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妃

  不理會身後的春枝,薔薇抬腳向著那一大片空地中央走去,地上的花莖早己被鏟的乾乾淨淨,又被厚厚的積雪掩埋,曾經如錦緞般絢爛起伏的薔薇花海,竟是乾淨到,連一絲一毫存在過的痕迹都找不到。


  白……


  滿目的世界,只餘下一片死寂一樣的白。


  雪是如此奇妙的東西,輕輕易易的,就能將一件物事存在過的證據,掩埋的分毫不剩。


  身後傳來輕微的呼吸聲。


  薔薇輕輕笑了笑,也不轉頭,忽然問道:「春枝,你說一個人,能不能像這些花一樣,一旦消失,就徹底的連一丁點痕迹都不留下?」


  春枝猶豫了一下,遲疑著說道:「王妃,這怎麼可能呢?一個人只要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就總會有痕迹,他哭過,笑過,有親人,有朋友,就算她死了,也依然會有人記得他,又怎麼可能一點痕迹都不留?」


  「可若是有人像府里的花匠一樣,把那些他曾經存在過的痕迹都剷除掉呢?」


  「王妃一定是在說笑,記憶怎麼能夠剷除?」


  「記憶就不能剷除?」薔薇忽然柔柔的笑開,她本就長的極美,此時白雪晶瑩,更襯的肌膚如玉,一點笑意在唇邊水草般綻開,兩側梨渦淺淺,若有若無,春枝雖然是個女子,卻覺得自己己經看的呆了,幾乎無法移開眼睛。


  耳邊又飄來薔薇盪著淺笑若有深意的聲音:「世間萬物,有什麼敵得過時間?記憶是什麼?當斗轉星移,滄海變桑田,你還能記得什麼?就算記得,你記得的,又豈是原來那山那水,那人那物?」


  雪地中驟然傳來銀鈴般的笑聲:「記憶啊,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春枝站在原地似懂非懂的聽著王妃的這些話,擰著眉使勁思索,只覺得王妃彷彿說了很多,卻又彷彿什麼都沒說。


  等到她回過神來,這才猛的發現,王妃竟然早己離開了這片一朵花都不剩的薔薇花海,走的遠了。


  匆匆幾步追上去,望著王妃纖細到有些落寞的身影,春枝忽然覺得,這個從來什麼都不多說的王妃,也許並不是她不想說,而是她心中的苦痛己經多到,她即使想說,也說不出來。


  一路回了薔薇所住的飛絮閣。


  春枝看著薔薇並沒有什麼需要伺候的地方,因此半路上就己經打發冬梅回來先將房中的炭火生上。


  此時冬梅看到薔薇進屋,連忙上了暖茶,然而卻又站在一邊,唯唯諾諾,似是有什麼話想說卻又不敢說的樣子。


  薔薇剛在桌邊坐下,一眼就看到桌上堆了些畫卷樣的東西,抬眼再看到冬梅的表情,不由微皺了下眉頭,淡聲問道:「這些是什麼東西?」


  冬梅的神態更是緊張,然而王妃既然問了,卻也不能不答,只好上前一步硬著頭皮說道:「回王妃,方才徐嬤嬤送了些畫過來,都是朝中各位大臣家的小姐,徐嬤嬤說,王爺要選側妃,王妃雖然還沒有過門,但總算是有個名分在,因此請您先看一看,給王爺把把關。」


  薔薇手中端著的茶杯陡然一僵,然後慢慢的送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對著冬梅說道:「打開我看看。」


  冬梅剛一回到飛絮閣就遇到徐素秋送來這些畫,只覺得自己倒霉無比,無論是誰攤上這種事情,只怕都得成為出氣筒,被主子好一通責罵的。


  此時看到薔薇不僅沒有罵她,反而心平氣和的讓她拿給她看看,一時心下不由猶疑,暗道這個王妃未免也太軟弱了吧,這幾日天天低三下四的去找王爺不說,人家都欺負到頭頂上來了,居然還是不著不惱,而且看樣子,竟彷彿真的要好好的幫王爺把關似的。


  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沒準是暴風雨前的平靜,這會兒看著好像沒事兒人似的,過一會兒,不定怎麼發飆呢。


  這麼一想,立時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小心翼翼的上前去鋪開畫卷。


  每幅畫卷的下面,都註明了這個女子的出身,年齡,品德以及所擅技藝。最次的,也是朝中四品大員家中的子侄。


  薔薇看了一下,對著春枝說道:「去請徐嬤嬤來,就說我有事問她。」


  春枝轉身去了,不過片刻的時間,徐素秋就到了飛絮閣,雖然眼中一片輕蔑冷淡之意,但表面上,至少是禮數周全的。


  見到薔薇微施一禮,倨傲著聲音說道:「不知道王妃傳喚老身,有何事吩咐?」


  薔薇也不著惱,為徐素秋賜了座,淡聲問道:「這些畫像,徐嬤嬤都看過了?」


  「是。」徐素秋回答的乾脆利落,聲音中有幾分挑釁。


  這些女子個個都是大戶人家出身,才德品貌,哪一個不比這光天化日之下與男人拉拉扯扯的放蕩女子強?更何況這女子不過是個小小婢女,又怎麼配得上靖王?

  薔薇對徐素秋話語中的不敬恍若未聞,只接著問道:「那對這些姑娘的品德性格,徐嬤嬤想必也是了解的了?」


  「這個自然!」徐素秋一挺腰身:「凡是與靖王有關的事情,老身總是特別上心的。」


  「那就好。」薔薇聞言居然綻顏一笑,輕聲說道:「那我就先問這一位,請問這位兵部侍郎家的吳小姐……」


  慢語輕言,鶯聲細語,在場的每一個人,春枝,冬梅,甚至回答著薔薇問題的徐素秋,都不知道薔薇到底在幹什麼。


  她們甚至在懷疑,薔薇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拿著那些畫,一幅幅,一卷卷的仔細問過去。


  才德,品貌,技藝,是否賢良恭淑?有無不良名聲?待人接物如何?可會持家?有無惡疾?是否善妒?能不能容人?個性強悍與否?女紅功底如何?孝不孝敬爹娘?

  事無巨細,不厭其煩,但凡與那女子有一絲一毫關係的事情,都會一一問過,好在徐素秋對與流光有關的事情,當真是極端上心,一路回答下來,居然並不吃力。


  總共八位女子,這一問,竟是問了足有兩個時辰,一直到燭火高照,薔薇才終於放下最後一幅畫,滿意的抬起了頭。


  吩咐冬梅收起了畫,薔薇輕聲說道:「有勞徐嬤嬤了,依我看來,國子監李大人,光祿大夫孫大人,還有戶部趙大人家的小姐都是極好的。這三人之中,尤以國子監李大人家的小姐知書達禮,溫良雅達,雖然其父官職不高,卻是最適合輔助靖王,操持王府。不知道徐嬤嬤意下如何?」


  徐素秋彷彿看怪物一樣的看著薔薇,之前只有一個傅雪嬌在流光身邊轉悠,這個女子都毫不客氣的幾次出言出手教訓,可此次拿了這麼多女子的畫像過來,還是名正言順的要選側妃,她卻一派心平氣和,甚至如此仔細的和她相商。


  鐵青著面色說道:「王妃挑選出來的,自然就是好的,老身沒有什麼意見。」


  「徐嬤嬤沒有意見,那是最好不過。」薔薇綻開笑容:「那就煩請徐嬤嬤將我挑選的三位姑娘的畫像拿出來,送給靖王過目吧。」


  「回王妃……」徐素秋在椅子上欠了欠身:「靖王有令,請王妃親自將挑選出的候選人畫像送給他,老身不敢越俎代庖。」


  「是這樣么?」薔薇若有所思的問了一句,隨即起身笑道:「這樣也好。只是今兒天晚了,王爺想必也休息了,我就明日再送去吧。累了徐嬤嬤這麼半天,還請徐嬤嬤不要見怪。」


  徐素秋古怪著臉色也站了起來,恭敬著聲音答道:「都是為靖王辦事,有什麼累不累的?天晚了,還請王妃早點安歇,老身就先告退了。」


  「徐嬤嬤好走。」薔薇笑笑,親自送徐素秋出了院門,這才迴轉房中。


  徐素秋出了院門,卻並沒有回自己住的地方,而是掉頭一轉,往流光所住的軒光閣走去。


  「她叫徐姑姑去做什麼?」徐素秋一進門,流光就有些迫不及待的問道。


  徐素秋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方才的場景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


  她每說一句,流光的臉就黑沉下來一分,等到徐素秋說出薔薇選的那三家小姐的候選人姓名時,流光的臉己經陰沉的幾乎可以直接拿到天上去下雨。


  她居然真的認認真真的,在這裡給他挑側妃!

  渾身上下火氣亂竄,憤恨的直想找個人來狠狠打一架。


  勉強控制著情緒,請徐素秋下去休息,徐素秋才一出門,就聽到身後猛的傳來一片東西丁零噹啷落地的聲音,緊接著哐啷一聲重響,聽聲音,竟像是連椅子都砸了出去的樣子。


  徐素秋的眉頭緊緊擰起,她從小看著流光長大,對流光的個性豈會不清楚?這麼多來,他們一起經歷的危機苦難不知道有多少,流光從來都是比任何人都能忍,幾時見過他的情緒如此爆怒不加掩藏的時候?

  一股深重的危機感浮上徐素秋的心頭,薔薇這個女子,不能留!

  留下她,將會成為流光,最大的弱點!


  「王妃……」春枝看著眼前平靜一如往日的王妃,卻是直覺的知道,王妃心中不能說的苦痛,怕是又多了一層。


  「怎麼,有事?」薔薇轉頭望向春枝,笑容清淺。


  「你真的,要給靖王挑側妃?」咬了咬唇,終是忍不住問出聲。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方才費那麼大工夫是在做什麼?」


  「可是,可是奴婢覺得,你好像並不願意做這件事情?」


  「有么?」薔薇輕笑:「你想太多了,回去睡吧。」


  「王妃!」春枝猛的又叫。


  「你還有事?」


  「我……」春枝欲言又止,終是搖搖頭,輕聲說道:「沒有了。」


  譴了春枝冬梅去睡,薔薇自己反而並沒有上床,而是吹了燈燭,靜靜的坐在桌前。


  流光叫徐素秋拿這些畫來的用意,她怎麼會不清楚。


  縱然他是智計深遠,謀略細密的朝雲堂堂靖王,可是有的時候,卻也委實幼稚的可愛,尤其是面對自己的時候。


  想到這裡,薔薇不由舒心的笑了一笑,然而這笑容僅僅是一瞬間,就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幾日的冷戰下來,流光可以這般由著性子的和她鬧,想辦法氣她,可是她卻不能。


  因為她忽然發現,原來她與流光之間的牽繫,竟是如此脆弱,脆弱到甚至近乎於無。


  從始至終,她和流光之間的牽繫,無非就是一個靖王妃的名號,可即使這靖靖王妃的名號,也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從來都沒有真實的存在過。


  先是她冒名頂了蓮華的身份,從來都不是靖王妃的真正人選,後有韓太后的百般阻撓,來到朝雲己經將近三個月,大婚事宜天天掛在嘴上,卻連一絲婚事的影子都沒有看到過,而如今,衛澤的車駕近在眼前,朝雲局勢動蕩,波翻浪滾,不知道會成什麼樣子,這一場大婚,又怎麼可能舉行?


  就算所有這些阻礙都不存在,她真的成了靖王妃,那然後呢?


  從六月服下蓮華的毒藥開始,如今己是十二月,她的壽命滿打滿算也超不過半年。她難道可以以這樣的身體佔據靖王妃的位置,陪在流光的身邊?

  想起那一日還在為陸霖雲時日無多而感慨,如今看起來,自己又能比他好得到哪兒去?


  所以就算知道流光的意思,她也不能按照他想要的樣子去做。


  嫉妒,生氣,委屈……


  當真沒有么?

  怎麼可能沒有?


  旦凡是個女子,看到自己喜歡的人要娶別的女人,恐怕都不會無動於衷?


  可是她卻偏偏什麼都不能做,既然明知最後陪在他身邊的人不會是自己,那就乾脆為他挑一個自己滿意的人,好好的照顧他。


  偉大么?聖人么?

  都不是,就只是,捨不得而已。


  夜色靜謚一片,夜光照射到院中的白雪上,散映出微微的藍色,令人覺得恍如夢中。


  炭火有些熄了,薔薇裹緊了身上的衣服,忽然覺得有些害怕,如此安靜,夜色一張一合,有如野獸的呼吸,令人的胸都壓抑的悶痛起來。


  心中的恐懼無限蔓延,空氣中都瀰漫著抖動的不安,即使將衣服拉在再緊,也無法阻止寒夜裡冷氣的侵襲。腦海中傳來咔咔的聲響,薔薇隱隱約約的覺得,似乎有什麼期待己久的事情,終於在這個寒夜裡,打開了命運的轉輪!

  「王妃,王妃,醒醒,您怎麼在桌子上就睡了?也不怕受了涼。」耳邊驟然傳來帶著埋怨的聲音,薔薇的眼睛突然睜開,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是春枝在叫自己,卻著實把春枝嚇了一跳。


  伸手為薔薇披上一件披風,春枝笑著說道:「見了這麼多人起床,還真沒見過王妃這樣的的,怎麼眼睛能一下就睜開的,還神光烔烔,好像根本就沒睡似的。」


  薔薇笑笑,剛想說話,忽然看見桌上放著的三卷畫軸,神智不由更為清明,對著春枝吩咐道:「快去打水幫我洗漱,今天還要去給王爺送畫卷。」


  春枝看了一眼桌上的畫卷,神色有些黯然,卻還是乖巧的應了聲,轉身退出門去。


  薔薇起身想先去換掉身上的這身衣服,誰知剛一站起來,頭腦里突然猛的一陣眩暈,薔薇只覺得天和地都要調了個個兒,連忙用手撐在桌子上,大大的喘息了幾口,眼前的景物這才漸漸的清晰正常起來。


  用手扶著牆壁慢慢的走到床邊,薔薇不由搖搖頭微微苦笑:春枝那個烏鴉嘴,居然叫她說中了,這一夜睡過來,怕是真的受了涼。


  只是反正今日除了送畫卷之外也沒什麼事,只要把畫卷送過去,回來再睡上一覺發發汗,應該就會無礙。


  在心裡盤算清楚,薔薇慢慢的換了衣服,換好了衣服,春枝也打了水回來,隨意的洗漱了,叫她抱著畫卷,兩個人慢慢的往門外走去。


  剛走出門,薔薇就發現今天的府中格外的熱鬧,婢女小廝來來往往的穿梭不停,手中俱都拿著各式各樣的清掃工具,院中幾乎每個人都在打掃衛生,甚至連樹上多餘的積雪都有專人在負責清理,還有不少人正從一些平日里不住的院子里搬出裡面的傢具物什,好方便做一番徹底清掃。


  轉過頭疑惑的問道:「春枝,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王妃,您不知道么?今天二十三,是小年啊!咱們朝雲的習俗,過小年的時候一定要把家裡打掃的乾乾淨淨,不然灶王爺上了天,是會跟玉帝告狀的。」


  「還有這麼一說?」薔薇來了興緻,饒有興趣的看著院中來來往往的人群,又問:「那咱們住的院子要不要打掃?」


  「當然要啊。」春枝笑著答道:「還沒來和及跟您說,等和您送完了畫卷,回去我和冬梅就要動手的。」


  「那最好,叫上我一起。」這一番熱鬧的勞動場景讓薔薇的心情莫名的好了起來,聽說自己住的小院也要清掃,順口讓春枝算上自己一份。


  春枝剛想要拒絕,說王妃金枝玉葉,哪裡能做這種事情,可是看到薔薇面上由衷而真實的笑意,不由將己經到了口邊的話咽了回去,笑著說道:「那敢情好,我和冬梅可少了不少事情做了。」


  薔薇心情甚好,也不在意春枝的說笑,一路看,一路向著流光所住的地方走去。


  在那裡連著吃了幾天的閉門羹,今日總算是可以見到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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