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最是人間留不住
甬長的宮道上這會兒正上演著一幕極其詭異的場景。
一個太監裝扮的身影正被一個阿哥裝扮的身影強行拉著往回走,而且後者的態度極其強硬,絲毫不給前者拒絕的餘地。
「你放開我,疼死了——」
陶沝用力地想要掙脫某位小阿哥此刻死死箍著她手腕的那隻手,可惜掙扎了半天卻是無濟於事,她有些想不通這個小傢伙如今也不過十三四歲,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把她的手腕拽得生疼。
方才,弘晉踢開門,然後輕飄飄地沖她和傾城兩人拋出一句「時間到了」,跟著便二話不說地將她強行從房間里拖了出來,然後一路拖出司膳茶房,而且,對於她中途給出的這些抗議聲也充耳不聞,只悶聲不吭地拽著她徑自往毓慶宮方向走。
不過陶沝本身也不是輕易妥協的主,既然對方佯裝沒聽見,她也乾脆豁出去了,直接半蹲在地上,將重心下移,然後用兩隻手反拖住對方——
「你聽到沒啊?你放開我,我自己會好好走的……」
見她賴著不走,弘晉這次總算回頭看了她一眼,從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
「如果我不拉著你走,你肯定不會乖乖回去的……」
「胡說!」陶沝本能地出聲反駁,但話才剛開了個頭就遭到了對方的強行打斷——
「你肯定是喜歡那個男人,所以才想要趁阿瑪不在的時候偷偷溜出來跟他走,對不對?」頓一下,也不等陶沝回答,又強調似地補上一句:
「你別想否認,我剛才都已經親耳聽到了,那個男人說讓你跟他一起走的時候,你根本就沒拒絕……」
聞言,陶沝下意識地想要開口為自己辯白,但嘴巴張了張,卻突然想到了一個差點被她打漏掉的問題——
「你,你剛才竟然躲在門外偷聽?」停了停,有些氣惱地加重一分語氣,「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講信用,之前不是答應過我不會偷聽的嗎?」
她就知道皇宮裡的人都不可信,這下子慘了,弘晉他該不會有聽到她讓傾城一定要搶在太子前面找到陶然的那些話吧?!
「我才沒有出爾反爾呢!」誰想,弘晉聽到陶沝的這番指責后卻是狠狠白了她一眼,「我是喝完茶回來的時候聽到他說的,那時候已經過了一盞茶的工夫了……」
他此語一出,陶沝也跟著當場一怔,而後有些不敢相信地沖對方眨眨眼睛:「你還真的去喝了茶啊?」
她是不是該誇這孩子太實在了?!
結果對方又白了她一眼:「我才不是自願去喝的,是剛才那個領路的小太監請我去喝的……哼,肯定是那個男人的安排,他根本就是不安好心……」
「……」呃,這個好像不能怪某人腹黑,也要你自己肯配合中招啊!
陶沝在心裡暗暗接茬,但嘴上卻還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你偷聽到了多少?」
弘晉被她問得滯了滯,卻是不答反問:「你是不是真的打算跟那個男人走?」
陶沝僵了僵,也跟著反問:「我什麼時候這樣說過?」
「難道不是嗎?」弘晉眼帶懷疑地打量了她一會兒,語氣卻很是篤定:「雖然你嘴上沒答應,但你心裡一定是這樣想的,若不然,你剛才為何會任由他抱著你,而且完全沒有要拒絕他的意思……」頓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言辭犀利地補上一句,「你們兩個是不是以前就已經認識了?他看起來好像也很喜歡你,明知道你是阿瑪身邊的人,卻還要你跟他走,根本就是膽大妄為,不知死活……」
「的確是挺膽大的……」陶沝這次也跟在他後面輕聲重複了一句。
方才,當弘晉說「時間到了」的時候,傾城在她耳邊悄聲留言說,他會照她的話去找那個陶然,不管能不能找到對方,他五日後都會再來此處找她,讓她到時候想辦法再次溜出來。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五日後正是太子復立大典的日子,傾城倒是挑了個好日子,因為那日里大家肯定全都忙著為太子復立一事做準備,估計沒有人會有空暇管她吧!
只不過,傾城說完這話后又當著弘晉的面用力地抱了她一下,這才氣得後者衝進屋裡強行把她拽走的……
這樣的傾城,和她印象中那個仿若冰山一樣的傾城完全不一樣,也或許,這才是傾城的本□□?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許是見陶沝這會兒的語氣和神色均有異,弘晉那廂又忿忿不平地沖對她指責出聲:
「你就那麼喜歡那個男人嗎?阿瑪對你那麼好,又那麼喜歡你,你為什麼還要跟別人走?」
「誰說我——」
陶沝回過神,再度想要反駁,結果卻先一步眼尖地發現前方錫慶門方向正迎面走來兩個熟悉的身影,一個是九阿哥,另一個是冒牌衾遙,前者這會兒正扶著後者往前走,動作極其溫柔,且小心翼翼,顯然是怕後者走路摔著。
陶沝當即一滯,條件反射地跳起身,貓著腰躲到了弘晉身後。
弘晉先是被她此舉弄得一臉莫名其妙,之後便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循著她的視線望去,也同樣瞧見了那兩個人影,緊接著,他臉上的神情也跟著微微一動,看向陶沝的眼神一瞬間也變得無比意味深長。
陶沝自然也覺察到了弘晉的這一眼神變化,當下趕緊找理由解釋:「噢——因為奴婢之前不小心得罪了那位庶福晉,所以奴婢覺得還是盡量不要與她見面比較好,免得再起衝突……」
聞言,弘晉沒有立即接話,而是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會兒,半晌方才幽幽地從嘴裡吐出一句:
「聽說九叔新納的這位庶福晉已經懷孕四五個月了,九叔很喜歡她……」
咦?陶沝沒想到他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本能地接茬道,「這很好啊……」
誰知弘晉聽到這話卻是眼神古怪地打量了她一眼,追問:「難道你都不介意么?」
呃……陶沝被他這話問得心口一滯,直覺對方定是話中有話。但她還是強撐著反問道:「奴婢為何要介意?」
「……」弘晉大概沒料到她今次的反應會是如此平淡,一時倒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話了。末了,他像是下結論般,再度語氣幽幽地從嘴裡冒出一句:
「看來,你是真的不怎麼喜歡九叔……」
他這話聽得陶沝心頭再度一顫,但嘴上還是硬著頭皮接了一句,「奴婢又不是那位九庶福晉,就算不喜歡九爺也是正常的吧?」
「是這樣嗎?」弘晉自言自語般地反問,卻並沒有轉頭看陶沝一眼,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那兩個身影若有所思,末了,他突然語出驚人道:「你當年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逃走的嗎?」
此語一出,陶沝當場懵在原地,心跳和呼吸也彷彿瞬間驟止——
他,居然已經猜到她的真實身份了嗎?
那日她不小心偷聽到他和喜寶的對話時,就知道他是在懷疑自己了,但如此直接地當面說出來,卻還是令她有猝不及防——
「弘晉阿哥,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奴婢並不是當年的那位……」
陶沝本能地想要否認,但可惜後面的「九福晉」三個字還沒說出來,就已經被對方斬釘截鐵地打斷了——
「我都聽到了,你那日里跟如今這位九嬸的對話……你別想騙我!」
陶沝咬咬牙:「也許奴婢當時是故意這樣說而且故意讓你聽到的呢?」
弘晉顯然沒想到她會這樣反問,眼中迅速劃過一抹意外之色,不過他很快便回過味來,嘴角斜斜挑起一個不大的弧度——
「如果你真的不想承認自己就是當年的九嬸,那這樣做豈不就自打嘴巴了嗎?對你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他這話一出口,陶沝原本還想要繼續否認的心一下子失去了戰鬥力——
的確,這樣做對她自己沒有任何好處,反倒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而且……」許是見她沒反駁,弘晉又緊隨其後添上一句,「你若是真有什麼其他目的,就更不應該讓我聽到你們的對話了……」
眼見他這會兒分析得頭頭是道,陶沝不由地用力咬了咬唇,放棄了抵抗:「就算我真是當年的那個人,那你又想對我做什麼呢?」頓一下,「……是要把我的身份曝光,還是要把我交給九爺他們處置?」
弘晉被她這話問得一愣,好半天才慢慢回過神來,扭頭從鼻子里嗤了一聲:
「笨蛋,誰會做那種無聊的事……」
說罷,也不管陶沝是何反應,再度拉起她的手,轉身朝來時的方向重新走了回去——
「我突然想再去司膳茶房裡喝杯茶,我們還是等會兒再回去吧……」
*** ***
等兩人輾轉回到毓慶宮的時候,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太子還沒有回來。
陶沝在弘晉的房間里換回了自己先前所穿的那套宮女裝,走出隔開裡外間的那道紗門時,正好瞧見後者立在外間窗前的那座金絲楠鳥籠站架前發獃。
陶沝走近幾步,發現那座鳥籠站架當中居然立著一隻極像小黃的黃雀,雖然是玉石雕刻而成的工藝品,但雕工極其精緻,模樣也栩栩如生,乍一眼看上去足以以假亂真。
聽到腳步聲,弘晉回頭看了她一眼,仿若漫不經心地開口提了一句:「這是阿瑪那天遣人送到我房裡來的!」
陶沝聽罷先是一愣,旋即便明白過來,這就是那位太子殿下先前因為小黃之死而給弘晉阿哥的賞賜。
那日,她對太子說的話里提到了「為父之慈」,當天晚些時候,她就聽到太子吩咐榮泰去找宮中的匠師,但具體說了什麼,她並沒有聽清,原來竟是請匠師幫忙雕了這隻黃雀嗎?!
許是見她面露訝色,弘晉那廂又意有所指地補上一句:「我聽他們說,這是因為你那日里跟阿瑪提議,他才會賞給我這件物事的……」
咦?陶沝聽到這話再度愣了愣,繼而趕緊撇清干係,這關乎到人家父子間的親情,她可不能在這件事上搶了那位太子殿下的功勞——
「不!這是太子爺心慈,奴婢當日只是實話跟他說,弘晉阿哥您因為小黃的死非常傷心,所以他才決定賞你些什麼的,這件物事也是他自己挑的,跟奴婢並沒有什麼關係……」
「是嗎?」見她矢口否認,弘晉有些意外地歪頭瞥了她一眼,眨了眨眼睛,「可是在此之前,阿瑪從未因為這種事而賞過我什麼的……」頓了頓,就像是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似地再補充一句,「之前,我從圍場上抓來的那隻紅狐狸死了,阿瑪也只說了句,那便埋了吧,就再沒有其他了……」
「呃,那可能是因為太子爺不太喜歡狐狸吧……」陶沝下意識地接了一句,但話剛出口就後悔了,這種拙劣的理由連她自己都不會相信的。
果然,弘晉嘴角抽搐地斜了她一眼,張了張嘴,卻又什麼也沒說。而陶沝這廂也下意識地等著對方先出聲,同樣沒再開口。一時間,氣氛突然陷入了謎之尷尬的沉默中。
「那個……」
正當陶沝猶豫著是否要主動打破沉默之際,弘晉那廂又先她一步出聲提問,但提的問題卻有些不倫不類——
「外面是不是真的很好?」
「咦?」陶沝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正想追問,就聽到對方又繼續接下去道:「留在皇宮裡難道就不好嗎?」
「這……」
「……其實,以前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有想辦法攔著小黃,不讓它飛走的,可它每次還是執意地想要離開這裡,有一年,我甚至有用鏈子鎖過它,可那樣一來,它就再也不肯吃東西了……」
弘晉問這句話的時候,雙眼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臉上的表情也極其認真——
「所以,我才想問你,外面真的有那麼好嗎?否則,小黃它為何一直會那麼想要出去,不管怎樣哄都不肯留在我身邊,而現在,你也是一樣……」
陶沝被他問得當場一滯,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從口中擠出一句:「外面的確是比較自由,至少沒有宮中這麼多規矩……」
弘晉對她給出的這個答案顯然有些意外:「就只是因為這樣么?就因為外面自由,所以,即便阿瑪對你很好很好,你也不肯留下來陪著他嗎?」
「……」陶沝無聲沉默。她不知道該怎麼跟對方解釋愛情和自由之間的辯證關係。而且,更確切的說,她其實並非不想留下來陪在太子身邊,但如果可以有選擇的話,她還是更希望那位太子殿下能隨她一起出宮去,兩人一起踏遍萬水千山,行遍海角天涯。
見她久久不吭聲,弘晉那廂又語出感慨地再添一句,但語氣明顯變得有些哀傷:「……是不是,小黃它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每年都要飛出去?」
「或許吧——」陶沝聽出他隱在話里行間的傷心之意,忍不住好心安慰了一句,「但在奴婢看來,它心裡終究還是很喜歡弘晉阿哥你的,要不然,它也不會每年都飛回來找你啊……」
弘晉聽到這話頗有些意外地瞥了她一眼,隨即目光又重新落到旁邊架子上的那隻玉雕黃雀上,語氣更加哽咽:
「可是,它以後再也不會飛回來了……以往每年這個時候,它一飛走,我都會很想很想它,但只要想到它秋天還會再回來,就覺得心裡也沒有那麼難受了,可現在,它已經死了,再也不可能會飛回來了,我以後也都不可能再見到它了……」
陶沝眼帶憐惜地看著他,繼續柔聲勸慰:
「弘晉阿哥也別太難過了,奴婢想著,小黃它即便去了另一個世界,心裡也還是會很想念你的,或許,它還會努力投胎轉世,等到某天再回來你身邊……」
她這話一出口,弘晉那廂莫名滯了滯,而後一臉高深莫測地盯著她,語出篤定——
「是不是……你就是這樣的?」
「……」他這句話問得頗有歧義,陶沝心裡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喀噔」了一下,臉上的神情亦有一瞬間的凝滯。
而弘晉自然也注意了她的這一細節變化,不依不撓地繼續追問一句:「你就是因為喜歡阿瑪,所以才會努力回來他身邊的吧?」
「……」
「既如此,那你為什麼還要跟那個男人走?」
「……」
「還是,你怕被現今這位九嬸拆穿你的真正身份?九叔會把你重新要回去?」
「……」
面對弘晉接二連三的追問,陶沝這廂給出的回應就只有沉默。
因為她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對方。
但有一點,她承認對方的確是說對了——
正是因為打從心底里喜歡那位太子殿下,所以她才會努力回到他身邊來的吧?
不管理智告訴她回到這座皇宮來是多麼錯誤的選擇,哪怕她明知道對方的結局,她還是不顧一切、遵從自己的心意回到了這裡……
既然她都已經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沒道理就這樣半途而廢吧?!
「我不會跟他走的……」出於本能的,一句話就這樣脫口而出,但還沒等話音落下,陶沝自己就先一愣。
弘晉也同樣愣在原地,滯了好一會兒才有些不敢相信地出聲反問:「你剛才說什麼?」
陶沝這次也跟著滯了一會兒,良久,像是下定決心般,一字一句地語出篤定:「我說,我不會輕易離開你家阿瑪的,除非,是他自己不要我了……」
「此話當真?!」弘晉的語氣聽起來仍是有些不敢置信。「你真的不準備跟那個男人走了?」
「嗯……」陶沝輕輕點頭,但語氣卻是極其果決。「你說的對,回來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哪怕將來真的病死或是遭遇其他不幸,那也是我自食其果,我認了……」
其實,在她剛才把那條十字架項鏈拿給傾城的時候,心裡就已經下了這樣的決心,如果那條項鏈真的能開啟回家之路,那就讓它把傾城帶回現代去吧,這樣一來,他就不用留在這裡陪她一起受苦了……
而且,她相信師兄應該也是很想見到傾城回去的,畢竟,傾城是他的親兄弟,他們有共同的家人,而那些家人,一定是希望傾城能夠回去和他們共享團圓的吧……
只要傾城回到現代,那裡有那麼多長相和性格都跟她差不多的女孩子,他以後肯定就會慢慢忘記她,然後再重新開始的吧?
畢竟,他想要的東西,她大概已經給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