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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8.良禽擇木而棲(下)

  隆科多這會兒的問法和語氣,幾乎跟之前的四阿哥有十分相像。


  這讓陶沝不由自主地一愣,而後重新回過頭去看他。


  而後者這會兒看向她的眼神也和剛才明顯不太一樣,而且,大概是因為他自己也覺得剛才那樣的問法甚為不妥,所以連說話的語氣也再度變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的意思是,難道萬歲爺已經鬆口告訴你,他已經屬意何人為繼承人了?比方說,是太子爺?」


  陶沝愣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他這句話里的深意,她想了想,回了對方一句——


  「不,萬歲爺並沒有明說,但大人可還記得,之前廢太子爺時,萬歲爺曾說太子爺『生而克母』,但之後復立太子爺時,他又說孝庄文皇后和赫舍里皇后託夢給他,對他做出這樣的決定表示極其傷心……大人應該聽說過吧,立太子爺時,孝庄文皇后是最大的支持者,而孝庄文皇后在世時的地位如何,恐怕也不用奴婢多加贅述吧?所以,光是這一點,百官之中就沒人膽敢出言反駁萬歲爺……而對八爺,想必大人當初也聽到了,百官聯合保舉八爺時,萬歲爺曾說過什麼,他可是連『辛者庫賤婦之子』都說出口了,奴婢覺得光憑這一句話,就代表他從頭到尾從未想過要立八爺為太子,以前不會,在經過這次百官逼宮事件之後,則更加不可能,因為即便是奴婢,一朝被蛇咬,也會十年怕井繩,更何況是萬歲爺?而且再退一步,您覺得他如果真的有心要立八爺的話,那又打算如何挽回他說過的這句話呢?總不能說現在仍活著的那位良妃娘娘有託夢給他吧?」


  話到這裡,她下意識地停了停,見對方並沒有要打斷她的意思,方才繼續接下去道:


  「所以,奴婢才勸大人擦亮眼睛,千萬不要執著於八爺給的小恩小利,即便他許給您或者許給佟佳氏一族再多的好處,只要他不能上位,這些好處就都是虛的,尤其他現在已經犯了萬歲爺的忌,除非他肯起兵謀反,否則就絕沒有上位的機會……不過,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那就是謀朝篡位,是會失掉民心的,以八爺的個性,絕不會答應此事,否則他在人前苦心經營的君子形象不就徹底毀了,大人若是不相信奴婢,大可以去對八爺旁敲側擊看看,看他會不會同意這個提議?奴婢敢用自己的項上人頭擔保,他頂多也就會鼓動別的阿哥去謀朝篡位,但他自己是絕不會去做這等大失民心之舉的……」


  隆科多這次沒說話,默了半晌,突然從嘴裡擠出一句:「以那位爺的性子,的確是不可能會做這種事……」


  陶沝聽出他這是變相贊同了自己的看法,正要開口,就聽他已繼續接下去道:


  「那位爺說,只要我能成功勸說姑姑幫她對付太子爺,事成之後,必保舉我做步軍統領之職!」


  聞言,陶沝先是一怔,跟著便立刻反應過來,對方這是在回答她剛才提出的疑問,八爺許給了他什麼好處。這樣的畫風突變讓陶沝再度陷入了怔愣狀態,腦筋也差點扭不過彎來——


  這傢伙說這話的意思,該不會是……選擇相信她了吧?!

  而見她神色有些不對勁,隆科多忍不住打量了她幾眼,滯了滯,又補充一句道:「……他還說,如果將來上位,我便是兵部尚書,當然,整個佟家也會是大功臣……」


  陶沝這次總算是及時反應回神,立刻接過對方的話茬往下道;


  「恕奴婢直言,照這樣來看,八爺對大人您似乎並不看重,而且,大人的野心未免也太小了吧?」見他怔了怔,又立馬補充道,「因為在奴婢看來,大人命里紆佩金紫,是絕對不會輸給當年的明相和索相的,只要不走錯路,權傾朝野也不是不可能,又何必在意這樣一個小小的步軍統領之職……」


  她這話一出口,隆科多整個人頓時狠狠一震:「你說什麼?!」


  「奴婢是想說,一介步軍統領之職,還不足以令大人肝腦塗地……」


  「那依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效忠太子爺?」


  「不——」陶沝想也不想地直接否認:「據奴婢所知,太子爺並不喜歡佟家,他若上位,功勞排第一的自然是赫舍里氏,佟家就算竭力討好也未必能得到什麼好處,而且……」她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太子爺上位的可能性也不大,萬歲爺能廢他一次,自然就能廢他第二次,而且奴婢剛才也說了,萬歲爺現階段只不過是拿他當靶子而已,歷朝歷代,太子的確是最有可能坐上皇帝之位的人,但最後當皇帝的人,卻不見得一定都是太子……」


  話到這裡,她停了停,換回正常的音量,語出凝重:


  「……所以,奴婢覺得從長遠的角度來考慮,大人您還是應該選擇效忠一個對佟家有利的主子,比如,他上位之後,會把您和佟家作為第一功臣封賞,這樣才是最有利於大人和佟家的選擇,不是嗎?」


  「可是……」隆科多被她這話說得一臉迷糊,尾音拖得老長,卻半天接不下去。


  陶沝猜到他大概是想說阿哥中並沒有這樣的人,於是瞅准機會提議:

  「請恕奴婢斗膽,如果奴婢沒記錯的話,有位爺早前就是孝懿仁皇后撫養長大的吧,而且兩人感情甚親,既然那位爺早前稱孝懿仁皇后一聲『皇額娘』,按理,也要稱大人您一聲『舅舅』吧?難道大人您,就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自己當一回國舅爺嗎?」


  他聞言愣了愣,而後再度狠狠震驚:「你該不會是要我去——」


  陶沝這次還不等他說話就直接打斷了他:

  「奴婢也就是隨口一說,大人若是沒聽清就算了,但在奴婢看來,也就只有這個身份才是最適合大人您的……換作其他人,包括八爺在內,就算他上了位,又能稱呼大人什麼呢?」


  「可那位爺……」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陶沝提議的這個人選明顯出乎對方的意料之外,隆科多這會兒的臉色似乎變得有些不太好看,連帶看向陶沝的目光也重新起了疑,「你為何會覺得那位爺能成事,他如今根本就沒有……」


  「大人,就是因為他目前沒有任何明顯的勢力支持,甚至連十四爺都比不上,所以,大人若是選擇支持他,那您和佟家就是他最大的支持者,他將來才會把您和佟家當成是第一功臣封賞……而那位八爺,就算大人支持他成功上位,您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八爺門人眾多,加上滿朝大臣皆支持他,那等到封賞時,您覺得自己能排到什麼位置呢?佟家又能排到什麼位置呢?即便佟家出力最多,但您覺得他真的會把佟家排在第一位嗎?難道兵部尚書一職,就是大人希望得到的全部封賞嗎?說的難聽點,從一品的兵部尚書之職,還不如正二品的步軍統領有實權,不是嗎?」


  「就因為這個?」雖然陶沝分析得頭頭是道,但隆科多的臉色並沒有因此好轉,看向陶沝的眼神也仍帶著質疑和不信任。


  陶沝權當沒瞧見,只自顧自地繼續往下道:


  「自然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位爺能忍——大人可千萬別小看這個『忍』字,並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大丈夫能忍天下之不能忍,故能為天下之不能為之事』,所以,這就是為何真正的真龍天子,在初期總是寂寂無聞,並非被眾人看好的那一個,卻又往往會笑到最後……奴婢記得蘇軾《留侯論》里也有雲,『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可見,『忍』這個字在帝王權術中是很重要的,尤其當今萬歲爺還是這樣一個性子,所以,謀位一事絕不可明著來,只能暗中進行,如此,也就只有能『忍』的人才能最終成就大謀……」


  眾所周知,那位雍正皇帝就是位『能忍天下之不能忍』的主,所以她這樣說,也不算是忽悠吧?

  「……而且,恕奴婢直言,八爺就是敗在太急功近利上,聯合百官保舉自己當太子一事,其本身倒也沒有大錯,若是在萬歲爺臨終前行此舉,他也不是沒有機會上位,可現在,萬歲爺明明還活著,而且,應該還能再活很長一段時間,他卻已經過早地把自己的野心給暴露了出來,以萬歲爺的個性,怎麼可能容他,所以,他自然而然就失去繼位的資格了,畢竟,萬歲爺所生的阿哥可不只他一個……大人總不會覺得,萬歲爺還會願意再被百官逼一次吧?」


  「可照你這樣說,如果到了那個時候,八爺他再……捲土重來的話,那豈不是……」


  聽到這裡,隆科多似乎察覺到了陶沝話里的某個漏洞,正想要插嘴說些什麼,但陶沝卻沒給他這個機會,直接開口打斷了他——


  「大人,您太不了解萬歲爺了,以他的個性,他是絕對不會給八爺捲土重來的機會的……」


  她此語一出,隆科多的目光當即閃了閃,又恢復到之前的猶疑不定。


  陶沝看了他一眼,方才的失望之意再度湧上心頭——


  「大人,奴婢剛才說的那番話,不過是想給大人多指條路,畢竟,大人當初答應收奴婢做養女,讓奴婢得以成功入宮,也算是對奴婢有恩,至於奴婢指的這條路大人走不走,這就要看大人您自己如何選擇了,奴婢不會強迫您,也沒資格強迫您,奴婢只不過是希望大人能好好想一想,既然那兩位爺同樣都是未知數,與其拘泥於眼前小利,還不如放手一搏——畢竟,一個已經被萬歲爺視作了眼中釘,而另一個則還沒進得了萬歲爺的眼,一個是碌碌無聞的從一品武官,而另一個則是權傾朝野的國舅爺……幫誰或不幫誰,全憑大人您自己定奪……不過,奴婢倒是記得一句話,『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可是,卻也只有『雪中送炭』,才能讓對方切切實實地記住你的好處啊……」


  她一口氣說完,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立馬換了種語氣補充道,「還有一件事,奴婢是肯定不會和八爺合作的,所以,煩請大人今日回去幫奴婢告訴他,奴婢執迷不悟、死不悔改,讓他放棄打奴婢的主意吧……當然,奴婢是不會介意大人在八爺面前潑奴婢髒水的,所以大人想怎麼添油加醋地跟他說都可以……」


  然而,還沒等陶沝接下來再次說出「請大人自去吧」幾個字,某人又毫無預兆地突然改口了:


  「可是,阿瑪非常看好八爺,整個佟家的大部分勢力也支持八爺……我若在這當口跑去效忠那位爺,恐怕……」


  他說這話的語氣明顯有幾分無奈,陶沝忍不住抬頭直直地凝視著他的眼睛,他這會兒的眼神倒是沒有半點閃爍,甚至算得上是清明,也沒有遊離不定,只有眼底帶著一絲淡淡的無奈,他就用這樣的眼神靜靜地望著她,臉上也沒有額外多餘的表情,可見並不是在說謊。


  陶沝突然覺得,這位雍正朝權傾朝野的國舅爺現階段可能也過得不太如意,至少沒有她想象中的那般順風順水,反正她已經說了這麼多,看在他好歹也是四四大人重要功臣之一的份上,她乾脆就「送佛送到西」吧——


  「雖然奴婢不懂官場權術,但奴婢想著,大人多年混跡於官場,應該也不是白混的吧?這一點,似乎不應該、也不需要奴婢一個婦道人家來指點大人如何行事,以大人的資質,即便想要同時斡旋於多方勢力之中,應該也是遊刃有餘的吧?」


  此語一出,隆科多那廂似是一愣,而後本能地反問:「你的意思是,讓我表面效忠八爺,暗地裡效忠那位主?」


  「不!」陶沝斬釘截鐵地搖頭,「奴婢的意思是,大人明面上要竭力效忠的對象,自然是當今萬歲爺,因為萬歲爺才是現任的上位者,如果被上位者懷疑您別有用心,那您怕是很快就會步上您那位阿瑪的後塵,又何談效忠新主?至於實際上嘛,您大可以周旋於幾個阿哥之間,自然也可以繼續與八爺交好,但你真正效忠的對象是誰,您自己心裡應該清楚,而且,您也應該讓您效忠的那位主心裡清楚,否則,您做的一切不就是徒勞無功了?」


  「……」聽她這樣一說,隆科多當即瞪大了眼睛,獃獃地看著陶沝,半天沒有回聲。


  陶沝自己也覺得此舉有點「逼良為娼」的意思,就跟她之前讓四四大人當「兩面派」的提議是一樣的。只不過,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她這也是為了他們好——


  「所以,奴婢覺得大人現在的第一要務,就是趕緊去跟萬歲爺表明心跡,說您先前那樣做是受人所迫,被逼無奈,才不得已為之,最好能把您自己說的可憐一點,特別要強調您是被逼的,當然,您不僅要單獨去,而且一定要挑個沒有旁人在的時候才能說,否則,保不齊會被八爺安插在萬歲爺身邊的人聽到,那您可就危險了……但如果您不儘快去表明這一點,您就會更危險,因為萬歲爺一定會把大人劃到八爺那一派,奴婢想著,接下來,萬歲爺應該就會對八爺的那些支持者慢慢下手了,到時候,大人若再想要翻身的話,可就回天乏術了……」


  隆科多顯然也聽出了陶沝這番話里的重點:「你確定如果我現在去表明心跡,萬歲爺就會相信了我嗎?」


  「不,以萬歲爺的個性,絕對不會光憑這一點就一下子相信你的……」相較於對方的一臉期盼,陶沝卻是不假思索地搖頭,毫不留情地否定了他的想法。


  一聽這話,隆科多臉上的表情頓時垮了下來。「既如此,那我這樣做豈不是白費功夫?」


  「不,不會白費功夫的——」陶沝繼續搖頭,「至少,他不會再把你劃到八爺那一派了,此後,您表面可以繼續和八爺交好,但私下一定要時不時地跟萬歲爺彙報他的舉動,最好選一些特別重要的事情,但也不能太頻繁,這樣就會顯得刻意,而且也會引起八爺懷疑……當然,其他幾位爺的動向也可以跟萬歲爺說一說,包括那位爺在內,只不過,關於那位爺的事,您最好挑不重要的說……奴婢相信,只要大人這樣堅持,不出三年,萬歲爺一定會對大人信賴有加的,屆時,步軍統領之職,一定就是大人的囊中之物……」


  陶沝記得隆科多任職步軍統領即九門提督一職,是在康熙五十年間,但具體月份,她已經記不得了,所以她給對方劃了一個大致的範圍,可惜隆科多本人似乎對這個結果有些不滿:

  「什麼?還要再等三年?」


  「呵——大人是不是想說這當中的時間太長了,變數也太多了?」


  大概是因為陶沝的這句話正好說到了對方心裡,隆科多聽罷只是愣了愣,沒再吱聲。


  陶沝見狀微微彎了彎嘴角,語氣幽幽:「大人,如果奴婢告訴您,萬歲爺的壽數至少還有四個三年,您還會覺得三年的時間長嗎?」


  「你,你說什麼?」她這句話顯然令某人覺得驚愕不已。「你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陶沝卻是答非所問:「大人若是不信的話,不妨和奴婢賭一把吧——只要您照奴婢剛才的話『專心』效忠萬歲爺,而且表面不依附任何一位皇阿哥,不出三年,大人必官拜步軍統領之職……當然,大人若是選擇不信的話,也大可以繼續待在八爺門下,奴婢敢用性命擔保,就算是再過十年,您也得不到那個位置……」


  最後這句話,陶沝說得相當理直氣壯,直把那位隆科多聽得一愣一愣的。後者顯然是被她的這種氣勢給震懾住了,當即呆立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且半天無話。


  見他這副模樣,陶沝心裡沒來由地感到一絲滿意。果然,有些時候還是要靠氣勢取勝的!


  她再度彎了彎嘴角,語氣也恢復了之前的溫軟:

  「大人請放心,奴婢雖然時日無多,但應該還是能堅持到親眼看著大人坐上那個步軍統領之位的,所以,大人也不用擔心奴婢會跟你打誑語,更不用心急,等到奴婢所言應驗,屆時,大人再行選擇是否相信奴婢今日之言也來得及……」


  頓了頓,又意有所指地再添一句——


  「只不過有句話,奴婢還是想要提醒一下大人——忠心這種東西,初期表和後期表,可是有著本質的區別的,初期表謂之『雪中送炭』,後期表則是『兩面三刀,見風使舵』,不知大人覺得哪個名聲更好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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