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魔(三)
猛的抬頭轉向一直坐在高階之上不曾開口說過任何一句話的雲皇,司馬翎咄咄逼問:「慕容垂犯了罪,關果兒什麼事?你們知道果兒是個多善良的女孩子么?她甚至連吸她血的蚊子都捨不得打死,她乾淨透明的,就像是塊質地最最上乘的水晶一樣,可就是這樣的女孩子,你們居然也要殺!好,殺的好,你父皇那個昏君殺了我的果兒,我就用他整個御家,和御家的江山,去給果兒陪葬!」
雲皇唇角緊緊抿起,卻沒有絲毫反駁司馬翎的話。
司馬翎轉向那些個文武大臣們,手指一個個點過去:「還有你們,平日里不是都和慕容府交情好的穿一條褲子么?為什麼那種急難關頭,竟沒有一個人出來說一句話?不說話也就算了,居然還要落井下石。清空坊間,重兵圍守的主意是誰出的?趙司空,可是你?斬草除根這話又是誰說的?馮御史,我沒記錯,應該是你吧?秘密處置參與慕容府圍殺軍士的人又是誰?柯將軍,你為何不敢抬頭?出來求情不見你們任何一個,殺人滅口,抹消痕迹,做的比誰都好!」
被司馬翎點名提到的三個人早己是五六十歲的年紀,此時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不能自止。可是當年那種情形,若不是雲皇先露出要懲治慕容家的意思,他們又怎麼會說那樣的話?慕容家久居人上,壓的他們抬不起頭來,他們順勢而為,也不過是為官之道而已。
「司馬翎,那些都是沉年舊事,如今提起,又有什麼意義?慕容垂通敵叛國,本就應當族誅,慕容果兒既然冠著慕容的姓氏,認罪伏誅,也是……」
「住口!」司馬翎猛的轉頭斷喝,雙目逼視著陸霖云:「慕容家是慕容家,果兒是果兒,根本就不一樣!慕容家的人該死,可是果兒不該死!」
司馬翎的情緒又復陷入一種極激動的情境,他盯著陸霖雲說道:「當年我想方設法的從牢獄中逃脫,想要趕去慕容府的時候,卻發現己經遲了,雲皇的羽林親衛己經跟著韓充出發。我偷偷的殺了一個羽林,混入他們當中,進了慕容府,找到了果兒。我要帶著她走,把她藏起來,可是你知道果兒對我說什麼嗎?她居然對我說:她姓慕容!」
司馬翎握著霹靂彈的手猛的在空中揮舞,厲聲喝道:「慕容有什麼了不起的?為什麼她寧可選擇在我面前自殺,都一定要頂著慕容家的姓氏?所以慕容家也該死,要不是他們教壞了果兒,果兒早就和我走了!」
「恰恰相反,慕容家不是教壞了果兒,而是把她教的太好!」門口驟然傳來一道清亮的語聲,薔薇一襲紅衣,亭亭的立在眾人中間,不知道己經站了多久,只是殿中的情勢一直極為緊張,誰也沒有注意到。
「薔薇?」流光面色猛的大變,方才一直聽著司馬翎說那些沉年舊事,竟忘了薔薇也在大觀峰上。
「你終究還是來了。」司馬翎看到薔薇,不僅沒有在意她說的話,面色居然顯出一絲柔軟:「我本來不希望你在這裡,可是你既然來了,那便一起去陪果兒吧。你給人的感覺和果兒很像,很透明,很純真,果兒若是見了你,一定高興。」
目光最後在殿中環視一圈,司馬翎的手高高舉起,三根手指捏著那顆霹靂彈,笑著說道:「人都到齊了,我也再沒有什麼遺憾,你們就跟著我一起,去地下陪果兒吧!」
殿中所有人都緊緊盯著司馬翎的手,神色各異,誰都想不到司馬翎居然費盡心機的布了這麼大一個局,讓所有人就算想逃,都逃不掉。
雲皇緊抿嘴唇一言不發,太后眉頭緊皺,似是萬沒想到這樣的結局,流光望著薔薇,眸中驀的暗沉,他好像還有很多話,沒有來得及和她說。
文武百官面如死灰,那禁衛仍舊坐在地上,幾乎己經失禁,他還年輕,還遠不想死。
陸霖雲轉頭望一眼雲皇,眸中滿是痛悔,他本來應該君臨風林大陸成為一代聖君,可是,都是因為自己的一個疏忽……
就在所有人都己經忍不住閉起眼睛等待自己的命運的時候,殿中忽然傳來一聲清喝:「慢著!」
若是別人說這句話,司馬翎也許理都不會理,可是聽到是薔薇的聲音,他卻轉過頭來,輕聲問道:「怎麼,你不願意去?」
「不是。」薔薇果斷的否認:「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
「為什麼?自然是要為果兒報仇!」
「司馬翎,你少在那裡自以為偉大了!」聽到司馬翎的話,薔薇面上忽然浮上一抹不屑,冷冷出言:「你以為你配給果兒報仇么?」
司馬翎面色驀的轉沉,眸中陰暗,他可以忍受別人對他任何謾罵侮辱,卻不容許別人輕言果兒一分一毫。
薔薇對司馬翎的面色恍若未見,只是順著自己的意思侃侃而談:「果兒姑姑當年寧可死,也絕不放棄慕容家的姓氏,這是因為慕容兩個字,早己是她生命里的一部分,而且是不可分割,不可抽離的一部分!慕容家歷來以忠孝立於風林大陸,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慕容兩個字,是榮耀,是標誌,任何一個慕容家的人,都絕不可能做出不忠不孝,獨自逃生的事情!」
「慕容家與朝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慕容家世世代代都為了朝雲的平安強盛而不惜付出生命。忠誠兩個字,早就己經刻進了慕容府每一個人的骨子裡!雖然三十年前慕容家所遇不公,可是薔薇相信,就算是慕容垂在世,也絕不會因為私仇家恨,就做此謀反叛逆之事。
慕容果兒身為慕容家人,深受此等教育熏陶,又怎麼可能會接受你這等作為?而且你自己也說,果兒姑姑善良純真,連吸她血的蚊子都捨不得打死,既然如此,你將這朝雲將士百姓數萬條性命給她陪葬,究竟是想要給她報仇,還是要將她打入阿鼻地獄,萬劫不復?」
忽然伸手一指殿外,薔薇語調激憤的說道:「你看看你自己做的好事,嵐歌城裡,薔薇軍營,還有這大觀峰上,因為你的一己私慾,己經死了多少人?這些還不夠么?你的雙手早就己經沾滿了鮮血,你想這個樣子去見果兒姑姑?你以為這個樣子,她會見你么?」
緊緊盯著司馬翎,薔薇一字一字用力說道:「你這些作為,不過是想要滿足你自己虛妄的報仇幻想罷了,你想做就做,可是請你,不要扯上果兒姑姑,也不要扯上慕容家的名號!」
薔薇一番話說完,司馬翎眼角肌肉幾度抽動,握著霹靂彈的手也用力到青筋畢露,然而卻始終也沒有鬆手。
眼前緩緩浮現出慕容果兒歪著頭巧笑倩兮,抱著他的手臂俏聲說道:「我最喜歡翎哥哥了,又溫柔,又善良,翎哥哥,你要一直這樣喔~」
身體忍不住猛的一個激靈,抬眸在大殿之中緩緩環繞一圈,戳戰許久,大多數人都是衣衫狼狽,血污滿身,更有數具屍體橫七豎八的倒在殿內,鮮血噴了一地。
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衫和雙手,依然是乾乾淨淨,一塵不染,袍擺的墨色山水,清雅宜人,可是不知怎麼的,司馬翎竟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泛紅,彷彿有無數鮮血不停的從他手中涓涓而下,將所有一切玷污。
緊緊盯著自己的雙手,司馬翎喃喃說道:「我做錯了么?真的做錯了么?難道果兒,根本不希望我為她報仇?」
雖然己經四十多歲,但因為保養得宜而一向顯得年輕又丰神俊朗的司馬翎彷彿在瞬間老了二十歲,連脊背都開始變的佝僂起來。
黃昏的余暈從大殿外斜射而入,將司馬翎的身影照的分外凄清。
薔薇看著司馬翎如此樣子,忽然覺得有些不忍,她輕聲說道:「慕容家的人從來都不想報仇,只是要洗清自己身上的不白之冤,你如果現在放下執念,不要再多做殺傷,果兒姑姑知道了,也一定不會怪你的。」
「咳……」司馬翎對薔薇的話彷彿根本沒聽見,只是突然一聲嗆咳,猛的吐出一口血來。
三十年來苦心孤詣,步步為營,算好了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反應,卻在就要收網的時候,突然被人告知,他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錯的。
還有什麼打擊,能比這種事情更嚴重?
情緒反噬,幾乎在瞬間就傷了心脈,這幾口鮮血,是貨真價實的心血!
身子忍不住踉蹌,左右搖了幾搖,勉強站穩,凄惶說道:「若早知道這樣,我早些去尋果兒該多好?又何苦多熬這三十年?」
「司馬丞相……」薔薇趕上前一步,想要去扶他,卻被司馬翎擺手阻止,他望著薔薇,忽而點頭說道:「你很好,和果兒一樣,看起來柔弱,其實是骨子裡的堅韌。真正軟弱的人,是我才對。」
「你……」薔薇想說什麼,卻又被司馬翎阻止,他伸手擦去唇邊的一縷血跡,輕聲問道:「你想為慕容家洗刷清白?」
薔薇看著司馬翎,重重點頭。
「好,能在臨死之前,助你一臂之力,也算我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