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她要的人
這句平淡的話語裏頭,夾雜著顧南喬相當複雜的情緒。可是肖芳然卻像壓根沒聽出來似的,或者說即便是聽出來了,她也懶得回答這些問題,隻是頗為散漫地勾起唇角。
冬天是最能看出階級和生活狀態的季節,路邊小販或是需要在數九寒冬中長時間呆在戶外的人慣常穿得最多,畢竟他們的工作性質剝奪了無謂的美感,首要的任務就是保暖。
而忙碌的上班族們也總是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在優雅和實用之間尋找難得的平和點,不會一味追求外在的漂亮。畢竟不論是等公交還是等地鐵,都是一件相當耗費熱源的事情,從公共交通的站台到單位的距離更是被大風和低溫摧殘的重災區,美麗凍人倒無所謂,可真凍出病來導致請假曠工,那就是直接和當月工資全勤掛鉤了,沒人願意做這樣的傻事。
而那些穿得簡潔而單薄,乍一看要風度不要溫度的人,大抵都是私家車出行,有足夠的經濟實力支撐體麵,才能維持物質條件堆疊出來的優雅,不必計較太多別的東西。
這類人普遍日子過得不錯,而肖芳然顯然就是其中之一。
麵對顧南喬的諸多疑問,肖女士什麽都沒說,隻是自然而然地攬過女兒的肩膀,並肩走到停在不遠處的那輛銀灰色轎車那邊,隨手拉開了車門。
這一連番的動作肖芳然做得相當熟稔,甚至可以稱之為理所當然,就好像她並不是久別多年突然歸來,而是單純在女兒放學的時候接她回家。她剛剛摘下自己的圍巾係在顧南喬脖子上,也僅僅像是普通母親在大雪天看到孩子穿得單薄,忍不住嘴上叮嚀幾句,還要趕緊替她加一件衣服。
所有細節裏都透著粉飾太平之下的掩飾。
那輛銀灰色的轎車裏開著空調,連車鑰匙都沒有拔,顯然肖芳然是沒有打算在室外久留的。狹小空間內可以聞到淡淡的車載香水味,是有些清甜的花香調,餘味悠長又不會過於甜膩,絲絲縷縷彌散在鼻息間,沒來由地讓人的思緒平靜下來。
而直到此刻,對上顧南喬問詢的目光,肖芳然終於不再兜圈子,不緊不慢開了口。
那些關於梅家的驚天內幕,還有她當年離開的原因也都跟著清晰,籠罩在層層迷霧中的過去被驟然翻出來,那些沒人觸及的事情撕一道縫隙,全部秘密也終於有了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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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那是肖芳然與梅家的恩怨,不如說是留在上一輩的一段往事。
這一切追溯起來,不得不從梅家祖輩開始講起。
梅家在京劇世家一直地位鞏固,影響力時至今日沒有任何衰減,在北平嶽氏江南孫氏等幾家世家漸漸銷聲匿跡之後,梅家非但沒有退出曆史舞台,反倒發展得越來越好。這與梅家強大的人脈關係網,還有他們與紀家深厚的關係固然有關,可最重要的原因卻是因為他們除了京劇世家這一層身份,還是世代經商的商業大家族,背後有很強大的物質基礎作為支撐,才能做到經久不衰。
大抵因為家境良好,梅遲梅老爺子年輕的時候肆意瀟灑,大有幾分風流貴公子的意思,說一句迷倒一眾佳人小姐也不為過。
平日裏梅遲出手闊綽,身邊不乏一些同樣有祖上庇蔭的公子哥,完全是社交場上的一把好手。而與那些紈絝公子不同,他是地地道道的京劇世家子弟,有著一身紮紮實實的台上功夫,那一手旦角戲登峰造極,到了戲台子上風光無限,年紀輕輕就被同行們尊稱一句梅老板。
像是梅遲這樣數一數二的風流人物,打從出生就是含著金湯匙的公子哥,沒經曆過大風浪,人生順風順水,當然不會懂什麽叫收斂,也不知道感情和尊重都是相當稀罕的東西,在尚且可以得到的時候不論如何都該感恩,即便是不喜歡也應該珍惜。
那時候的梅遲身邊不乏紅粉知己,傾心於他的姑娘家兩隻手都數不過來,他也落得瀟灑,和身邊的姑娘若即若離,享受著與生俱來的榮光,信手捏來的哄人手段和動人情話一樣不值錢,僅僅隻把這當成情場上的左右逢源,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梅遲在最肆意妄為的年紀毫無負累地放縱和消耗著,因為年少心性,他壓根沒有想過定下心來。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風流成性的人也有被束縛住的一天,越是不把感情當回事,幾番兜轉之後便越會被情愛困死在命運的沼澤裏。
世間情愛最為公平,早晚有還回來的時候。
人大抵是無法與時代抗衡的,尤其是往前數幾十年的複雜時候,突如其來的陌生時局鬧得所有人都亂了陣腳,在一片惶惶不安之中,梅家當然不免其俗。梅家賦予梅遲的光環很快被遭遇的特殊動蕩盡數沒收,他身上的優越感在時代車輪麵前被碾得渣滓都不剩,全部的榮光都隨著挫敗的自尊心一起,變成最可有可無的東西。
梅遲從雲端跌到地麵,才終於發現原來除卻那些虛無縹緲的奉承和追捧,自己什麽都沒有,不論是情感和心性,都脆弱得不堪一擊。
整件事來得太快,沒有周旋的餘地,也沒有任何轉機的。
梅遲一夜之間從城裏大宅搬了出來,淪落到他曾經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光顧偏僻村落,跟他曾經不太看得起的農民們做著收麥喂豬之類的農活,一身看家的京劇本領毫無用武之地,隻能淪為一段如夢似幻的前塵往事。
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梅遲會趁著大家都睡下了獨自來到小河邊,對著一清如許的水麵咿咿呀呀唱上幾句。與其說這是梅遲怕自個兒的功夫下降導致日後無法登台,不得不抽空練習基本功,倒不如說帶了幾分顧影自憐的心思,他在用這樣的方式追憶早前在戲台子上風光無限的歲月。
說到底,都是無望之後的選擇。
那時候梅遲著實是從天堂直接落到了地麵,以相當慘烈的方式被迫接受了事實,每當閑暇的空檔,他都會感慨自己的命途多舛。夜半三更久久未眠,好不容易睡著又從稻草鋪就的席子上驟然驚醒的時候,梅遲想得都是如何才能逃離這個見鬼的地方,回到自己正常的人生軌道,重新站上戲台子,把屬於自己的榮光一件件拿回來。
諸多負麵情緒盤踞在梅遲心中,他以為這是人生的最穀底,卻不知道他居然會陰差陽錯地在這種情況之下遇到心上人,硬生生扭轉了這段黯淡無光的年歲。
而在錯誤的時間遇上錯的人,又怎麽可能修成正果呢?
真正的孽緣向來悄無聲息又無法抗拒,在遇到那位姑娘之後,足以改變梅遲此後的全部命運。
那姑娘是梅遲的心上人,也是浪蕩荒唐的公子哥,難得的一次情竇初開。
在村落裏梅遲借住在一家農戶,而那位姑娘正是那戶人家的隔壁鄰居,本姓肖,名字也叫蕭,據說是取自於杜甫的那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一聲肖蕭喊起來溫柔委婉,像是隔了繞著半山腰的嫋嫋霧氣,惹得枝葉茂密的樹木微顫,在一眾“某芳”、“某花”、“某蘭”中說不出的獨特,每次喚起名字時話語尾音裏都像摻雜了詩情畫意。
據那位肖家姑娘說,這名字是她早逝的生父取的,她家裏早前家裏出過教書先生,父親也算是半個文人,從小就會教她讀書習字,該學的詩詞書目一樣都沒落下。姑娘底子打得好,聰明又有靈氣,父親布置下來的那些文人名著和四書五經都是翻得滾瓜爛熟,還會用那一手寫得極好看的小楷去謄些詩句,雖然平日裏幹的都是農活,穿得是普普通通的荊釵布裙,卻偏偏舉手投足帶著幾分風韻,有著與這個小村落格格不入的情懷。
肖蕭喜歡看書,詩集雜文、章回甚至英譯的國外文本,就沒有她不喜歡看的東西。在這個偏遠村落,能得到幾本書實屬難得,所以這些書都成了肖蕭的稀罕玩意,她總是把自己為數不多的私藏翻閱好幾遍,認認真真在扉頁上進行批注,寫上幾句讀後感想,遇上喜歡的段落,她還會拿毛筆沾墨抄錄在宣紙上,再小心翼翼地收在抽屜裏。
閑了肖蕭會用賣繡囊繡帕攢下的零花錢買些戲本子看,王實甫的《西廂記》、湯顯祖《牡丹亭》、孔尚任的《桃花扇》、洪升的《長生殿》,她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來了興致肖蕭還會自己創作幾句戲詞,做農活的時候時不時地哼上幾句,雖然完全不會京劇的四功五法,倒是因為嗓音婉轉而顯得相當動聽。
這樣的瀟灑日子過到她十五歲的時候,直到父親染了肺病過世,她才把更多的時間放在持家上,隻在閑暇時候才能看書了。之後肖姑娘一直獨居,因為模樣好看,各方麵條件在這個村子裏拔尖,上門提親的小夥子絡繹不絕,暗戀她的人也是一大把。
不過那些人有一個算一個,完全沒有入肖姑娘法眼的,大抵是她覺得跟那些俗人沒有任何共同話題,自己也不該拘泥於這樣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不想輕易地把這輩子交代出去。
這樣拖拖拉拉就是好些個年頭了,村子裏的人對她的印象從最開始的水中月鏡中花,變成了落井下石般的看笑話,那些追不到她的小夥子起初還會想方設法地討她歡心,後來認清確實毫無意義,當年的好感也就盡數成為了利劍,反而開始看不慣她了。
大抵太過耀眼的人呆錯了地方,也是一種不合時宜。
所幸肖蕭將人情冷暖看得極為透徹,她沒指望著旁人的褒獎,當然也不在乎他們的嘲諷,對於愛情更是一副隨遇而安的態度,凡事都講究個緣分,她從來沒有苛求過什麽,也不是非得對誰動心不可。
而這樣的矜傲,在遇到梅遲的時候盡數瓦解。
她知道,這位機緣巧合淪落至此的梅公子,就是她想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