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逝
衛澤做事的時候從來不會多說什麼,可是當你看到的時候,這件事情就己經再無轉還的餘地。
雖然薔薇知道衛澤既然說出了自己的身份,就必然準備了幾千幾百種讓任何人都無法反駁的鐵證,可是她還是想不到,那個鐵證,竟然會是蓮華本人!
「赤焰九公主楚氏蓮華,見過太后,皇上!」蓮華目不斜視,款款步入殿中,對著太后和雲皇緩緩下拜,落落大方,風姿朗然。
殿中群臣面面相覷,目光在薔薇和蓮華之間不斷的打量。
雲皇沉著面色不說話,太后己然笑著說道:「公主請起。」
然後又看向流光的方向,微帶挑釁的問道:「不知靖王可認得這個人?」
流光臉色陰沉,冷冷答道:「當然認得,這人是公主身邊的婢女初五,向來在靖王府中住的很好,不知怎麼就被太后請到了這裡?」
「婢女初五?」太后做出吃驚的樣子,轉頭向衛澤問道:「琳琅王,當真如此么?」
「當然不是!」衛澤說的依舊雲淡風輕,卻是肯定的誰都無法反駁:「她才是真正的赤焰公主,蓮華!」
其實事到如今,在場的人但凡還有些腦子,都會明白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麼,而衛澤的這句話一出,更是讓事情最終落定塵埃,所有的人都知道,眼前這個從未見過的女子才是真正的赤焰公主,而之前做了這麼久靖王妃的人,竟然是假的!
「誰來給朕一個解釋?這到底是什麼回事?」雲皇冷眼看了半天的戲,終於緩緩開腔。
蓮華上前盈盈一拜,聲音柔媚的說道:「雲皇明鑒,薔薇這個丫頭自小就跟在我的身邊,靖王破城之日,她因為擔心我的安危,因此與我互換了衣物,冒充公主,這一片公忠之心,本是天日可鑒,只是……唉!」
蓮華輕嘆了一口氣,望了一眼薔薇,才又接著說道:「貪圖富貴本是人之本性,她代替我成為靖王妃之後,以我的身份得到靖王萬千寵愛,不由心生留戀,不僅不對靖王說明真相,反而極力隱匿,甚至借王妃身份將我軟禁在靖王府的一座小院之中,不見天日,若不是太后明察秋毫,降懿旨將我從府中接出,只怕蓮華今日,仍在被人冒充而受盡困厄!」
蓮華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柔弱,神態楚楚,當真是我見猶憐,讓眾人不由大生憐惜之意。
流光唇角現出一絲冷笑,腦中浮現出太後派人強闖靖王府搜出蓮華的場景。他靖王在朝雲雖然地位超然,可終究比不上太后和雲皇,如今太后親降懿旨,府中的人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阻攔,一旦阻攔,就是抗旨欺君,謀逆的大罪!
他千算萬算,卻是無論如何也算不到,衛澤竟真的不顧蓮華的性命,一口叫破薔薇的真實身份!
雲皇聽了蓮華的一番說辭,並沒有立即相信,而是開口問道:「你說的這些事情,可有什麼證據?你雖然自稱是公主蓮華,可是能證明你身份的人,卻只有琳琅王一人而己,孤證一個,叫朕如何信你?」
雲皇的這幾句話其實說的很嚴重,言下之意,己經是在懷疑衛澤是不是和殿上這女子私下串通,想要欺瞞天家視線。
群臣俱都閉口不言,凝神看著場中的這一出好戲。至於方才的歌舞伶人,也早都極有眼色的從大殿兩邊的專用通道退了出去。
蓮華站在場中,精美的面容上浮起一個瞭然的笑意,彷彿早就料到有此一問,微抬起下巴,淡聲說道:「證據么,當然有。」
緩緩轉向薔薇,蓮華輕聲問道:「薔薇,你說呢?」
流光握著薔薇的手猛的緊了一下,目光更是緊緊的盯著她。
場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此地集中過來,薔薇低著頭不看流光,卻是用力甩脫了他的手,繞出桌案,向外走了兩步。
流光下意識的伸手去撈,伸到一半,卻握緊了拳頭,緩緩收回。
他想起薔薇曾經和他說過的話:蓮華想要的,我永遠都不會搶。
她之所以一直安份的留在靖王妃的位置上,只怕很大的原因,是蓮華不要。如今蓮華要了,她怎麼可能不給?
目光一直追隨著薔薇,他看到薔薇緩緩走到蓮華身前,然後躬身見禮:「婢子薔薇,參見公主!」
一切再也沒有疑問,真相天下大白,耳邊轟然炸響。
沉寂了許久的文武臣子終於找到了發揮功用的時候:「大膽罪婢,竟敢做此欺君之事!」
「罪不容誅,罪不容誅!」
「老臣懇請將其立即處斬,以振天威!」
「好一個以振天威!」群臣正七嘴八舌喊的熱鬧,只聽殿外猛然傳來一聲暴喝,一道人影如流星飛墜般由殿門口處急躥而入,人劍合一,寒光閃閃,直奔最高處的雲皇而去。
與此同時,方才歌舞伶人退去的通道處突然傳來幾聲慘叫,數十個身穿朝雲宮人服飾的人仗劍而出,解決掉殿中的幾個守衛之後,毫不猶豫的向著流光和三皇子等人的位置撲去。
這一下激變電光石火,任是誰都反應不及,只見最初出現那人不過眨眼之間就己然到了雲皇的身前,長劍如靈蛇吐信一般,直直向著雲皇咽喉處點到。
眼看就要碰到雲皇之時,斜刺里突然伸出一柄長劍,窄窄的劍身恰好擋在刺客的劍尖之前,兩劍相碰,發出一聲清亮的脆響,火花四濺!
被嚇傻了的群臣這才終於反應過勁來,早有機靈點的大聲沖著殿外狂吼:「有刺客,保護皇上!」
歌舞伶人的專用通道畢竟離主席位還有些距離,縱然變生突然,但朝雲的皇家禁衛也並不都是吃素的,這片刻時間之內,殿內殿外的侍衛蜂擁而至,早牢牢的將靖王,三皇子,琳琅王,還有眾位肱骨大臣的席位圍了起來,幾乎是剛剛就位,刺客的長劍就己經指到了鼻子尖。
這些刺客身上所著衣物紛雜,或內侍或宮女或伶人,卻無一不是朝雲的裝束,甚至還有幾人跟宮中侍衛一樣,著的是禁衛軍的衣服。
此時殿中大亂,眾人都是紛紛逃命,有些內侍宮人看到這邊安全,都向著這邊跑來,一時間誰是刺客誰是宮人,竟是叫人難以分清,宮中侍衛分辨不清,有不少人還來不及出刀對敵,就己吃了暗虧,莫名身死而那些刺客卻彷彿有特別的方法能認出自己人,一招一式,都在切切實實的殺傷著朝雲的防守力量。
侍衛統領眼睛都快紅了,臨機立斷,猛然暴吼一聲:「各位大人安全重要,內侍宮女,不問敵我,敢向此處來者,一律格殺勿論!」
眾侍衛聞言,精神立即大振,只要穿的不是官服,凡向著此處跑來者,當即就是一刀砍翻,如此一來,方才的被動局面果然減輕了不少,只是不知有多少無辜者白白葬送了性命。
諾大一個太和殿,一時間刀光劍影,血濺五步,處處殺機四伏。
陸霖澤在千鈞一髮之際從天而降,出劍架開刺客的致命一劍,自己卻也是震的虎口發麻,不由暗自心驚:這刺客好強的武功。
長劍一引一帶,極力將刺客的功勢帶離雲皇,周圍的侍衛早趁著這空隙將雲皇和太后帶離台下,和文武百官一起密密的保護起來。
流光在陸霖澤出劍架開刺客一劍的時候躍身而起,一掌向著刺客背後拍到,那刺客劍法顯然比陸霖澤高出不少,聽到背後有人來襲,也不轉身,長劍挽出一個劍花,將陸霖澤的劍一圈一帶,身形微側,陸霖澤收勢不住之下,長劍竟直直的朝著流光刺去。
流光單指一彈劍身,盪開三尺,人方一落地,猛然暴喝道:「冥烈,你做什麼?」
那刺客身形飄然退開之間,金衣耀眼,面上笑容戲謔,卻果然正是冥烈。
他今日跟著流光來宮中,本來就是來鬧事的,厲玄雖對他的舉動多加註意,可他的武功之高足以與流光和君落羽並輕齊驅,又有背後的勢力支持,如何會在意厲玄的那一點看守?
他不僅擺脫了看守,還神不知鬼不覺的摸到了太和殿。
將陸霖澤的長劍帶向流光又一步退開之後,冥烈趁著流光立足未穩,長劍一立又再次合身撲上,同時望著流光放肆說道:「靖王該不會忘了,我說過的,倘若薔薇不再是靖王妃,那她所受的一切委屈,我都會連本帶利的幫她討回來!」
「有我在,你做的到么?」流光隨手從一個侍衛腰間抽出長刀,架開冥烈的劍,聲音狠厲。
「做不做得到,靖王看看不就知道了?」
兩人說話之間手上不停,招式來往之間動作極快,往往是一招還未用老,看到對方封架就己然中途變招,打的雖是激烈,卻幾乎不聞兵器交接之聲。
二人說話的聲音也如他們的招式一樣,低聲卻又迅速,陸霖澤近在身旁,卻也聽不到兩人在說些什麼。
冥烈剛剛說完:「靖王看看不就知道」,就聽被眾侍衛團團包圍保護起來的大臣處猛然爆出一聲驚厲的吼聲:「皇上小心!」
流光聞言一招逼開冥烈,下意識的轉頭望去,一望之下,幾乎心膽俱裂。
只見原本負責保護雲皇太后等人的侍衛中間,忽然有兩個侍衛回身相向,兩柄腰刀悄無聲息的向前探出,一柄刺向雲皇,另一柄卻是刺向三皇子的方向。
此時殿中吵嚷紛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外面的刺客身上,又有誰會想到,那些刺客不但兇悍,還如此狡詐,竟然混在了保護皇上大臣的的最內層?
若不是一個大臣恰好轉身看到,驚愕之下出聲示警,只怕眾人還不知道怎麼回事,雲皇就己經血濺當場。
「皇兄!」流光狂吼一聲,正待撲身過去,冥烈卻彷彿陰魂不散一般一劍封住了他的去路,冷笑道:「靖王的對手是我!」
「冥烈!」流光怒火攻心,出手狂風暴雨般急驟,冥烈並不與他正面相撞,只是纏鬥,讓他無法脫身。
拚命轉頭望去,只見方才出聲示警的老臣己經合身一仆,用力將雲皇撲倒在地,以己身做了肉盾,代雲皇擋下這一刀,而與此同時,陸霖澤也終於趕到,一劍將那刺客戳了個對穿。
薔薇站在保護圈的正中心,本來與其他人一樣都是望著外圍的戰況,聽到有人示警下意識轉身的時候,恰好看到兩人正分別偷襲雲皇和小麟子。
眾人的注意力全都在雲皇身上,個個豁出性命般去解救雲皇,而就站在雲皇身邊的小麟子卻幾乎無人問津。
薔薇驚的雙目陡的睜圓,所有人都撲向雲皇的時候,唯有她聲音尖利的叫了一聲:「小麟子!」同時極力伸出手去,想要將小麟子拽開。
然而她的手剛剛碰到小麟子的衣服,腦海中不知怎麼突然想起韓書儀幾次和她說過的一句話:「三皇子死了,對靖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一念閃過,手下的動作不由下意識的停頓了一下,再猛然發力去拽的時候,卻只聽到「噗嗤」一聲利刃入肉的輕響,緊接著,薔薇看到小麟子低頭望向自己的傷口,眼睛不可置信的睜大。
他己經夠小心,夠謹慎,他什麼都不求,可是為什麼,還是有人不肯放過他?
刺客一擊得手,唯恐傷口不夠致命,長劍一旋一轉,又猛的從小麟子胸口抽出,帶出漫天血雨。
小麟子膝蓋一彎,慢動作一樣在薔薇面前慢慢軟倒。
薔薇感覺到小麟子質料極好的衣服在自己手中漸漸滑過,帶來如絲的觸感,心卻驚痛的如被最粗糙的礪石狠狠滑過。
直到小麟子倒在地上,薔薇才猛的撲過去抱住小麟子的身體,哭著喊道:「小麟子,小麟子!」
小麟子胸口上的血泉水一般汩汩向外流出,薔薇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一劍一舉將心脈斷絕,再無生機。
伸手慌亂的捂在小麟子的傷口上,想要阻止血液繼續流出,然而卻只是徒勞而己。
一身一手,俱是小麟子身上的血,薔薇用沾滿血的手用力將小麟子抱在懷裡,心內的悲傷如洪水決堤。
怎麼會,怎麼會?
所有人當中,最無辜的就是這個孩子,為什麼最壞的結果,卻一定要他來承擔?
偷襲小麟子的刺客在刺中小麟子的同時,也被周圍侍衛亂刀砍死。
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向這邊望一眼,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雲皇和方才為了救雲皇而受傷的大臣身上。他們自動圍了一個圈,將小麟子和薔薇摒棄在他們的背後。
每一個人都知道雲皇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三皇子並沒有什麼好感,如今他死了,不過是少一個麻煩而已。
即使是在危機之中,多年為官的本能也讓他們在最快的時間裡,選擇了自己應當表達的態度。
「皇……皇嫂!」小麟子張口輕叫薔薇,卻因為這一說話,使得鮮血從口中嗆咳出來。
「我在,我在……」薔薇哭著,用手拚命的去擦小麟子口中冒出的血,然而卻只是越擦越多,染的小麟子臉上狼藉一片。
「皇嫂……」小麟子又嘔出一口血,臉上卻綻出了一個笑容,對著薔薇輕聲說道:「有句話,我剛才……就想對你……說,可是……沒來得及……要是現在……再不說,我怕……怕就沒有機會了。」
「好……你說……你說吧……皇嫂聽著。」薔薇用手抹去自己的眼淚,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皇嫂,不管你……是公主……也好,不是……公主也……好,小麟子的……心裡,只……只認你一個……皇嫂的……」
「我知道,我知道……」薔薇猛的用力將小麟子抱在懷裡,淚水再也忍不住洶湧而下:「你不要再說話了,不要再說了,皇嫂會想辦法治好你,一定會想辦法的!」
薔薇嗓音嘶啞的幾乎裂開,心裡針扎似的痛,她學過醫,知道小麟子的生機早己斷絕,只是強撐著一口氣。
可是她從來沒有如此痛恨過自己懂得這些事情,因為這讓她連最後的希望,都無法擁有。
小麟子努力的再次彎起唇角,然而僅僅彎到一半,就突然僵在臉上,薔薇感覺到懷裡小麟子的頭重重一垂,然後再也沒有了任何動靜。
雙眸猛的睜大,薔薇甚至不敢低頭去看小麟子的臉,只是雙臂用力,將他的頭緊緊摟在自己懷裡。
「啊……」片刻后,薔薇猛的暴出一聲凄厲的喊叫,聲音尖銳,幾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她跪在地上,雙手將小麟子抱在懷中,仰頭望向太和殿雕樑畫棟的屋頂,雙眸不甘的大睜,淚水如淙淙的溪水,一滴一滴,由頰邊滑下。
殿中的喧鬧猛的有了一瞬間的停頓,眾人終於肯將目光向小麟子的方向望上一眼,這一次他們看到的,不再是三皇子,也不是那個夾雜在各方勢力之間,最尷尬最燙手的人物,他們終於發現,原來他們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孩子,一個滿身血污,面目狼藉,然而卻真真切切,只有九歲的孩子!
太后當年為三皇子取名時,用了一個觴字,如今看來,竟是一語成箴,只是,不是觴,而是殤。
少年早夭,是為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