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遲到的交心
說這些的時候,肖芳然半抱著手肘,懶洋洋地往沙發上一靠,兩條纖長的玉腿並攏在一起,坐得有型有款。柔順的卷發被她盤起一個精致的發髻,零星散落的發絲垂在臉頰旁,又被隨意別在帶著碧玉耳釘的耳朵後麵,更是襯得她精致的五官尤為動人。
“這就不用你擔心了,媽媽,感情的事情我大可以自己處理好,且不說我和蘇以漾相處這麽久,從來沒有遇到什麽化解不了的矛盾,就是真的遇到問題,也該由我自己來解決。要是連這些事情都得按照你的意思來做,還有什麽意思?”
顧南喬斟酌著語氣,不緊不慢地開了口,那些曾經被她藏在心底,因為怕傷了和氣而沒有說出口的話,在此刻都有條不紊地說了出來。隻是麵上再怎麽認真嚴肅,顧南喬總歸還是有些顧慮,話語末尾的細微顫抖中可以看得出她的幾分思緒,顯然字句斟酌之中遠沒有想象中的遊刃有餘。
退一萬步說,顧南喬還是有些擔心這樣一劑猛藥會影響岌岌可危的母女感情的。
“除卻私人原因,我再不濟也是春.色滿園的藝術顧問,即便沒有蘇以漾的那一層關係在,我也是擔得起這個位置的。大家夥各憑本事吃飯,我文能改戲武能登台,隻要有我在一天,這個戲班子就不能倒,誰有資格給我掃地出門,讓我去喝西北風?”
這番話顧南喬說得並不客氣,甚至有些折損肖女士的驕傲。
這種態度在她與肖芳然的關係當中顯然是相當反常的,以至於習慣了女兒聽話順從的肖芳然不由得愣了一下。短短幾秒的功夫,她就回神過來,居高臨下地掃了顧南喬一眼,勾起唇角嗤出了半聲冷笑,大有幾分看看這丫頭是抽了什麽風,折騰什麽幺蛾子的意思。
可是她的嘴唇上下碰了碰,卻終究沒有反駁出什麽。
直到這一刻肖芳然才忽然意識到,顧南喬說得都是事實,這番話甚至算不得忤逆。之前的那些乖巧懂事,無非是顧南喬有意的收斂,在把對待母女關係時候特有的克製與寬容褪去之後,顧南喬表現出來的強勢與理智,才是她真正該有的氣場。
其實轉念想想也是了,一個可以憑借一己之力把春.色滿園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戲班子經營得風生水起的天才小花旦,怎麽可能是個懦弱而沒有主見的人,那無非是顧南喬願意讓步罷了。
還沒等肖芳然深究出來個所以然來,那道清澈好聽的聲音就又再傳過來了。
“媽媽,這七年來,為了這個戲班子你也耗費過許些心血,雖然沒有直接出麵,範老也不知情,可是我卻是再清楚不過的。京劇改革的思路是你帶來的,前幾年的演出方案和劇目選擇,你也在背後指點了很多……要是沒有你,可能春.色滿園連最初的年年虧損都撐不過去,更不要說現如今如火如荼的發展盛況了。”
顧南喬沒有坐在沙發上,而是在旁邊搬了個藤製的搖椅,逆光坐在一旁。純白色的棉質睡裙垂落下來,堪堪蓋住了她的小腿,隻留下一截纖細潔白的腳踝露在外邊,清冷的月色灑落在她的身畔,像是多了一道朦朧的濾鏡,讓一切都有些不真切。
“有些話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們倆之間的交流也很少,直到你七年前回來,才漸漸開始溝通——說是溝通,其實更多算是你單方麵的獨斷專行吧。最開始無非就是你告訴我應該做些什麽,我去執行罷了。後來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我們開始出現分歧。爭執毫無意義,我不想跟你抱怨什麽,隻是想出折中的辦法。你或許隻看到我的不聽勸告,覺得我忤逆了你,但其實你的情我都領了,你對我的那些好,我也都看得到。”
“既然知道我是對你好,那就少跟我別著,我還能害你不成?”肖芳然半抱著手肘往沙發椅背上一靠,雖然覺得顧南喬突如其來的煽情有些奇怪,卻還是沒有往深處想,隻是勾起唇角冷哼了一聲。
“別跟我打感情牌了,我大半夜過來一趟,不是聽你掰扯這些沒用的事情的,春.色滿園的正經事還沒談出個著落,我沒空跟你追憶過去。喬喬,你要是領我的情,這次就按我說的來做,也省得我再跟你浪費口舌了。”
“你看看,媽媽,又開始了吧——你啊,向來都是嘴硬心軟,辦事從來不留餘地,得罪人的話沒少講,讓人不舒服的事情也沒少做,有些話往深處去想無非傷人傷己,何必呢?”顧南喬邊說,邊有些無奈地輕笑了一聲。
她隨手把垂落在臉頰旁的發絲理到了耳後,大抵是越發難以克製的情緒開始翻湧,就連語氣都跟著放得輕軟了。
“媽媽,講句真心話,我因為你的所作所為受過很多委屈。現在說這些沒有跟你抱怨的意思,也沒有想不透徹或者對什麽憤憤不平,我隻是想告訴你我的真實想法——有些時候我確實懷疑過你並不愛我,隻把我當成紓解內心的方式,或者是複仇的工具,最傷心的時候也確實怨恨過你……沒辦法,都是凡人,人心也都是肉長的,很多事我釋懷不了。”
說到這裏,顧南喬的語氣微微一頓,這才半抿著唇角極輕地歎了口氣。
這句歎息極輕極淡,分明夾雜了濃重的傷懷,卻又再努力克製之下顯得若無其事,很快散在寂靜的夜色裏,像是壓根不存在似的。
“可是再難受,轉念一想,我也沒辦法怪你。我們之間的生疏責任不完全在你,缺失的年歲怎麽可能是一朝一夕之間就能複原的呢?所以這些年來,當我想要去做一些事情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才學會將心比心地理解你,其實誰都不容易,我們隻能慢慢來……說穿了,媽媽,你隻是太驕傲又不會表達罷了,我都懂的.……所以,我不會真的怪你。”
似乎沒有想到顧南喬會突然說起這些,肖芳然顯然愣住了。
長久以來在肖女士的心裏,顧南喬從來都是聽話而懂事的代名詞,孩子雖然很少會表達內心的想法,習慣性地將自己的情緒藏在心底,可肖芳然卻隻當這沉默是顧南喬並沒有任何想法,完全沒有往更深處去想所謂的原因。畢竟她是那樣理智而優秀,從來不會做那些讓人擔心的事情,總是可以把每件事都處理得相當好,即便是肖芳然這種眼界高而又挑剔的人,也會為之相當滿意。
就像顧南喬說得,肖芳然不善與人溝通,不懂孩子心中所想,連誇讚都很吝惜,也就很少把這樣的情緒表達出來。很多時候她連對於愛意的表達也都顯得生疏,拉不下臉麵來說那些溫軟好話,情緒都積壓在了心底,又終於漸漸沉寂下去。
說到底,這對母女一樣好強,也一樣敏感。
尤其是肖芳然,她的自我總是用不到對的地方,對於情緒的感知也遠算不得敏感。打從七年前的那次開誠布公之後,她就單方麵認定和解了。顧南喬答應走上她安排的道路,在春.色滿園中不斷鍛煉,等到時機成熟回到梅家,一切都順理成章,沒有任何所謂的波瀾。
至於更深層次的原因,肖芳然從來沒有想過。
所以這會兒當她聽到顧南喬將心底的想法盡數說了出來,把多年來的委屈、期許、怨懟,甚至於還未釋懷一一細數,把那些意難平與過不去一樁樁一件件地擺了出來,肖芳然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到底忽略了多少問題。
她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曾經讓孩子這樣委屈。
而這些,也是她壓根不想看到的。
偌大的客廳很安靜,除了細微夜風吹刮的聲音,隻能聽到牆麵上掛著的石英鍾滴答滴答的指針轉動聲。肖芳然下意識地攥起了拳頭,因為太過用力,指尖泛起了淡淡一道白痕,向來強勢的人在這一刻居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隻剩下了漫長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肖芳然才下意識地呢喃一句。
“喬喬.……你不能誤會媽媽.……”
“媽媽,這些談不上誤會,我不過是就事論事罷了。今天晚上說的這些,在我心底已經想了好久了,之所以一拖再拖,一來是我沒有想好到底該怎麽做,選擇何種方式才能真正跟你和解。二來則是我總覺得還有時間,我到底想要什麽也可以細細去想,所以也就遲遲沒有跟你去談。”
顧南喬微微垂著眼眸,纖長的睫毛投下一小塊好看的陰影。話才說到一半,她的唇角就浮起了淡淡的弧度,笑意裏不是苦澀與自嘲,而是帶著幾分釋然的豁達,大抵正是因為這樣的豁達,就連理智到有些尖銳的話都變得柔和了。
“我感謝你是真的,現如今有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遇到了真心想要在乎的人,也是真的.……媽媽,我們之間的交流不應該以我單方麵的妥協來維係,這一切應該有更合適的方式。總之,我不能再繼續“聽話”下去了,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