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嫂夫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嫂夫人
已是深夜子時光景,正是月朗而星稀的晴好天氣,一團薄薄的水汽瀰漫在秦淮河上,更添了幾分朦朧之美。
這個時辰,眾多的士農工商早已沉沉如睡,但十里秦淮卻正是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美妙時候。一艘又一艘大大小小的花船泛於河面之上,載著風姿綽約的妓家和尋歡作樂的豪客,在一片絲竹笙簫之中歌舞昇平,彷彿不夜的極樂之境。
「黃泥埠」上停著一艘六七丈長的三層花船,船身上書了一個大大「韻」字。
這是「秦淮四絕」之首顧韻兒顧姑娘的獨門標記。
秦淮河上艷名遠播的頭牌姑娘,比如說享譽天下的「秦淮四絕」「秦淮八艷」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煙花女子,都有著自己的規矩。比如說顧韻兒顧姑娘,她的規矩就是過了子時之後就絕不待客,任憑再怎麼豪闊的恩客,哪怕是搬來一座金山,也是不見的。
剛才載著幾個浙東的闊佬,彈奏了幾支曲子,又吃了幾盞子茶水,顧韻兒姑娘就賺到了普通百姓人家半輩子都賺不到的金銀。如今曲終人散,顧韻兒顧姑娘已有些乏了,卸下精緻的妝裝,把高聳的髮髻披散下來,已準備安歇了。
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一陣陣腳步聲,似乎有什麼人已經上了踏板。
顧韻兒黛眉一皺。
過了子時絕不見客,這是顧韻兒的規矩,必然是又有什麼吃的半醉的浪蕩子趁著醺醺酒意要強行登船了。
如顧韻兒這樣的名妓,自然少不了護衛的保鏢,也不懼那些個不懂規矩強行登船的傢伙,真要是鬧將起來,自有船夫出手將他們痛打一頓然後扔進河裡讓他們清醒清醒。
貼身服侍的使女寶兒和很厭煩這些人,小跑著出去了……
片刻之後,寶兒又折返回來。
因為沒有聽到打鬥之聲,顧韻兒有些不快:「怎麼?你又放什麼人上船了?我的規矩……」
「是楚相公,楚華文相公來了!」
聽了這話,顧韻兒頓時顯得慌亂,猛然站起身來說道:「我妝容不整,披頭散髮蓬頭垢面,如何能與楚相公相見?」
「楚相公神色匆忙,想是有什麼急事……」
唯恐楚華文再象上次那樣急急匆匆的離去,顧韻兒趕緊說道:「千萬要留他在首艙之中,我稍微補個妝容,馬上就去與他相見,千萬把他給我留住了,千萬千萬……」
自從上次相見之後,顧韻兒原本以為再也無緣見到楚華文了,滿腹柔情全部付於流水,想不到楚華文竟然在這個時候上了韻字花船。顧韻兒喜出望外,趕緊以最快的速度補齊了妝容,重新梳起髮髻,又仔仔細細的對著那面西洋來的玻璃鏡照了又照,這才快步來到首艙與楚華文相見。
和上一次見面之時沒有什麼不同,楚華文依舊穿著那間青色的文士長袍,只是眉宇之間多了幾分憔悴疲憊之色,人也略顯消瘦,但卻精神煥發,完全就是一副過度亢奮的樣子。
「楚相公漏夜前來……」顧韻兒微微皺起了眉頭,下意識的瞪了使女寶兒一眼。
這首艙之中還殘留著那些個尋歡作樂之人留下的痕迹!
顧韻兒最不願意讓楚文華想到一個「妓」字,但所有的那些略顯曖昧的布置,還有瀰漫著的淡淡酒氣,似乎是在提醒這是一艘妓家專用的花船。
好在,楚華文似乎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些,或者是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點都不在意。
「想必顧姑娘已歇息下了,深夜打攪實在……」
「楚相公深夜上船,必有緊要之事,這般客套之言就不必說了。」顧韻兒提起一個完全沒有用過的茶壺,親手給楚華文斟了一盞子茶水,慢聲細氣的說道:「韻兒素知楚相公不是那尋花問柳的登徒子,有什麼事情只管明言就好……」
「我想求顧姑娘幫個忙……」
「但凡我顧韻兒能做到的,必然竭盡全力,就算是我做不到,也一定會廣為周旋……」如顧韻兒這樣的絕代名妓,當然會認識很多鉅賈大賈士紳名流,就算是朝中的官員也認識不少,一般的事情還真的難不住她。
「我想……」楚華文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顧韻兒當即就笑了,用滿含鼓勵的目光看著他:「楚相公是胸懷坦蕩的磊落君子,所託之事不然正大光明,還有什麼不好說的呢?」
「揚州的戰事,顧姑娘想必是知道的吧?」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廷花,本就是出自小杜先生的《泊秦淮》,說的就是妓家不問國家興亡的事情。
如今的揚州大戰已打的如火如荼,這秦淮河上依舊是歌舞昇平,恍如兩個世界。就算是顧韻兒說出「我不知道揚州戰事」這樣的話語,楚華文也不會感到驚奇。
「揚州一戰,曠日持久,韻兒雖身在風塵之中,也是知道的。」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楚華文低著頭,沉吟了好半晌子,才終於抬起頭來,直視著顧韻兒的如水雙眸:「大旗軍沿河列陣,背水而戰絕死拚死的事情,顧姑娘知道么?」
「如今在這寧城之中江南之地,大旗軍的名號便如那鬧市驚雷一般,上至耄耋老者下至懵懂孩童,誰還不曉得為揚州死戰的大旗軍了?這大旗軍三字,早已如雷貫耳,韻兒已聽說過千百遍了……」
南京與揚州,不過是一水之隔,大旗軍在江北打生打死,拼了個你死我活,激戰這麼久的時日,別說是小小的金陵之地,就算是整個江南也早就聽的滿耳朵都是了。
「大旗軍戰兵不過萬餘,卻力敵二十萬虎狼清軍,挫多鐸於揚州城下,壯我族聲威於江北之地。所為者就是要將揚州八十萬軍民平安順暢撤離絕死之城,然陸路受阻,只能走水路!」
「八十萬人吶,八十萬吶,又豈是那麼容易就能撤走的。就算是無風無火順水而行,全部撤出這八十萬同胞,至少也需要一兩個月之久。每多耽擱一天,便有無數忠誠猛士戰死江北,我心實在不忍,已竭盡所能招攬渡船,就是為了協助大旗軍撤出揚州軍民。」
「奈何舟船甚少,恐不能撤離許多百姓,所以欲借顧姑娘這花船一用,往來於長江之上,接濟我江北同胞。同時,懇求顧姑娘能振臂一呼,儘可能說服這秦淮河上的其他姊妹,儘可能的號召姊妹們去往江上……」
楚華文是來借船的。
而且他還希望顧韻兒能夠利用「四絕之首」的影響力,廣泛號召秦淮河上的花船參與到救援揚州軍民的行動之中。
顧韻兒是何等精明之人,馬上就知道了楚華文的真實身份:「原來楚相公是大旗軍的人。」
「江北同胞深陷戰亂,困於水火之中,眼看著就要遭受滅頂之災,無論是什麼人,但凡胸中還有一點兒熱血,斷不會袖手坐視,華文不才,不過是略盡綿薄而已。」
楚華文的這番話說的很滑頭,既沒有撒謊否認,也沒有直接承認,而是很巧妙的避開了和自己身份有關的話題。
「華文代揚州八十萬父老及江北萬千將士,肯定顧姑娘仗義援手……」
「能讓楚相公這般軟語相求,我就知道一定不是尋常是小事兒。」顧韻兒嫣然一笑:「江北如何,揚州又如何,與我們這些個苦命的風塵女子有什麼相干?就算是清軍攻破了這金粉寧城,我們依舊是娛人的苦命之人罷了。若是官府的人來說這個事情,韻兒也懶得理會。但是你楚相公前來,我卻是不能推卻的。」
「接應揚州軍民,這是何等驚天地泣鬼神的雄壯之舉?韻兒願助楚相公成就此功。」顧韻兒笑道:「只是我這花船,也不是白白就可以借出去的,需出楚相公應允我一個條件……」
楚華文甚至沒有問這個條件是什麼,就直接應承下來:「只要能援揚州,哪怕是顧姑娘要了我這顆項上人頭,亦絕無怨言。」
「我要你的人頭做甚?」顧韻兒笑道:「楚相公亦無須多心,韻兒知道相公是做大事業的偉丈夫,斷不會趁機要挾。韻兒真心想不出來,是何等驚才絕艷的女子才能匹配楚相公這樣的昂昂男兒。韻兒只是想見嫂夫人一面,領略嫂夫人的絕代風華,也就心滿意足了!
如顧韻兒這樣的一代名妓,素來就以自己的容貌風流為驕傲,從來還沒有哪個男人象楚華文這樣對她毫無染指之意,這就讓她愈發的感到好奇了。更加的想見一見楚夫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奇女子,竟然能讓楚華文如此死心塌地。
說起自己的妻子,楚文華的神色明顯黯淡了一下,旋即就又亢奮起來:「我那夫人,無論是心胸氣度還是堅毅勇氣,都勝過我百倍千倍,我又怎能與她相提並論?若真有機會,一定讓顧姑娘與她相見。如此這般,顧姑娘應該願意幫忙了吧?」
「與嫂夫人相見,不過是句玩笑話,楚相公還當真了呢。」顧韻兒巧笑嫣然愈發顯得眉目如畫:「就算是楚相公不允這個條件,韻兒也一定會借船於你,至於能召集到多少花船……旁的大話我也不敢說,二三十條總是有的!」
「多謝顧姑娘!」端起精細的茶盞一飲而盡,楚華文又鄭重的朝著顧韻兒躬身為禮,然後就大踏步的下了韻字型大小花船,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