房。
「王仆,吩咐下去 ,沒有我允許,除了大老爺之外,不要來打擾我,再給我備些酒菜。」王通對正立在門口的年輕人呼道。
那年輕人立刻應聲而退,蔡傷踏入房中,王通輕輕地關上房門。
「王兄!」蔡傷輕嘆了口氣,低沉地道。
「將軍,我還以為永遠也見不到你了,可恨,爾朱家族也太猖狂了。」王通歡喜之中,又夾著無限的傷感道。
「一切都不用說,今次我回來,只想帶走雅兒的骨灰。」蔡傷無限悲愴地道。
「雅夫人自刎而死,我大哥通過朝中的關係,准奏將夫人安葬於公山之南,這是夫人臨終之前的願望。」王通眼中閃著淚花道。
蔡傷心中一陣抽搐,強壓住胸中的悲切,道:「是我害了她,我不是一個好丈夫。」
「將軍何必這麼說,夫人臨終前便相信你一定會沒事。她說,她很想死後,能埋在公山南面的路邊,這樣她就可以看見你安然地回來……」王通說到這裡竟忍不住滑下兩顆淚珠。
蔡傷無力地扶著桌子,長長地嘆了口氣,淚珠還是禁不住流了出來。
「是誰抄了我的家?」蔡傷聲音變得無比冰寒地道。
「是吳含這狗賊,現在靠著爾朱家的勢力,當上了城守的職位,夫人便是不想受辱而死。」王通憤怒地道。
「好,那今晚,我便將他的頭掛在城頭。」蔡傷話中充盈著一種強大的讓人心寒的殺意,王通也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可是他身邊的護衛有很多呀。」王通擔心道,顯然他不敢看好蔡傷。
「無論他身邊有多少護衛,除非爾朱榮每一刻都護衛著他,否則,他死定了。」蔡傷身上那種強大的殺氣變得更為濃厚,雙目之中顯出無比堅定的神色。
王通長長地嘆了口氣,知道這一切已經成為定局,誰也改變不了蔡傷的決定,明白他的人不多,而王通便是其中一個。
「你需要多少人相助?」王通毅然地道。
「我只想王兄把雅兒取出來,我要帶走她的骨灰。」
「將軍,夫人入土為安,我想還是不要去侵擾她算了,她生在正陽,死在正陽,相信也不願意骨埋異鄉,在這裡,我們會經常派人去給她掃墓的。」王通輕輕地提醒道。
蔡傷一呆,無限凄然地道:「我想要她每一刻都陪在我的身邊,她也定希望我能夠陪在她身邊,她總是嚮往我的老家,這次我便帶她回我的老家,相信她定不會想留在正陽關這傷心的地方,何況還有我們的兒子會想念她的。」
「公子還好嗎?」王通驚喜地道。
「風兒正和黃海在一起,目前還沒有問題,爾朱宏那幾個狗賊已經被我打發他們上了路。」蔡傷淡淡地道。
「黃兄弟可曾一道回城?」王通急切地問道。
「沒有,他受了傷,我也不希望他回來,他必須照顧風兒,我不想再失去別的親人。」蔡傷吸了口氣道。
「你們都沒事便好了。」王通欣慰地道。
「二弟你叫我有什麼事?」外面一個蒼嚴的聲音傳了過來。
「大哥!」王通忙拉開門,便見王成立在門口,身後的王仆,端著兩壺酒和幾盆熱氣騰騰的菜和幾盆點心。
「你們把東西放在桌上吧!」王通向王仆和兩位送菜的下人沉聲道,旋又一把拉進王成,等王仆幾人出了門,忙拴上門,歡喜地道:「大哥,你看他是誰?」
王成打量了蔡傷一眼,一連低呼:「蔡將軍!」同時激動得一把按住蔡傷的肩頭,似是打量著一個寶物一般審視著蔡傷。
蔡傷心頭一熱,也激動地搭住王成的手臂。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卻把我們都擔心死了。」王成歡喜地道。
「讓你們操心了。」蔡傷感激地道。
「將軍要我們怎麼做?」王成義憤地道。
蔡傷淡淡地一笑,黯然道:「王大哥,怎會變得如此躁怒。」
「你不知道,我想到爾朱家族那一雙狗眼,心頭便有氣,更可惡的卻是吳含那狗賊,小人得志,我怎能不氣呢?」王成惱怒地道。
「我只想要知道吳含今晚會在哪裡出現!」蔡傷冷酷地道。
「這包在我身上,用不了一個時辰,全部搞定。」王成自信地道。
「另外還請兩位大哥,在今日白天將雅兒的屍骨給化了,我要帶走她的骨灰。」蔡傷傷感地道。
王成沉凝了一下,望了王通一眼,見王通微微地點了點頭,便也跟著點了點頭。
「另外,為我備上一些香紙,我要去為死去的兄弟和雅兒上一炷香,並在晚上北城門外靠東的樹林之中為我安排一匹好馬和弓箭之類的,我的要求便只有這麼多。」蔡傷很平靜地道。
「難道將軍不要我們為你準備一批信得過的兄弟?」王成認真地道。
「好吧,你先為我預備一批兄弟,到時候知道了吳含這狗賊的行蹤再好好地安排這批兄弟,不過不要說我回來了。」蔡傷在盛情難卻之下,淡淡地應道。
「好,我去為將軍準備弩箭和飛索之類的東西,大哥便去探聽吳含的行蹤,將軍吃完酒,便去公山為夫人上一炷香。」王通果斷地道。
蔡傷感激地望了兩人一眼,沉重地將雙手搭在兩人的肩膀上道:「就有勞兩位大哥了。」
「將軍何必客氣,咱們都是自家兄弟。」王通和王成同時道。
「那為何仍以將軍相稱?我已經不是什麼狗屁將軍了,我改了口,你們為何不改口呢?」蔡傷傷感地一笑道。
王通和王成一愣,相互望了一眼,慘然一笑道:「是該把什麼狗屁將軍的稱號扔掉了,那就稱你蔡兄弟好啦。」
蔡傷不禁感激地一笑,三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會意地笑了起來。
公山其實並不高,在淮河這一帶,也沒有什麼很高的山,不過戰火併不能抵擋住自然的威力,樹木仍不少,在一片平原之間,公山仍是比較顯眼,在城中,最高的也便是這座公山。
蔡傷仍是那潦倒的樣子,不過腰際卻多了一柄刀,那是他的瀝血刀,刀鞘以布條纏得不透半絲風,跟隨著他的還有兩人,那兩人看上去更不顯眼,便像黃土高原上一塊褐色的黃土,隨便哪裡都可以撿到一大堆。
付雅的墓便靜靜地躺在林間的一塊空地之上,一堆新土卻埋藏了蔡傷所有的愛。的確,這個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南門和東門進出的人群,而此刻,蔡傷在她的墳前立成了一塊寬實的墓碑,可是她已經看不到了。
蔡傷想到昔日的溫柔,不禁悲從中來,自幼孤苦,受師父養育,而師父已仙逝,這是唯一貼心的親人,卻也絕他而去……
蔡傷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在那簡陋的墓碑之前,抱著那連字都未刻寫的墓碑禁不住滑下兩行清淚。
那兩個很普通的人在蔡傷立在墓前之時,他們便選了兩個位置,這兩個位置可以看到任何上山之人,他們的眼神絕對不普通,那種只有猛獸才具備的目光,他們卻有,那冷冷的光芒使人立在太陽底下都感覺到了心底的寒意。
「將軍,節哀順變!」一人平靜而傷感地道。
蔡傷並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抱著那墓碑,流著淚,心頭卻湧起了無限的殺機。
那兩人嘆了口氣,神色有些黯然。
「為什麼只立碑,而不題字?」蔡傷冷冷地道。
「這是朝中的意思,其實夫人的遺體是偷換出來的,以另一具屍體作夫人的屍體送入法場,而真的夫人遺體便由員外和黨長埋在這裡,所以員外才沒有在碑上題字。」那兩人解釋道。
蔡傷心中一陣刺痛,將帶來的紙香在墳前一張張認真地燒著,而那專註的神情,便像是在完成一件藝術作品。
山林間的風很輕悠,秋天的風便是這樣,那種蕭颯是隱含在骨子裡的,這輕輕的風卻可以使樹葉變黃,使千萬樹葉斷梗而下。
無論是哪裡,有的只是一片凄涼景象,世事凄涼,人間凄涼,自然也凄涼,人心也凄涼,這本是一種殘酷,更是一種悲哀,亂世的悲哀,誰也無法改變的悲哀。
風依然輕輕地吹,地上的黃葉,打著旋兒,似乎在揭示著一個什麼,或是這本身就代表著一個什麼。
有鳥鳴的聲音,已沒有人願意去分辨它們在叫些什麼,反正蔡傷的心似乎已不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的一切都不會放在他的心上,在他的心裡,有的,只有那堆新土下的幽魂。
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也是他的最愛,但卻永遠地別他而去。
這或許便是命,誰也無法改變的命,他不信命,可是世間的事常常不是人所能控制的,所能解釋的,只有命,只有用命來解釋這一切,不過命運似乎是太殘酷了一些。
蔡傷的刀,便橫在那墓碑之前,這似是一種宣誓,一種不同於異常的承諾,但不可否認的是蔡傷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殺氣,比刀上的殺氣更濃上百倍。
那跳躍的火苗,映得蔡傷那布滿殺機的臉有些扭曲。
蔡傷的府第已經換了主人,住的是新任的城守吳含,這是一種很不公平的事,至少對於蔡傷來說,這絕對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蔡傷從公山返回,卻徘徊在自己的府第外,這裡曾經是他的家,可是現在,一切都改變了,只不過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他的確好恨,恨的是這不公平的世道,恨的是這些該死未死的仇人。在他胸中燃燒的是復仇的火焰,可是他知道,他還不夠能力,至少爾朱家族便不是他有能力剷除的,而這可恨的朝政更不是他所能推翻的,他只有忍,等待,他有些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便在這一刻,他有個決定。
他會做得比吳含更絕,因為他本是來自江湖,來自江湖,是一種本錢。
對於蔡府,他了解得便像是了解自己一雙手有幾根手指一般明白,在這裡度過了十幾年的他,覺得這吳含幼稚得可笑。
不過這也難怪,吳含要是知道蔡傷還活著,給他個天大的膽,也不敢住在蔡傷的府中。
可惜這一切都太出人意料了。蔡傷活著本就是一個不小的奇迹,所以這便叫天意,而不能怪吳含。
蔡傷望著那改為「吳府」的金匾,不由得笑得很邪氣,笑得很可怕,至少我是這樣認為!
「我要一些慢性毒藥。」蔡傷平靜而狠厲地道。
王成不禁一呆,疑問道:「取這麼多毒藥幹什麼呢?」
蔡傷有些殘酷地一笑道:「我要吳含嘗嘗這種滋味,也讓他的家人陪著他一起去地獄,否則他有些寂寞的。」
「你要在蔡府里下毒?」王成駭然問道。
「不錯,吳含最不該做的事,便是住入我的府中。」蔡傷淡漠地一笑道。
「可是現在的蔡府守衛極為森嚴很難進去下毒的。」王成驚疑地道。
「這一切根本就不是問題,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蔡府,我可以不必進府便讓他們喝下去的全都是毒藥。」蔡傷自信地道。
「好吧,我立刻便去叫人準備毒藥,那刺殺吳含是否按原定計劃實行?」王成問道。
「準備一下也好,不過或許就我一個人便行了,若吳含今晚住在蔡府的話,他絕對活不到明天。」蔡傷淡淡地道。
「那蔡兄弟難道還要晚上出城?」王成驚疑不定地問道。
「不錯,今晚若是不出城的話,將會拖連很多人。」蔡傷堅決地道。
「可是夜間城門全都關閉,沒有守城令牌,不可能開城門的,而且也會引來很多追兵。」王成有些擔心地道。
「正陽關沒有比我更熟悉的了,最近吳含上台可曾將城防改換布置?」蔡傷平靜地問道。
「哼,這種窩囊廢,光靠拍馬屁拉上關係當上城守,對城防是門外漢,不過也算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城防的料,也便沒有更動將軍以前的布置,只是在幾個重要的地方安插了他自己的親信而已。」王成冷冷笑道。
「若是這樣便好辦了,我在割下吳含的臭頭之時,摘下他的令牌便行了,更不需要開啟城門,便可以出去。」蔡傷自信地道。
「蔡兄弟準備由城牆躍下去?」王成駭然道。
蔡傷哂然一笑,望了王成一眼道:「城守令牌在我這裡,而蕭宏大軍便在洛口,誰也沒膽量晚上大開城門,而水面守城的參將張涉絕不會對我留難,因此,這一切都不成問題。」
「那好吧,我會盡量依你的意思去辦好的,你便在這裡好好休息一下,準備晚上的行動。」王成爽快地道。
正陽關的夜晚很靜,靜得在街道上能夠聽到耗子在扒瓦面的聲音。
戰亂時期的夜,似是兩個極端,不是喧鬧得讓人心潮澎湃,便是靜得讓人心底發寒。
其實,靜寂也並非不是一件好事,靜可以使自己早些進入夢鄉,的確,在這種不知朝夕、沒有著落的日子之中,夢本身就是一個至美的誘惑,或許夢正是一種誘惑,才會使夜變得如此靜寂,唯有夢中才會讓他們疲憊的心得到短暫的休憩,讓白天所有擔心和痛苦全都在夢裡釋放,這是一個與真實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但卻有著其自身的存在價值。
在街頭和屋檐下都擠有奔走了一天的人,那疲憊不堪的身體和著冷冷的地面便做著不能安穩的夢,只看他們的架勢,大有從夢中一醒來便開始跑的打算,這便是戰亂帶來的悲哀。這是一群失去了家的浪人,根本便不知道家在何方?根本就不知道是否可以見到明日的太陽,有些人還發出病痛的呻吟,這也是戰爭賜予他們的不幸。
月輝很淡,像是長了一層短短的毫毛,顯出一種病態,在暗暗的屋檐之上卻有幾條顯得捷若狸貓般的身影,那或是這冰寒病態的秋夜唯一有著靈魂和活力。
身影在城守府的院牆外停了下來。
是蔡傷和幾位蒙面人的身影,蔡傷並未曾蒙著臉,那似乎是多此一舉的做法,他正是要讓別人知道,他蔡傷絕對不是好惹的。
「跟我來!」蔡傷的聲音低沉而威嚴,卻不能掩飾那種來自骨子裡的殺氣,像臘月的寒霜,使人禁不住在心底發寒。
隨行的有四人,步履異常矯健,一看便知道,絕對不會是庸手。
蔡傷所到之處,卻是府外的一個樹叢,很快便在一棵樹根的草叢之中掀起了一塊木板,這裡竟會有一個地道。
「將軍,這裡的地道吳含會知道嗎?」一個蒙面人驚疑地問道。
「這條秘道我府中卻只有幾個人知道,諒吳含天大的神通也不可能在這短短的半個月內可以查出秘道的所在。」蔡傷肯定而自信地道,說著帶頭鑽入地道。
城守府很靜,但仍有燈火點亮著,在這靜謐之中卻潛伏著重重的殺機。
蔡傷對府內的一切了解得太清楚了,對哪裡應該安插夜哨,哪裡可以躲過暗哨自然更是清楚不過,以蔡傷的計算,那包毒藥大概在今晚便可以發作,只要吃過晚飯的人,後果只有一個,那便是死。
在這種世道,對惡人根本就沒有任何情面可以講,誰也不能怪誰的手段毒辣和殘忍,那只是為了生存的需要。
大概此時,吳含正睡得像頭死豬,蔡傷這樣認為著,更輕易地便找到了吳含所住的那個房間,這是王成探聽的結果。
房間內的燈火已熄,蔡傷向身後的四人暗暗地打了個手勢,四人立刻若夜鼠一般散開,靠著牆根向那房間逼去。
蔡傷取出那短小的弩弓,見四人都接近了那黑暗的角落,這才立身而起,緩緩地向那房間逼去。
「誰?」黑暗中立刻傳來四聲低喝。
「嗯……」四聲慘叫,沒有一人逃過了死亡的命運。
「嗖!」弩機輕輕一響,蔡傷的身子如大鳥一般飛射而出,接著那由瓦面上滾下來屍體,這一箭正穿過對方的咽喉,使對方發聲的機會都沒有。
「轟——」蔡傷狂野地撞開木窗,拋進一團淋了油被點燃的棉團。
室內突然變得大亮,吳含顯然聽到了屋外的動靜,已從床上很利落地起來,自然地去取床頭的劍,但他根本就想不到對方竟然會如此狂,直接撞破窗子撲進來,而且先扔進一團火球,在由黑暗轉為光明之時,他根本無法看清任何的東西,但他卻聽到了四聲弩機的響聲。
吳含也是一個高手,否則再怎樣也不可能當上城守之職,他的身形一縮,以為這一下定可以躲過四支弩箭。
他的反應速度應該不算不快,其實他在房內一亮燈火的時候,就知道不好,便已經開始蹲下,因為他身前是一張茶桌。
「呀——」帳內傳來女人的驚叫和慘叫,四支弩箭全都釘在那仍未穿上衣服從被子中坐起身來的女人身上。
吳含這才適應了光線,可他眼中所看到的卻是比那火球更耀眼更凄艷的光芒。
那是蔡傷的刀,充滿了無限殺意的刀,像殘虹,像虛幻的雲彩使整個房間內的火球之光彩全都被刀轉化為異樣的光彩。
沒有人可以形容出這一刀的可怕,吳含也不能,但他卻明白,這是誰的刀,他也明白,今日他再不會有活命的機會,半分也沒有。正面交鋒,他也根本不是蔡傷的對手,何況這倉促間根本沒有作出任何防禦的準備,他清楚地感覺到死亡的召喚。
蔡傷的刀來得的確太快了,快得吳含沒有一點心理準備,連半點心理準備也沒有,他更想不到的是蔡傷仍能夠活著回來找他,但他並不是一個束手待斃的人,他手中的是劍,他運足能夠聚集的所有力氣,企圖來個同歸於盡。
蔡傷一聲冷哼,在異光之中,吳含突然可以看到蔡傷的眼睛,那雙眼睛可怕得讓人永遠都會做噩夢,那種深刻的仇恨之中也夾雜著一絲輕蔑,蔡傷早就決定一刀解決了吳含,因此他根本不怕驚動府內的哨兵,他所設計的這種擊殺方式,對於他來說,真是太自信了,他幾乎把吳含的每一個動作在預先都計算好了,而吳含此時卻似乎照著蔡傷所設計的計劃演練一般,這的確是一件讓蔡傷感到自豪的事,作為一個一流的刀客,不僅要會用刀,會殺人,更要知道什麼方法最為簡單最為保險,而能夠未動而預知對方動作的,那才是真正的頂級高手,而蔡傷正是這麼多人之中的一個。
「叮——」「呀——」吳含的劍根本就未能完全推出去,便已被蔡傷的刀氣絞飛,那柄魔鬼般可怕的刀,也幾乎在同一刻割斷了吳含的脖子,腦袋並沒有滾落在地上,而是挑在蔡傷的刀上。
鮮血噴洒一地之時,蔡傷的身影已射出木窗之外,那些府內的巡夜這個時候才傳出震天的聲響,把城守府變得沸騰起來。
蔡傷一聲長嘯,低喝道:「走!」便若鬼魅般掠向兩邊的柴房。
「什麼人?」兩聲大喝。兩名哨兵這才醒悟過來,擋住蔡傷道。
蔡傷「哈哈」一笑,暴喝道:「蔡傷!」黑暗之中,那柄刀已經若魅影般劃破虛空,在對方的驚駭之下,割開了他們的咽喉。
「嗖……」四聲弩機的暴響,兩旁衝來的幾名護院立刻慘呼著倒地不起。
蔡傷手起刀落,立刻將那剩下的一名送上了西天極樂。
「轟——」蔡傷將房門被撞得變成無數碎木,蔡傷一手提著吳含血淋淋的人頭,沖入了柴房。
「嗖……」一排弩箭向五人疾射而至。
那四人似早料到如此,身形若一團團肉球一般滾入柴房,同時手中的弩機也鬆了出去。
幾聲慘呼過後,有人高呼道:「別放走了刺客,刺客在這裡……啊!」一聲慘哼,蔡傷的弩箭在火把光輝的映照下,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心臟。
蔡傷向四人打了個眼色,立刻提著頭向破門前一站高聲呼道:「吳含正是我蔡傷所殺,你們傳話給爾朱榮,我會讓他不得好死。」
「蔡傷……」那些護院驚駭地議論起來。
「弟兄們,燒了這柴房,蔡傷有什麼了不起,難道他還能敵得過我們這麼多人嗎?」一人高呼道。
「對,燒死他們。」一群吳家之人悲憤地呼道。
城守府的火光映得正陽關的夜更有一種詭秘的情調,城中立刻變得很混亂,那些巡城之士兵全都向城守府趕來,更不知是誰在大街上高喊了兩聲:「南朝的兵攻城了,南城的大將攻城來了。」
街頭的那些正在做夢的人立刻條件反射般全都一骨碌地爬了起來,見那些巡城兵匆忙而行,以為戰火下一刻便要燒到這裡,全都呼天搶地地拖兒帶女像沒頭的蒼蠅一般亂闖,而那些正在睡夢中的人們,更是驚慌失措,有的便穿著睡衣走到門外,見到場面如此混亂,而城守府火光衝天,不禁也跟著大呼道:
「南朝的大軍殺來了!」
城中的場面亂到了極點,而那幾個蒙面人此刻也全都恢復了普通百姓的裝束,夾在混亂的人流之中疾走。
蔡傷以黑布裹著吳含的人頭,卻徑直向北城跑去,他在殺死吳含的同時,便以腳將那塊守城令牌取了過來,再加上這一路到處都是難民,巡城兵本就沒辦法分辨誰是兇手,何況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吳含已經被蔡傷所殺。
蔡傷並沒有走正北門,而是取城牆中心的位置。
「誰,來人止步。」城牆的士兵緊張地看著蔡傷奔了過來。
「我!」蔡傷沙啞著聲音道。
「夜晚城牆不許人靠近,否則殺無赦,快快離去。」一個冷峻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奉城守之命外出有急事。」蔡傷亮出城守令牌,停住腳步冷冷地道。
在火把光映照下,那七寸的令牌雖然隔了六七丈,仍然清晰可見。
蔡傷見對方沒再阻攔,便大步走近城牆,沉聲道:「還不去為我開啟城門。」
那聲音冷峻的高個子不禁渾身一震,這聲音太熟悉了,連這跨步的神態也是那般熟悉,不禁仔細地打量了蔡傷一眼,又向左右望了一望,沉聲道:「既然有城守的令牌,便開啟北門三尺。」同時望向蔡傷的目光變得異常狂熱。
蔡傷淡淡一笑,向北門大步行去。
「吱呀!」北門那巨大的頂門拄被幾十人移開,使北門露出一道三尺寬的縫隙。
「張大人,謝謝你的合作。」蔡傷在心底大為感激,語意真誠地道。
「配合大人行事,是本將應該的,還不放下弔橋。」張涉激動地道。
「嘩!」弔橋很沉重地搭在護城河的對岸。
蔡傷大步走上護城河,向張涉望了一眼。
「大人好走,本將不送了。」張涉歡喜之中又有些傷感地呼道。
「快關好城門,小心蕭賊兵至。」蔡傷不忘叮囑道。
「關好城門,起弔橋。」張涉忙下命道。
蔡傷心中一陣感慨,無限失落地向南面的林中奔去,因為王通已經將馬匹在林中備好,在正陽關中只有這些信得過的生死之交,可惜今日一別又不知何日可以重相聚首,或許永遠老死他鄉,不禁長長一嘆。
「將軍!」林中一聲低呼。
蔡傷迅速行了過去,那人亮起一根火把,激動地道:
「將軍成功了?」
蔡傷打量了他一眼,舉起仍在滴血的黑色包裹,道:「王仆,你怎麼仍守在這裡?」
「老爺不放心這一匹馬系在這裡,同時吩咐小人送些盤纏給將軍,再將夫人的骨灰送來,因此便守在這裡了。」那年輕人正是王通書房門口遇到的王仆。
「真難為王大哥了,你回去告訴他,我永遠都會記得這大恩大德。」蔡傷打量了馬背上那幾壺羽箭和鐵胎大弓及弩矢,感激地道。
「老爺說叫你不必謝,只要你活得好,他便很高興了,你是我們漢人的勇士,這裡是二百兩銀子和一些珍珠,相信將軍可以去做一些生意,老爺說恐怕你以後再也不會去帶兵打仗了,因此請你一定要收下。」王仆誠懇地道。
「知我者,王大哥也。好,這些錢我收下了,你小心一些。」蔡傷拍拍王仆的肩膀傷感地道,同時慎重地接下這一包金銀。
王僕從背上取出一個瓶罐道:「這是夫人的骨灰。」
蔡傷雙目淚光一閃,手中的人頭重重地掉在地上,而深情無比地抓過瓷罐,喃喃地道:「雅兒,我為你報仇了,我這就帶你去老家,從此再也不會分開,好嗎?」
王仆也禁不住鼻子一酸,蔡傷抱緊骨灰罈,淚水又簌簌地灑在瓷罐之上。
「唏!」駿馬低低地噴了口熱氣,蹄子在地上踏了兩下,把蔡傷從悲痛中驚醒過來,不禁仰天嘆了口氣,對著地上吳含的人頭,冷厲地道:「那你便永遠做個無頭鬼好了。」
說著,「轟」地一腳,竟將這顆帶血的腦袋踩得爆裂開來,勁道之驚人,只叫王仆目瞪口呆。
「你小心了,我這就去了,代我向你們老爺問好,也許風兒十幾年後會回來的。」蔡傷傷感地道。
「小人會傳到的。」王仆一陣激動地道。
蔡傷凄然一笑,抱著骨灰罈,翻身飛上馬背,「駕」的一聲輕喝,馬兒向南方疾馳而去,唯留下王仆舉著火把呆愣愣地望著蔡傷消失在視野之外。
夜風微微有些寒意,卻掩不住城內的喧嘩,正陽關的確已經夠亂的了。
蔡傷一路疾行,繞過了梁軍與魏軍的關卡,趕到黃海所住山洞之時,已是他離開山洞的第五天,黃海的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大部分已經結疤,而蔡風每天與黃狗一起打得火熱,也不怎麼哭鬧,滿山洞亂爬,黃狗便若慈母一般呵護逗著蔡風。
蔡傷心頭一陣酸楚,不過他只能讓蔡風以狗乳為食,否則蔡風太小,仍不能夠吃稀飯,只會餓死,這種日子不能像以前一般,請奶娘,看來以後還得將黃狗帶上。
這一夜下了很大的雨,蔡傷本打算趕路,可是現在卻走不成了,還得把馬匹全都牽到洞中,如此風雨,連馬也會受不了,不過幸虧打了一些獵物,就著火燒烤倒也很自在,反正也不在乎這麼一天半夜的,而且目前魏、梁大戰迫在眉睫,應該不會有人來追截他,更何況,也不會有人想到他會不投梁境而返河北呢?所以他並不太在意,這一夜摟著蔡風好好地睡了一夜。
翌日醒來,才發現衣服竟被蔡風尿濕了,黃海和他不禁全都大感好笑,不過也使心情稍好了一些。
天氣也放晴了,不過昨夜的風雨的確太大,林間那未掉的黃葉全都掉光了,地上泥濕路滑,山路也不好走。
蔡傷以軟布帶把包裹好的蔡風綁在背上,策馬向山東方向馳去,他不想走河南,那會更增加他的危險,因此,只好取道山東再繞行邯鄲至武安陽邑,那是他熟悉的地方,因為他在太行山長大。
一路上讓蔡傷驚駭的是那隨處都可以見到死去的梁兵,雖然是昨夜死去,蔡傷不敢相信,昨夜如此大的風雨還有人能夠行軍打仗,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不過事實是梁軍敗了,而且一路上仍有許多游散的梁兵,成群結隊地逃離,毫無軍紀可言,散漫得像流匪。
蔡傷當然不會怕這小股梁軍,那些人根本就毫無鬥志,見蔡傷厲害,誰還敢自討苦吃去惹他,只要蔡傷不找他們麻煩,便要感謝蒼天了,蔡傷也逮住一逃散的梁兵,追問這是怎麼回事,那梁兵心驚膽寒地道:「昨晚,下了好大的暴風雨,我也不知怎麼回事,大家都不見了大王,怎麼也找不到,只好大家一鬨而散,回家好了,請英雄饒了我吧。」
蔡傷與黃海不禁面面相覷,卻想不到戰事會是如此一個結局,只一場暴風雨便解決問題,想起來不禁大為好笑,自然也便不再留難那梁兵。
蔡傷一路上繞開官兵,化裝而行,經常野宿而很少入城,同時又因在洛口附近撿到了幾個很好的帳篷和糧食鹽巴,這一路上也不算是苦差,只是天意漸寒,北方更甚,蔡風小臉凍得通紅。
蔡傷便與黃海獵得一頭老虎,將其皮為蔡風裹身,使他解除寒冷之憂,在他們到達肥城的時候,便聞北朝發兵數十萬去圍攻鍾離,各地還在不斷地募兵,不過蔡傷卻沒有絲毫興趣,只想早一些去過一點安定的生活,而這大亂之時,朝廷並沒有嚴令通緝他,這樣也會對軍心造成不好的影響,因此蔡傷一路行得極為順利,只不過見沿途的難民和許多蕭條的村落使他心內大為抽痛,這並不是某一個人力量可以改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