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何如澤畔草(下)
眼見陶沝此刻幾近崩潰地癱坐在地上,原本還紋絲不動佇立在原地的太子終於有了動作——
他上前一步,俯身想要將對方摟進自己懷裡,可惜才剛伸手就遭到了對方的無情反抗——
「你走開!聽到沒有?走啊!」
她極度抗拒地想要用力推開他的觸碰,可是卻耐不住對方用盡全身力氣將她死死禁錮在自己懷裡,任憑她怎樣反抗都掙脫不開——
「唔——」
狠狠的一口,就這樣毫不客氣地咬在某人的肩頭。連陶沝自己也說不清那一瞬究竟是基於什麼樣的心態——或許是泄憤,亦或是報復——反正她就是使出自己最大力氣往對方肩頭上狠狠咬了一口,直接導致整個嘴裡隨後都充溢著一股滿滿的腥咸之味。
可是他仍舊沒有動怒,也沒有半點要鬆開她的意思。
眼淚又再度不可抑制地洶湧而出,她慢慢鬆了口,淚眼婆娑地抬頭看他:「為什麼不躲?」她的聲音帶著明顯哭腔,「你到底還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聞言,他也跟著俯下身子,單膝跪地。
「我們不會分開的……」他輕輕托著她的臉,語氣里透著深深的歉意和無奈,但看向她的眼神卻又是極堅定的。「你信我,這只是暫時的——」
「我不信,我不要再相信你了……」她不等他說完就用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拚命搖頭。那些都是虛無縹緲的承諾,她不要再陷進去了……
見此情景,琥珀般的丹眸中劃過一絲明顯的心疼。他一把捉住了她緊捂著耳朵的雙手,迫使她再度抬頭面對自己——
「你聽說我,我們不會分開的,這只是暫時的權宜之計……」
因為沒有多餘的力氣,他幾乎是聲嘶力竭地沖她吼出了這些話,而後他捋起右手的衣袖,將戴在右手腕上的那條紅豆手鏈褪了下來,重新戴到了她的手腕上——
「你,你做什麼?」
陶沝本能地想要抗拒,但在下一秒瞥見戴在對方左手腕上的另一條一模一樣的紅豆手鏈時,整個人又莫名地安靜下來。
「你說過,用一百顆紅豆編成的手鏈,分別戴在彼此相愛的兩個人的手上,它就能保佑這兩個人白首偕老、永不分離……」
他一字一頓地清晰咬音,每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所以,我們不會分開的,我們之間的緣分也不會就這樣輕易斷的……」
他說著,低下頭,那帶著溫度的紅楓薄唇就這樣輕輕貼住了她的手背,在上面深深地烙下了一個不失溫柔的吻——
「所以,你耐心等著我……」
她愣愣地看著他的這一舉動,腦海中一片空白。
有個聲音自心底暗暗響起——
不會了,他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她等不到他了……
不待她再度開口回應,頭頂突兀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原本晴朗的天空居然意外地響起了一道悶雷,而後原本湛藍的天色迅速變暗,陰沉沉的烏雲布滿天空,緊跟著竟還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大雨。
一時間,路上的行人四處找地方躲雨,而原本飄在河面上的遊船也紛紛找地方靠岸。
可是相偎在河畔柳樹下的這兩個人卻一個都沒動。
冰涼的雨水無情地打在兩人的頭上,臉上,身上。
嘴角輕輕一扯,陶沝努力眨去眼前朦朧的水霧,沖對方艱難地擠出一個微笑:
「你看,連老天都不肯相信你的話,要打雷下雨來警告我說不要相信你呢……」
頓一下,又彷彿夢囈似地再飄出一句:
「……果然,連老天都不願讓我們在一起呢……」
此語既出,太子原本深情看向她的溫柔目光當場一變,連帶握著她的手也跟著狠狠一震,下一秒,他傾身上前,再度張開雙臂將她用力納入自己懷中——
他的嗓音低沉,柔柔地落在她的耳畔:「縱然逆天而行,我亦不負你……」
「轟隆——」
伴隨他這聲話音落下,一道閃亮的白光迅速劃破天際,緊接著半空里又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響聲。
這兩個聲音前後銜接得極具戲劇性,彷彿再一次生動地應證了陶沝剛才說的那句話——
老天還是不肯相信他的話呢!
有那麼一瞬間,陶沝其實是想笑的,但才想咧嘴,卻被淚水搶先一步決了堤。
雨越下越大。
冰涼的雨水和滾燙的眼淚混雜在一起滑進陶沝的嘴裡,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滋味。
兩人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在雨中默默相偎,誰也沒有再開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頭頂的大雨彷彿突然停住了,一柄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素藍油紙傘恰到好處地遮在了兩人的頭頂。
陶沝慢慢抬起頭,沿著握住傘柄的那隻手緩緩上移,發現此刻替自己撐傘的那個人正是傾城。
「……」
在對上傾城那充滿憐惜的目光的一剎那,陶沝的心頭突然沒來由地泛起一陣陣委屈,她下意識地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但還沒等她叫出傾城的名字,太子那廂也已感覺到了異樣,跟著抬起了頭——
「是你?」他的聲音平淡得仿若此刻從天而降的雨水,除了冰冷之外,聽不出其中含有任何的情緒。
「唉——」
然而與他正好相反的是,見他們兩人這會子一齊抬頭看向自己,傾城的臉上卻意外地劃過一道明顯的調侃之意,連帶接下去的話語中也充斥著各種冷嘲熱諷——
「我其實是真的很不想管你們這兩個笨蛋,都打雷了還待在樹下,等著雙雙挨雷劈嗎?」
「……」被她這樣毫不避諱地一說,陶沝的臉頰當場一熱,隨即紅著臉低下了頭。但她身邊的那位太子殿下的反應顯然就遠沒有這般平淡了——
大概是沒想到自己這副傷心欲絕的模樣會被別人看去,那張如玉雕一般的臉龐臉上頓時浮現出一抹明顯的窘迫之意,連帶語氣也是悶悶的,夾雜著幾分懊惱: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哼,同情?」傾城聽到這話當即條件反射地一揚眉,語出犀利道:「太子爺想多了,傾城早就提醒過你,讓你先想清楚失敗的後果,而你卻偏不聽……如今落到這個地步,只能算是你自食其果,又何來同情一說……」
「你!」某人臉上頓時劃過一抹明顯的惱怒,不過面前的傾城似乎並不在意,仍舊自顧自地接下去道:
「不過,誰讓我答應了要幫你們呢?既然我如今已經摻和進來了,那我就一定會幫到底!所以——」話到這裡,她故意頓了頓,佯裝嫌棄地瞟了一眼兩人臉上的淚痕,「你們兩人也給我振作一點,大白天這樣哭哭啼啼的,難看死了,根本就不適合你們……」
說罷,她收回手中的油紙傘,轉身往停在不遠處的那輛馬車走去。
「上車,我有事跟你們商量!」
聽到這話,地上的兩人均是一怔。太子那廂首先反應過來,出聲喝住了她:
「你……打算怎麼做?」
傾城聞言略一停步,轉身沖兩人回眸一笑——那當真是「百媚生」的一笑——
「既然暗渡陳倉行不通,那我們這次就乾脆明著來!」
***小小的番外***
護城河。
一艘雕紋精美的紅木畫舫靜靜停靠在岸邊。
一名小廝打扮的布衣身影正快步朝著畫舫這邊走來,他走在最前,身後還跟著三位身著錦緞華袍,且衣飾極為華麗考究的公子爺。
「數日不見,這城外的新鮮事物可真是越來越多了……」其中一位身著雪青緞袍的公子爺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八哥,你今日怎麼會突然想到請我們來這裡用膳?」
「難道十弟不喜這樣的安排?」被他稱為「八哥」的那名身著月白緞袍的男子朗聲反問,「遊船小酌,品嘗美食的同時又能觀賞兩岸美景,豈非人生一大快事?」頓了頓,又有意無意地加重了一分語氣,道:「最重要的是,不用擔心旁人打擾——」和偷聽!
當然,最後這三個字,他並沒有直接說出口。不過其餘二人心中顯然是心照不宣的。
說話間,走在最前面的那名小廝已領著三人走上甲板,並在那扇掛有厚重捲簾的艙門前停步,且動作極為熟稔地為後面三人撩起門帘——
「三位爺,請!」
艙內燃著裊裊熏香,兩邊的窗戶皆用上好的窗紙糊了厚厚的一層,用以抵禦行船時灌入的冷風,艙內各種擺設精緻風雅,極具品味。
走在最前面的十阿哥率先邁步踏入艙內,繼而便立刻被裡面的布局擺設所吸引,忍不住發出嘖嘖稱讚:「這船艙布置得不錯,都快趕上九哥鋪子里專用的雅間了……」說著,回頭瞥了一眼正要入內的九九,尋求後者的意見:「九哥,你說是吧?」
「哼!」九阿哥沒好氣地從鼻子里叱了一聲,沒答十阿哥的話,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直接越過他走到艙內正中央的那張圓桌前坐下。
十阿哥見狀不由地愣了愣,跟著轉頭看向走在最後的那位八阿哥,一臉好奇地壓低嗓音小聲詢問:「八哥,九哥這是怎麼了?」
八阿哥聞言挑了挑眉,沖前者扯出一個理所當然的淺笑:「十弟以為,現階段能惹得你家這位九哥如此心煩意亂的人選還會有誰?」
十阿哥聽罷噔時呆了呆,眼睛眨了老半天,這才恍然大悟般地重新回身看向九九,語出狐疑:「九嫂她又出什麼事了嗎?」
九九不答,徑自端起擺在圓桌上的茶壺替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飲盡,又轉頭沖站在門邊的那名小廝呵斥出聲:「酒菜呢,還不趕緊端上來?要爺坐在這裡等多久?」
那名領路小廝無端挨了一頓呵斥,還沒來得及委屈,就見一旁的八阿哥朝他使了個眼色,他立即知趣地躬身退了出去,指揮外面的下人往艙內送酒送菜。
待酒菜上齊,八阿哥立即吩咐開船,又屏退左右隨侍,只留他們三人待在艙內。
九九面色不佳地坐在一旁自斟自飲,並不出聲。緊挨著他位置而坐的十阿哥看看他又看看坐在另一側的八阿哥,也聰明地選擇埋頭吃菜。
八阿哥是最後一個落座的,見此情景有意無意地掃了對面兩人一眼,率先開腔:
「這次的計劃好像失敗了,我們安排的那個人並沒能成功引起太子的注意……」停了停,見其餘二人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手中的動作,滿意地一牽唇角,「不過,好在也不算失敗得太徹底,至少,她留在了皇阿瑪身邊……」
十阿哥放下筷子,皺著眉頭努力回憶:「八哥,你是說你上回暗地裡向佟國維舉薦的那名女子么?」
「嗯——」八阿哥朝他點點頭,「之前花了那麼多心思栽培她,特意安排人教她琴棋書畫,將太子的喜好一無巨細地全都告訴了她,並幫她安排好了新的身份,甚至還替她想好了接近對方的計策……誰想最後竟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說著,面有不甘地飲了一口酒,「原本以為以她的姿色,必定能令太子上心,畢竟她的模樣與那位已故仁孝皇後有七八分相像,就連佟國維當初見到她的第一眼時都感到萬分驚訝呢……」
九九在一旁插話:「那八哥近日可有跟她聯繫過?」
八阿哥聞言搖了搖頭:「不,為了不讓皇阿瑪對她起疑,我暫時還沒敢跟她見面……不過她倒是派人傳了個口信過來,說太子此番被罰一事似乎跟九弟妹有關——」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九九一眼,又補一句,「據說是為了傾城……」
九九感受到對方的目光,原本握在手裡的酒盞當場一晃,而後冷笑:「哼——我就說,她怎麼會突然被皇阿瑪給派人送回府里來,卻原來竟是中途出了這等事?這女人還真是活膩味了!招惹誰不好,偏偏去招惹太子……」
八阿哥沒接他的話茬,徑自反問:「九弟可有從九弟妹的口中打聽出這當中究竟發生了何事?」
「我……」
九九這次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得頭頂突兀響起一道驚雷,將艙內的三人都嚇了一跳。
十阿哥第一個反應過來:「怎麼方才還好端端的,忽然就響雷了?」
「怕是馬上就要下雨了吧!」八阿哥也跟著緩過神,在一旁淡淡接茬。
「下雨?這麼好的天氣?怎麼可能?」十阿哥顯然不相信自家八哥的這番預感,起身走到窗前推開了紗窗。
果不其然,外面的天色此刻已赫然變得陰沉無比,沒過多久,大雨便毫無預兆地滂沱而下,路上的行人紛紛找地方避雨。
正當他氣餒地想要關上窗子重新坐回桌前,就在這時,前方河對岸的一幕畫面卻在無意間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同於路上那些驚惶避雨的路人,這兩個人始終緊緊相擁在一起,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任憑雨水打濕他們的身體也無動於衷。
待遊船距離那兩人越來越近,十阿哥這廂也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因為那兩個相擁的身影怎麼看上去那麼眼熟,就像是在哪裡見過,而且,還不陌生。
「十弟,你這是怎麼了?」
見他此刻目瞪口呆地立在窗前,八阿哥那廂似乎起了疑。
「沒,沒事……」十阿哥下意識地想要合上窗戶,但八阿哥卻已先一步起身走到了他身旁,緊跟著,也隨他一樣不受控制地愣在了當場——
「咦?那不是……」
「八哥!」十阿哥搶在八阿哥正確說出對方身份之前強行截住了他的話,而後迅速瞥了一眼仍舊坐在位置上的九九,沖八阿哥無聲地擠眉弄眼作口型:你真的想讓九哥親眼瞧見嗎?
八阿哥沒吭聲,眼中劃過一道明顯的猶豫。而九九那廂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跟著起身大步走到窗邊,十阿哥想攔他卻已經來不及了——
相隔不遠的對岸河畔,一對看上去十分熟悉的男女正在大雨中相擁而泣,但卻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兩個人。
一瞬間,他只覺得自己眼前陣陣發黑,彷彿一個不小心就會立刻倒地不起。
「那個男人,似乎是太子……」見他神色明顯不對勁,八阿哥斬釘截鐵地在一旁下了最終定論。「而被他抱著的那個人,則是……」
他並沒有把話說完,而是點到為止地收了聲。但這卻讓九九的臉色變得更差了。
他鐵青著臉,目光如冰刃般凌厲地來回掃射著對岸的兩個人,一隻手也順勢握在了雕有精美花紋的窗棱上,止不住地隱隱顫抖。
河對岸。
男人正緊緊摟著他懷裡的那名女子,光是用看的就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氣,可是偏偏,他替她抹淚的動作又是那麼輕柔,那麼小心翼翼,就像是在觸碰一件最心愛卻又極其易碎的玻璃人偶。
之後,傾城出現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對緊緊相擁的身影並沒有因為她的出現而分開,甚至,傾城還一臉平靜地將自己的傘罩在了那兩人的頭頂,接著,也不知道她開口跟那兩人說了什麼,三人最後竟是一起上了停在不遠處的那輛馬車,而且,男人是用公主抱的方式,將他懷中那名女子直接抱上了馬車——
動作里透出的那份憐惜和心疼,還有他看向她的溫柔到了極點的眼神……
狠狠地以最直接的方式刺痛了他的眼。
只聽得「啪嚓」一聲,木雕的窗棱已被九九用力掰成了兩段。
「九哥,你的手——」十阿哥滿含擔憂的聲音在一旁緊跟著響起。
八阿哥循聲望去,發現某人握著窗棱的手掌已經被斷裂處的鋸齒深深刺出了血。
「九弟,你……」
「我、很、好!」這三個字,是九九用儘力氣從齒縫裡磨出來的。他甚至都沒有認真去看一眼自己受傷的那隻手——
沒錯!他很好!好得很!
「九哥,這裡面或許有什麼誤會——」十阿哥見狀趕忙跳出來插話,「九嫂她和太子怎麼可能會……八哥,你說是吧?」
「……」無人應聲。八阿哥的臉上此刻正寫著不置可否。
「九哥,你……」
就在十阿哥以為九九此刻會當場爆發,努力想要說些什麼來緩解氣氛的時候,卻見後者竟是「唰」的一下背過身,重新走回圓桌前坐下,端起桌上的酒壺為自己續酒——
「來,我們繼續喝——」
他語氣平靜地說著,彷彿方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利落地沖這會子仍立在窗前的那兩人舉杯,而後徑自仰頭,一飲而盡。
「今日,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