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 秦王談話
第三百七十四章 秦王談話
高郵的起源和秦王嬴政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
橫掃六合一統天下以後,大秦始皇帝在此築高台置郵驛,故而得名高郵。時至今日,當年始皇帝築造的高台早已不復存在,當地的士紳大族在原址上修建了一座園林,依舊沿用當年的名字——秦王台。
自從克服高郵之後,秦王台就成了李吳山李大帥的臨時駐地。
因為剛剛下過一場小雨的緣故,空氣清新極了,兩旁花圃之中奼紫嫣紅爭奇鬥豔,中間的甬路完全由圓潤光潔的石子鋪設而成,幾桿翠竹掩映之下,花香水汽鳥語蟲鳴中竹影婆娑,別有一份意境蘊含其中。
矮几上一把紅泥的陶壺,兩個細瓷茶杯中正蒸騰著徐徐的熱氣。
如此深幽景緻,如此天然意境,若是邀上三五鴻儒詩詞往還一番,才不辜負。
但卻沒有什麼鴻儒,只有兩個赳赳武夫。
李吳山和史德威相對而坐,卻相對無言。
史德威和李吳山之間,談不上是什麼至交好友,卻自有一種外人無法理解的默契。早了多鐸攻擊淮揚之前,史德威就曾經和李吳山私下接觸過。有經歷了揚州血戰的生死與共和南京保衛戰的協力同心,如今終於首輔了江北舊地,自然感慨良多,但卻不知應該說點什麼。
最終,還是史德威首先開口打破了沉寂的氣氛:「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茶涼了,我給你換一杯。」更換了新茶之後,就好像剛剛意識到史德威的問題,李吳山反問了一句:「什麼怎麼想的?」
「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什麼意思?」
李吳山肯定明白自己的心意,但卻不想正面回答,不知他是沒有想好,還是早就想好了卻始終在迴避這個問題。
「我不信你會把江北之地拱手交給朝廷。」
「我是大明的臣子,光復江北之後當然要……」
不等他把話說完,史德威就已露出不悅的表情,不是說他對李吳山的回答不滿意,而是對李吳山的態度不滿意。
史德威知道他沒有說真心話。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嗎?一定要這樣所廢話嗎?我想知道你的真實想法。」
「把江北交給朝廷,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但是……」李吳山笑了笑:「這江北之地是我大旗軍和你揚州軍血戰而來,就這麼平白無故的給了朝廷,只怕下面的人會多有不服。有功的將士如何安置?朝廷何以酬功?剛好我手頭上還有不少的空白告身……」
這一次,史德威聽懂了。
江北之地,名義上屬於大明朝的,但李吳山一定會大量安插自己的人手,把江北變成自己的地盤兒。
「那湖廣呢?淮西呢?」
「都一樣。」
史德威明白了。
李吳山要的不僅僅只是一個忠臣的名號,而是實實在在的利益,他根本就不想讓出現有的地盤給朝廷。
對於手握重兵而且功勛卓著的軍事統帥而言,誰都不會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肥肉讓給別人,這才是最正常的舉動。
「然後呢?」
這個只有仨字的疑問句有若泰山之重,其中的含義只有相對而坐的李吳山和史德威本人最清楚。
北邊的清廷自己已經打成一鍋粥,一場內戰打的如火如荼,風雨飄搖之勢已經十分明顯,只要大明朝繼續北伐,清廷根本無力抵擋。光復北地中興大明已不再是就空話,而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現如今的大明朝,真正有能力發動大規模北伐的也就只有一個李吳山了,史德威勉勉強強可以算半個。
擊敗了清廷光復了北地之後,怎麼辦?這才是史德威真正想知道的答案。
李吳山的功勞已經夠大了,再光復了北地,必然功高蓋世……
自古功勞不賞,大功臣鮮有什麼好下場,更何況是君弱臣強的大局面,真到了那個時候,李吳山會怎麼做?
是逆而奪取改朝換代?還是急流勇退解甲歸田去做個安樂公呢?
「我受先皇託孤托國之重,一片赤膽忠心……」類似的這些話語不過是隨口說說而已,真到了李吳山這樣的高度,個人的忠誠與否其實已經非常的無關緊要了,更多的還是大勢所趨。
到了那個時候,功高蓋世賞無可賞,君臣之間難免會有這樣那樣的利益爭奪,李吳山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可就真的說不準了。
這天下,北邊的順治小娃娃可以做九五至尊,當年的李闖可以面南背北,憑什麼我李吳山就不能?
這三個字說的更直白一點,就是:你到底有沒有想過要行改朝換代之事?
「想過!」
取大明朝而代之,就是說我有這樣想法!
這種事情都可以如此直白的講出來,而且不做任何掩飾,偏偏史德威卻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依舊正襟危坐面不改色。
「皇帝的位子誰不想坐一坐?你不想?」李吳山的這句話說的有些兒戲,卻是實實在在的真心話。
皇位的誘惑到底有多大,已不必細說。為了爭奪皇位,多少兄弟反目骨肉相殘的事情,史書上早已不勝枚舉。
什麼天命所歸?什麼真龍天子?純粹就是糊弄愚婦村氓的鬼話。
什麼得人心者得天下,也不過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說法罷了。要照這個說法,是不是說李闖比當年的崇禎皇帝更得民心順天意?而清廷能擊敗李闖就證明多爾袞也是得人心的真龍天子了么?
到了李吳山和史德威這樣的高度,只相信兩個字:實力。
天子,兵強馬壯者得之,這是萬古不亘的硬道理,其他那些所謂的至理名言都是虛的!
能不能當皇帝,就看有沒有壓服天下的實力,僅此而已。
現如今的李吳山,或許還不具備憑藉一己之力壓服天下的實力,但五年之後呢?十年之後呢?
學生兵的可怕之處已經顯露無遺了,只要吳山軍校源源不斷的培養出一期又一期的學生,這個世間還有誰敢稱敵手?
「我當然想做皇帝了,但卻做不成。」李吳山笑道:「一來是大明朝還沒有把路走絕,更主要還是因為……這個時候說改朝換代之事,會傷了我族的元氣……」
李吳山慢慢的端起細瓷茶杯,撒手鬆開,隨著一聲脆響,頓時化為偏偏碎瓷,茶水潑灑一地。
「這天下就好似茶杯,我族的元氣為杯中水,杯為用水為本。杯子碎了可以換一個,若是水撒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民族的利益高於一切,與之相比,皇位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東西。
在這明清交替的洶洶之際,民族元氣大傷,再來個改朝換代的故事,必然群雄並起天下紛爭,就算李吳山最終能夠脫穎而出,也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更重要的是,這需要時間,非常非常漫長的時間。
而時間,恰恰就是李吳山最緊缺的東西。
他心目當中的那個目標,窮一生之功都未必能夠實現,已沒有那麼多時間再打破局面重新塑造了。
「只要不是把我逼到了無路可退的地步,我會老老實實的做個忠臣,我想這正是你想要的答案吧?」
史德威沒有回答,只是重重的點了點頭,又沉默了好半天,似乎是在思索一件多麼緊要的事情。
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和上一次一樣,依舊是史德威最先開口:「家裡來信了,老夫人咳的厲害,整宿整宿的咳,還時常咳出血來……」
突然之間,話題就從軍國大事轉到了家長里短,李吳山卻一點都沒有感到意外,他甚至已經隱隱約約的猜到史德威的真實目的了。
「是女的信里說,老夫人……只怕過不了這個冬天。」
史德威口中的老夫人,說的就是史環之母,史可法之妻,史德威名義上的母親。
雖然老夫人的年歲還不是很大,但身子骨兒卻一直都很不好,早就有肺癆的老毛病。雖經過多方醫治,病情卻在持續惡化之中,已到了咳血的地步。
是女,就是史環的妹妹,小名是女。
在給史德威的書信當中,詳細說明了家裡的狀況:不僅老夫人的身體堪憂,連太夫人的身子骨都一天不如一天,時常幻聽幻視精神恍惚,早不復往日的康健。
家裡兩個老人,一個孤女,唯一的頂門之人史德威卻在外征戰。雖說自古忠孝難兩全,但史可法本人已經對大明朝盡忠了,這盡孝之事一定要由史德威來做。
這也是當年史可法對他的囑託。
「太夫人的意思,是要我把一家人接到揚州,老夫人也是這個意思……」
把兩個老人全都接到揚州來,當然不是為享福。以史家的地位和影響力,在江南就可以享福了,又何必舟車勞頓來到這江北之地?
但老夫人和太夫人卻是一定要來的,這是為了緬懷。
揚州,是史可法以身相殉的地方,這江北是史可法魂牽夢繞之地。
雖然史可法已經不在人世,但老夫人太夫人卻想來到這裡繼續陪伴史可法的英靈忠魂。
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而且還全都是女流之輩,唯一一個年歲相當的史環至今還身陷囹圄,家裡一定有個頂門立戶之人,一定要有個傳宗接代的希望。
無有男丁何以為家?
讓史德威守家,這個意思就是……放棄兵權,放棄富貴榮華,全心全意支撐起這個凋零破敗的家庭。
「老夫人和太夫人,已時日無多,我不能違了她們的心意。尊父未曾盡過的孝道,則由我來完成……」
讓史德威代替自己在老母親面前盡孝,支撐起這個家,正是史可法當年收史德威為子的初衷。多鐸已死,尊父史可法的大仇已報,江北重歸大明版圖,史可法的心愿已了,史德威已萌生出了退隱之意。
「既然你已表明心跡,我也就可以放心的把揚州軍兩萬兄弟託付給你了……」
揚州軍和大旗軍,本身並不是什麼盟友,也沒有任何盟約性質的東西,但卻早已經歷過血與火的生死考驗。就算揚州軍還不在大旗軍的體系之內,也絕對不是外人,在很多重大抉擇面前都保持了相當高的默契。比如說,若是沒有李吳山在財貨方面的大力支持,揚州軍早就維持不下去了。再比如說,這次北伐,雖然是由揚州軍指導大旗軍主攻,但北伐大軍之中本就摻雜了大旗軍四個營,由高起潛負責,服從史德威這個「北伐總司令」的具體指揮……
早在揚州血戰之後南京保衛戰之前,史德威就表示過這個意思,現在又一次正式提起。
這才是本次「秦王台茶話會」的真實目的。
兩軍合併,讓揚州軍成為大旗軍的一部分,這麼重大的事情,史德威既然如此鄭重的說出來,必然早就和揚州軍上上下下做過溝通。
至於說由此產生的程序問題,以及朝廷方面有可能出現的反對意見,對於李吳山而言,那還算是一個問題嗎?
「一視同仁善待揚州軍兄弟們,這樣的廢話不消我多說。」史德威端起面前那杯由李吳山親手給他斟滿的茶水一飲而盡:「你做事,我放心,你說的話,我信得過,只盼你能謹記今日之言……」
把揚州軍交給李吳山進行合併,史德威本人確實很放心,唯一的擔憂的問題只有一個:李吳山會不會造反?會不會行改朝換代之事取大明朝而代之。
這揚州軍雖然是史德威的,但他的法理基礎完全來自於史可法。
作為純直忠臣,九泉之下的史可法絕對不希望在自己身死之後,揚州軍會做出對大明朝不利的事情。
既然李吳山已經直截了當的說他不會造反,只要朝廷不把他逼上不造反就活下去的情形,就絕計不反,史德威也就放心了。
其實,在史德威的真實內心當中,李吳山會不會造反根本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兒,他並不怎麼在乎這些。
這隻不過是為了完成史可法的夙願而已。
話已至此,再也無話可說。
史德威已經站起身來,就要轉身離去之時,卻有回過了頭專門叮囑了一件事情:
「環妹之事,你要代為周全。不是說我捨不得這個妹子,只是擔心……若是環妹有個三長兩短,怕老夫人和太夫人撐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