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七分真,三分假(上)
陶沝很快被景榕帶到了孝惠章太后所住的正殿明間。
康熙皇帝、孝惠章太后和宜妃三人這會兒都還在,德妃卻已沒了蹤影,同樣不見的還有十四阿哥和他那位嫡福晉完顏.飄絮。
而剛才跟著康熙皇帝一起過來的三四五八四位阿哥也僅僅只剩下了五阿哥一人。
大概是因為不想將此事的影響鬧大,加上這些人與此事並無直接關係,所以便被康熙皇帝統一趕了回去。
不過殿內多了一個九九。他應該是剛被找來的,神情尚存了一些疑惑,似乎還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太子直挺挺地站在康熙身側,左半邊胳膊被太醫用夾板和繃帶綁著。
董鄂.衾璇仍舊跪在地上,從表面看起來似乎和剛才並沒有發生什麼太大變化,只是頭髮和衣服被重新整理了一遍而已。
見陶沝進門,九九的眉頭先是狠狠一擰,但在隨後注意到陶沝那半張纏著紗布、且紗布中正滲出點點殷紅的臉蛋時,他整個人似是一愣,繼而便迅速將目光調轉開去。
陶沝低著頭跟在景榕身後恭恭敬敬地朝座上的康熙皇帝、孝惠章太后和宜妃三人依次行禮。
康熙這會兒的臉色並不好看,尤其是在看到陶沝進門之後,他似乎更加來氣了——
「朕剛聽聞,你方才當眾指責九福晉是殺人兇手,還說這是九福晉欠你的,你要討回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奴婢……」陶沝沒想到康熙一開始會這麼問,心中不自覺得一凜。她下意識地抬頭瞄了一眼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眸光透著訝異——
他該不會是已經把她的真正身份給暴露了吧?!
太子這會兒也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見她抬頭,他就像是已經事先預料到她接下來想問什麼問題一般,堅定地、微不可見地沖她輕輕搖了搖頭。
康熙皇帝注意到了這兩人之間的「眉來眼去」,眉頭當即一沉,繼而朝陶沝大聲吼道:
「你給朕實話實說!」
陶沝被他吼得明顯滯了滯,旋即一咬牙,就地朝對方磕了一個響頭:
「皇上,倘若您要奴婢實話實說,能不能允許奴婢先為自己求個情,待會兒奴婢話中若是對九福晉或是其他人有什麼不敬或得罪的地方,能否請皇上恕奴婢無罪?」
康熙一怔,顯然沒料到她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但他似乎並沒有多想,答應得異常爽快:
「好!朕就恕你無罪,你說——」
陶沝聞言再度朝他重重磕了一記響頭,緊接著語出驚人:「奴婢該死,奴婢之前對皇上扯謊了!」
「你說什麼?!」康熙皇帝臉上的表情明顯一震,還沒等他發作,就聽到陶沝又繼續往下說道:
「皇上您曾問過奴婢的身世,奴婢當時回答您說,奴婢的爹娘早年死於一場天災,但事實上,當年那場並不是什麼天災,而是人禍——」
她說著,側過臉去,伸手一指跪在邊上的董鄂.衾璇:「……兇手就是她!」
董鄂.衾璇冷不丁被她點名,驚得忍不住咳了幾聲,再開口時,聲音的確顯得比平常有幾分明顯嘶啞:
「你,你胡說——咳,咳咳——」
「你閉嘴!」或許是因為衾璇剛才辱罵太子的那番話讓康熙皇帝心裡一直窩著火,所以他這會兒對衾璇並沒有什麼好臉色。訓畢,又重新轉向陶沝:「你繼續說!」
陶沝的視線在衾璇的臉上狠狠掃射了一遍,方才回頭重新朝康熙磕頭回話:
「當年,她縱火燒死奴婢家中數十條人命,如此血海深仇,奴婢焉能不報?」
她說得極其堅定,神色間完全沒有半點弄虛作假的痕迹。不止是康熙,連太子這回都有點發怔了,其他人更是聽得面面相覷。
康熙皇帝用力咳了兩聲:「你說什麼?你這話又是何意?」
陶沝還來不及回答,就聽到座上的孝惠章太后又突然插話:「你說她害死你全家數十條人命一事,你可有證據?」
來了!陶沝在心中暗暗冷笑,她就知道一定會被人這樣反問,但她表面卻極其配合得眼神一黯,佯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狀:「回太后,倘若奴婢手中還有證據,奴婢當年早已一紙狀書告到官府去了,又何必拖到現在?不過——」她故意拖長了聲調,「就算奴婢告到官府,恐怕以她九福晉的身份,最後也只會不了了之吧,說不定,奴婢還會遭到報復呢……」
這話噎得孝惠章太後半晌無話,宜妃見狀也緊跟其後地在一旁接茬:
「既然沒有證據,那你又怎麼能證明她就是兇手?又怎麼能證明你說的這些話才是真的呢?你難道不知,誣衊皇族宗室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嗎?」
「九族?!」陶沝慢慢重複了一遍宜妃話里的這兩個字,然後突然溢出一聲冷笑。「呵——奴婢舉家數十口人命全都死在她手裡,只剩奴婢一個人,又何來的九族可誅?」
宜妃聽到這話也是一噎,但護短的本能還是促使她繼續追問下去:
「就算是這樣,她一介弱女子,又怎麼可能滅掉你全家數十口性命?」
「弱女子?」陶沝繼續冷笑,「她一個心狠手辣之人,又怎麼能被稱為弱女子?」頓一下,咬牙切齒地添上一句:「更何況,她是有幫手的,奴婢當年親眼目睹!她那名幫凶的臉,奴婢也至死不會忘!」
宜妃這次不再說話了,目光詭異地在陶沝和衾璇臉上轉了一圈,又轉到九九臉上。九九依在用懷疑的眼光打量陶沝和衾璇,末了,又往太子臉上瞟一眼,若有所思。
「就算真如你所說,那她為何要這樣對你?」許是見沒人再問,康熙皇帝又重新奪回了發話權。而他這話也幾乎問出了在場其他人的疑問。
陶沝深吸一口氣,大著膽子抬起頭迎向康熙審視的視線:「回皇上,這也正是奴婢想知道的!」她說著,順勢再度轉向跪在一旁的衾璇,咬音清晰地一字一頓,「奴婢也想知道,九福晉您當年為何要對奴婢一家下此毒手?難道,就因為奴婢的家人知曉您當年在江南發生的那些舊事,所以您害怕奴婢的家人會將您的那些舊事給抖出來嗎?」
此語一出,原本臉上還滿是錯愕的董鄂.衾璇立刻就像是被踩中了痛處,本能地大聲反駁:「你,你胡說!」
「怎麼,九福晉終於怕了嗎?」陶沝毫無畏懼地繼續直直盯著她的眼睛,「您怕您當年在江南的舊事被奴婢抖出來嗎?還是,您怕您真正的身份被奴婢抖出來?」
「你……」鑒於陶沝已經把話說到了這份上,董鄂.衾璇就算再蠢也明白她接下來想說什麼了,當下立刻想要出聲阻攔,但卻再度被那位康熙皇帝打斷了——
「夠了!」他喝住衾璇,轉頭繼續用高深莫測的眼神盯著陶沝:「你繼續說!」
「謝皇上!」陶沝見狀趕緊又朝對方磕一個頭,這才繼續接下去道:「敢問九福晉,康熙四十一年十月,您那時候人應該是在江南,就在杭州,對嗎?」
董鄂.衾璇這次沒有立即接話,而是難得轉回頭去看向另一邊的九九,像是在徵求後者的意見。九九這會子的神情同樣不太對勁,他惡狠狠地睇了一眼站在康熙身側的那位太子殿下,然後又瞪一眼陶沝,最後才朝衾璇輕輕點了點頭,顯然是要她大方承認。
董鄂.衾璇似是鬆了一口氣,再開口回話時也明顯多了幾分底氣:「的確是這樣沒錯!可我當時只是因為聽聞九爺娶了姐姐一事而傷心,所以才會去杭州散心的,這難道有什麼問題嗎?」
她這個理由聽起來非常合理,但陶沝給出的反應卻是當眾不給面子地一扯嘴角——
「呵——散心?如果奴婢沒記錯的話,九福晉當時可是帶著一名丫鬟和一位公子共同前去『散心』的!丫鬟也就罷了,那位公子怎麼看也是一位和九福晉您年紀相當的書生呢,而且看起來也和九福晉您沒有半點相像之處——」頓一下,又加重一分語氣,「奴婢從不知道,原來跟人私奔也能叫作散心啊?」
她這話一出口,如同平地一聲驚雷,炸得滿座懼驚。當然,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除外。
康熙皇帝端在手中的茶盞當場一晃,灑出大半茶水,看向陶沝和董鄂.衾璇兩人的目光也顯得格外陰鬱。
旁邊孝惠章太后的眼神也帶著同樣的陰鬱和疑惑。
而宜妃臉上的神情更是怪異至極,當下狠狠地瞪了一眼座下的陶沝和董鄂.衾璇,又轉而看向一旁的九九。
九九顯然沒想到陶沝會知曉此事,一時間竟也當場愣住了。
董鄂.衾璇是所有人中反應最大的,她立馬激動起來,伸手指著陶沝異常惱怒地大聲斥道:「你,你這個賤婢——咳咳——胡說……」
「胡說?!」陶沝鎮定從容地迎著她指向自己的手指,語氣沒有半點心虛。「呵——那位公子姓許對吧?奴婢記得他字書哲,聽說還曾是國子監的監生;您身邊的那個丫鬟名叫紅箋,她在人前一直稱呼你為二小姐……這些事情,奴婢可有一件說錯?」
「你,你……」
「……而且,你們兩個那時候還一直在準備成親的各種物品不是嗎?聽住在附近的人說,九福晉您那時候可是和那位許公子每日郎情妾意、恩愛非常呢,您還天天坐在房中綉著鴛鴦枕被,難道這也叫『散心』?」說罷,又瞥一眼站在不遠的九九,淡定地補上一句,「九福晉莫不是還想解釋說,這是因為九爺娶了別人,所以您才決定立刻找個人把自己給嫁出去吧?」
她這句話顯然深深地觸痛了董鄂.衾璇,後者差點直接從地上跳了起來,但在接收到九九從旁傳來的凌厲眼神后,又稍稍萎靡下來:「你胡說!你有什麼證據?」
陶沝依舊面不改色地望著她,語出泰然:「九福晉要證據是嗎?雖然奴婢的親人全都不在了,沒人能站出來為奴婢作證,但九福晉您的爹娘好像都還健在吧,奴婢就不相信,您當年私奔一事,為人父母者會完全不知情,還有,你們都統府里的那些下人,當中也一定有人知道你當年私奔一事……」
「你,你——」董鄂.衾璇這次不等她說完便急急打斷了她的話,並立刻朝座上三人重重磕頭:「皇上,太后,額娘,董鄂冤枉啊,董鄂斷沒有與人私奔……」
她哭得一臉哀怨,但並沒能引起陶沝的半分同情:「九福晉,奴婢雖然沒了九族,但這不代表奴婢就會因此蓄意誣衊、無中生有!您究竟有沒有私奔,去都統府里查查不就知道了!難道那位許公子和您的丫鬟紅箋,也都是奴婢憑空捏造出來的不成?」
許是因為陶沝此刻的語氣過於篤定,加上她剛才的一番敘述也十分詳盡,孝惠章太后和宜妃兩人這次都沒有接茬。所以康熙皇帝也沒有理會衾璇的喊冤,而是直接朝陶沝繼續吩咐道:
「你繼續往下說——」
陶沝趕緊謝恩,又繼續往下陳述:「康熙四十二年五月前後,杭州城內來了一些陌生人,手裡拿著一副畫像在尋人,說是京城大戶人家的女兒走失了——」話到這裡,她忽然停了停,轉頭又一次看向衾璇:「奴婢當年也有幸見過那副畫像上所畫之人,九福晉要不要猜猜她是誰?」
「……」衾璇沒出聲,只是拿眼狠狠瞪著她。陶沝也不等對方回答,便自顧自地接了下去——
「這之後不久,奴婢的爹娘在一條堆滿垃圾的小巷子里遇到九福晉,九福晉說她就是畫像中的女子,還說自己被那位許公子和丫鬟合夥賣了,她說自己的確是京城達官貴人家中的小姐,但來抓她的那些人並不是好人……」
她一字一句地說著,雙眼的焦距始終停在董鄂.衾璇的那張臉上:
「奴婢還記得,當時九福晉您苦苦哀求奴婢的爹娘,說只要奴婢的爹娘能幫您回京,您事後定會重重酬謝……奴婢的爹娘心善,見您著實可憐,便護著您回到了家中,還雇了輛馬車送你回京!奴婢記得當時是六月初出發的,到京城應該是六月底或七月初左右——」頓一下,又追問一句,「不知九福晉您當年在江南『散完心』后,又是何時回到京城的呢?」
她故意咬重了「散完心」三個字,然後成功看到某人的那張臉已經開始變得扭曲。
但陶沝還是覺得不夠,又不依不撓地再添一句:
「對了,若是還能找到那位姓許的公子和那個叫紅箋的丫鬟,估計現在也能做個人證吧!只不過——既然奴婢都能想到這一點,想必九福晉您肯定也不會忽略他們吧?畢竟,他們兩個當年可是合夥背叛了您呢,您應該一早就回去尋過他們了吧?說不定,他們兩個如今也已經慘遭毒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