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燈(三)
一個小侍女悄悄走進徐素秋,聲音極低的說道:「徐嬤嬤,我們幾個在後院里收拾庫房,看到一間庫房裡裝滿了荷燈,足有上百個,還都是寫過字的,也不知道有沒有用,您看那些東西……」
正想要問怎麼辦,冷不防身前的門猛的被人一把拉開,流光瞪著小侍女問道:「荷燈在哪裡?」
「王爺?」徐素秋詫異的看著流光,自從薔薇死後,流光己經鮮少表露出這樣明確又強烈的情感。
流光根本不理徐素秋,只瞪著小丫頭說道:「荷燈在哪裡?帶我去!」
小丫頭噤若寒蟬,偷眼瞄向徐素秋,看到徐素秋點頭示意,一躬身說道:「在後院,請王爺隨我來。」
說著話,側身在前邊引路,流光大踏步的跟上,眸中罕見的迸出一點神采。
荷燈,他記得那些荷燈,在臨湘的時候,他半哄半騙的讓薔薇在荷燈上寫了願望,薔薇卻無論如何也不告訴他寫了些什麼。他一氣之下,命令暗衛將所有的河燈都撈上來,運到靖王府。
他本來是想自己找出薔薇所寫的那個荷燈,可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太多,那些荷燈放的又偏僻,一來二去,竟然忘記了。
現在荷燈仍在,放荷燈的人,卻早己消逝無蹤……
可是即使這樣,他也仍然要找到那個荷燈,他要看一看,看一看薔薇究竟在荷燈上寫了些什麼,無論是什麼樣的願望,他都會幫她完成,哪怕是要他的命,他也在所不惜。
事實上,如果不是君落羽多管閑事,也許,他早就該死了。
走到後院那間庫房的時候,厲玄也己經聞訊趕到。
流光望了他一眼,淡聲說道:「在外面等著!」
厲玄與跟在流光身後的徐素秋對視一眼,眸中俱是有幾分欣喜。這樣的話語與氣勢,幾乎己有數月不曾見到。
解鈴還需系鈴人,讓流光生無可戀的人是薔薇,能讓流光振作起來的人,即使死了,也依然是薔薇。
只是不知道薔薇的荷燈上寫了些什麼,只希望那個願望難一些,再難一些,不要讓流光輕輕鬆鬆就完成,而是能夠激發他活下去的意願,讓他不斷的為之奮鬥,然後在這些奮鬥的日子裡,讓時間慢慢磨平他心底刻骨的疼痛。
進入那間滿是嗆人灰塵的庫房,流光隨手關上了門。
上百個荷燈形制大同小異,因為長久被人忽視,己經落滿了灰塵。
流光伸手輕輕撫上一盞荷燈,忽然想起臨湘那一夜,他與薔薇並肩牽手,逛遍市井街巷,沒有責任,沒有家世,不想仇恨,就只是世間普普通通的男和女,相愛,相知……
在昏暗的庫房中站立良久,一直到夜色籠罩,然後月光又打破這一片沉寂的漆黑,流光才終於伸手拿起第一個荷燈,借著微弱的月光,仔細的辨別著上面的字。
荷燈的數量極多,幾乎什麼樣的願望都有。
最多的是求姻緣: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只願君心似我心,不負相思意……
昐君回眸一望……
其次求平安:望郎君早日歸來……
家母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再次求前程,求子嗣,不一而足,總算荷燈是風雅的事情,沒有人俗不可耐的求財求祿。
流光一個一個的看下去,發現人很貪婪,可真正落於紙筆,有跡可尋的願望,卻往往卑微的令人不可思議。
每看過一個,就隨手扔在地上,他心裡有種很篤定的直覺,那不是薔薇所寫。
如果是薔薇所寫,他一定只要看一眼,就會立刻知道。
沒有理由,沒有證據,但他就是很執著的如此認為。
他覺得自己是了解薔薇的,了解到連她的願望形狀,都能勾勒出模糊的雛形。
手邊的荷燈一盞接著一盞的減少,流光漸漸的開始有些焦慮,然而心底里又有些希望,也許在這剩下的幾盞荷燈里,他很快就能發現薔薇的願望。
然而不是,依然不是,還是不是……
流光盯著最後一盞荷燈,伸出去的手幾乎有些顫抖。
這一盞,會是薔薇的荷燈嗎?
如果是,她寫了些什麼願望在上面?
如果……如果依然不是呢?
流光不給自己繼續想下去的機會,手腕一伸,快速的拿過那盞荷燈,凝目向裡面望去。
荷燈內部的字幾乎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歪七扭八的寫著:保佑俺今年娶上媳婦!
流光猛的怔愣,低頭望著被自己毫不憐惜的扔在地上的一大堆荷燈,又抬頭看看前方空空如也的架子。
怎麼可能?
他明明叫人把所有的荷燈都撈了上來,怎麼會沒有薔薇的那一盞?
又或者,薔薇寫的那一盞,真的就在這些荷燈裡面,而他……卻分辨不出來?
手心不自覺的用力,將手上的荷燈捏成一團廢紙。
流光有些絕望的看著滿地狼藉,拚命的問自己,薔薇到底在荷燈上寫了什麼?
她到底許了什麼願?!
然而滿地的荷燈只是沉默的看著他,一個個敞開的花口,就像是嘲笑的眼睛。
猛的飛起一腳,將那些荷燈踢的到處飛落,然而身子卻彷彿承受不住打擊似的踉蹌後退,重重撞在放置荷燈的架子上。
架子發出沉悶的聲響,暗夜裡聽起來,像是野獸沉重的喘息。
然而隨著這聲喘息,一盞荷燈忽然從兩個架子中的間隙里無聲的飄落,像一隻逃脫獸口的精靈。
流光的眼睛猛的一亮,伸手一把抄起,想也不想就低頭去看。
荷燈內的字映入眼帘的一瞬間,流光表情驟然一僵,既而不可置信般死死盯著那幾個字,彷彿空間停轉時間靜止,所有的一切,都只滯留在眼前的這隻荷燈上……
過了好一會兒,流光面上的表情慢慢放柔,再放柔,柔軟的彷彿是一池明媚的春水。
他找到了,他就知道,如果是薔薇的願望,他一定能一眼就認得出。
可是,他卻依然想不到,薔薇竟然會,許下這樣的願望。
天底下,只有她會許下這樣的願望……
也唯有會許下這樣願望的人,才會是她,是那個水晶一般透澈的女子……
荷燈里的字跡並不漂亮,但很認真,一筆一劃,俱是用了心思。
荷燈里的字也不多,只有八個,簡簡單單的八個字:
願,君所願;求,君所求……
水氣一點一點的聚集在流光的眼眸中,多到幾乎要溢出來。
他猛的仰天大吼一聲,然後跪倒在地,抱著這隻荷燈,失聲痛哭……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
未到傷心處……
從薔薇出事之後,他不曾掉過一滴眼淚,他壓著,忍著,薔薇沒有死之前,他覺得自己不能倒,薔薇死了之後,他卻己經是想哭,都哭不出來。
流光知道自己很混蛋,可是卻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這麼混蛋過,他帶著薔薇在臨湘遊玩,只不過是想在進入嵐歌城之前,給她最後一夜美好,可是薔薇卻全身心的信任著他,依賴著他。
她滿心愛戀的在荷燈中放下了這樣的願望,然而僅僅片刻之後,他就將她以靖王妃的身份暴露在一眾官員之前,徹底將她捲入朝雲的政治風雲。
她震驚,她不信,她在瀟湘樓的門前驚恐的縮手想要逃開,可是他緊緊的抓住她,拉著她往他布好的局裡跳,絕不允許她逃離。
他想起她那時木然的臉,想起她之後不著痕迹的後退一步,把與他的關係從薔薇,換成奴婢。
那個時候,她心中一定痛極了吧?
她全心全意的付出與維護的人,就用那樣的方式,回報她的心意。
他想起她一遍一遍的跟他說:流光,我會幫你……
流光,為了你,我什麼事情都願意去做……
他以為那是她的底線,以為他在她的心裡什麼都不是。
可是原來,那是她用她僅剩一年的生命,所能為他做到的全部。
她知道自己註定留不到他的身邊,所以才拚命的退讓,再退讓,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化成了她所能為他做的事情。
胸口裡撕心裂肺的疼,他為什麼從來都不肯認真的聽聽她說的話,為什麼從來都不肯多想一點,為什麼直到看到了她的願望,才終於明白,她己經把整個生命,全都給了他。
淚水肆無忌憚的在臉上流淌,厲玄和徐素秋在門外聽到流光歇斯底里的哭聲,心底俱是酸楚難當,然而彼此對望的時候,又從對方眼中看出一絲欣慰。
無論有什麼樣的悲傷,哭出來,總比哭不出來,要好……
流光的哭聲一直持續了整整半夜,他似乎要將這些日子來心底所有的傷,所有的痛,通通發瀉出來。
哭過了,他就要去完成薔薇的願望,十胡之地,他立身鐵騎之上,對著薔薇指點山河:大仁不仁,大道無道,我定要這世間天下一統,政出一人,一片河山,化為人間樂土,從此之後,幼有所養,老有所依,殺伐亂世,滅形絕跡!
他的願望就是薔薇的願望,薔薇的願望就是他的願望!
他從來不知道,他們兩個人,還可以用這種方式,如此緊密的聯繫在一起。
太陽從地平線躍起,迸發出第一道曙光的時候,流光終於打開門,慢慢的走了出來。
徐素秋和厲玄臉上不約而同的綻出笑意,然而這分笑意尚未完全展開,就猛的凝固在了臉上,他們震驚的看著流光,不可思議的出聲叫道:「王爺……」
「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