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你怎麽回來了
這個聲音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在手機錄音放著的那段《西廂》唱段裏,顧南喬才剛剛聽了一路。而那段錄音並不是什麽網上隨隨便便下載的名家經典唱段,而是對顧南喬的意義相當重大,陪她度過了無數個失眠夜晚的獨家錄音。
那分明是——
就在這短短幾秒之內,許多念頭電光石火地湧到了顧南喬的腦海裏,她像是忽然猜到什麽不得了的事情,腳步猛然頓住了。
或許是因為近情情怯,她此刻反倒有點不知如何是好,而當顧南喬飛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終於回過頭的那一刹那,她果然看到那個午夜夢回無數次浮現的身影。
對麵的女人穿著一件駝色的大衣,微微敞開的衣領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脖頸,極細的白金鏈子墜著一塊熠熠生芒的鑽石吊墜,襯得她膚白勝雪,柔順的長卷發垂在腰間,幾縷發絲襯著她精致動人的臉頰,讓毫無瑕疵的五官更加柔和起來。
這種漂亮是足以讓人片刻失神的。
哪怕是已經十餘年毫無音訊,哪怕眼下她的穿著打扮變化很大,與當年留下的舊照片以及顧南喬的模糊記憶皆不相同,顧南喬還是一眼就認出這個漂亮到驚豔的女人到底是誰。
那正是自從離開老劇團就失去蹤跡,這些年來杳無音信的,肖芳然。
顧南喬定定地看著肖芳然,一時間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卻是一句都說不出來。
她曾經設想過無數次再見到肖芳然會是怎樣一副場麵,或許該有指責和質問,也該有淚水與思念。當然她也曾悲觀地猜測過,或許這輩子都沒有和親生母親再次見麵的機會了,這一切都僅僅隻是空想,深究起來毫無任何意義。畢竟當年肖芳然走得那麽突然又那麽幹脆,就像徹底人間蒸發了一般,任何可以聯係到她的線索都沒有留下。
就連顧南喬父親去世的時候,肖芳然都沒有給予任何反應,連隻言片語都沒有捎來,更不要說親自現身露麵了。
而她的決絕又何止僅限於此?
肖芳然分明是個那麽優秀的京劇演員,卻在離開老劇團之後十幾個年頭裏,再沒有登台演出過,更沒有傳出一丁點與京劇相關的消息,就好像徹底告別了這個舞台似的,留下的除了一團迷霧,就隻有令人歎惋。
老劇團因為台柱子的驟然離開大動筋骨,最難捱的那段日子差點分崩離析,最後純是靠著當年的鐵三角力挽狂瀾穩住時局,才算硬生生支撐了下來。對待突然出走的“叛徒”,大家大抵不會給出任何好臉色,評價的時候也剩不下什麽好話了,尤其是看到顧南喬在母親離開之後,日子過得那麽艱難,劇團的叔叔伯伯們更是難免心中不忿,替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覺得不值當。
於是大家夥宛如商量好了一般,沒收了對舊日女神的全部褒獎,平日裏聊天也盡可能地避開提及她,免得讓顧南喬聽到心裏難受。就連這些年來還對肖芳然餘情未了的鄭闌渡,都僅僅把這份想念克製在夜深人靜的獨處時分,在他翻出當年與肖芳然同台演出的照片獨自憑吊的時候,才會縱容情緒透著罅隙流露出一丁點,不會在旁人麵前提及分毫。
顧南喬有時候甚至覺得,關於肖芳然的記憶都是不真切的。
童年時候少有的溫馨,也僅僅隻是她的幻覺。
可就是這一群對肖芳然緘默其口,壓根沒有任何好評價的人,也不由得為她的選擇覺得可惜,深究起來原因無他,無非是這幫老藝術家們對同個行當的天才深深惋惜之心。
就像傳奇不會那麽輕易被掩蓋的,肖芳然這種驚才絕豔的技法和風華絕代的容貌綜合在一起的神仙人物,哪怕是大家夥平時再怎麽不去提及,也不可能真的忘記。因為顧忌著當事人的心情,這樣的感慨平素大家夥是斷然不會說出來的。隻有在酒過了幾巡之後,那些真真切切經曆過老劇團的輝煌,又對肖大老板這位早年的當家花旦感觸良多的前輩們才會打開話匣子,對下落不明的女神時至今日是何境遇感慨幾句。
就比如,顧南喬記得最深刻的那次——
那天是劇團某位成員的生日,劇團演出結束之後,大家夥便在老劇團家屬樓的院落裏自發地涮起了火鍋。夏季的夜晚總是伴隨著漫天的星鬥和整樹的蟬鳴,老房子裏沒安空調,風扇呼呼啦啦轉著也不夠涼快,反倒是院子裏晚風徐徐,說不出的愜意。
自製的火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泡,羊肉卷和各類蔬菜在濃湯裏翻滾,趕上了開心的事情慶祝,大家夥也沒有拘束,很快就喝得有點多了。連番的推杯換盞下來,祝酒詞也說完了,之後無非是借著微醺醉意說些場麵上的話,追憶過去展望未來,再聊些有的沒的。
後來像是某位新來的小演員忽然問起老劇團早年的曆史,酒氣上頭桌上的人說話也都每個掂量,話題不知怎麽居然突然扯到了肖芳然,生日宴也跟著驟然沉重下來。
對於肖大老板的事情,大家不願意提是一碼事,心底都感慨良多就是另一碼事了。
大抵因為那天顧南喬並不在飯桌上,那幫叔叔伯伯們也少了些拘束,原本算是約定俗成的禁忌,居然在那天徹底聊開了。尤其是曾經對肖芳然抱有相當高評價的嶽漢文,他生性孤傲肆意,與心直口快的李和田嘴上沒個把門兒的,總是很多話脫口而出,才剛落下尾音自己又會覺得後悔不同,嶽漢文是真的沒有遮攔,不知道何為遮攔。
因為嶽漢文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所有那天,許是聊天的氛圍逼到了那種程度,酒勁上來之後,嶽漢文對肖芳然長此以往積澱下來的感慨終於到了頂峰。他是整個老劇團水平最高的一位,不論是京胡水平還是眼光見地都是最獨到的,有些問題旁人可能看不透徹,嶽漢文卻是直接從表象看到了本質。
他最知道肖芳然的才華和天賦到達了什麽水平,那些別人不敢說的話,他也是說的毫不顧忌。
半杯白酒下了肚,嶽漢文無視了在酒桌上氣氛,借著幾分酒氣咽下半聲歎,毫不介意是否煞風景,直接把感觸說了出來。
“肖芳然的水平和天賦擺在那裏,理應當唱出氣候的,戲台子上也是講究一個高低上下的,要麽怎麽有名角兒撐場子這麽一說?人家肖大老板確確實實功法最好,在座各位跟她搭過戲的大有人在……老鄭,還有老範,你倆應該最有發言權吧,在戲台子上,是不是人家肖大老板壓你們幾分,你們承不住她的風采啊?”
被點到名字的兩個沒法子繼續裝傻,都被扯到了話題中心。
隨著嶽漢文的話語落下,鄭闌渡沒來由開始思緒飄忽。深究當年種種,他和肖芳然的感情糾葛太過複雜,所以這些原本應該很好回答的問題卻愣是勾起被他埋藏在心底的陳年往事,讓鄭闌渡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應些什麽了。
最後還是範陵初先一步開了口,給自己的老搭檔打起了圓場。
“肖老板自然是唱得好的,不然當年也不能成為咱們劇團的台柱子。隻不過大家都是這個劇團的演員,一台戲要是想好看,當然是要互相配合達到平衡的,誰壓了誰一頭都會差點意思。我和肖芳然合作的時候是這個道理,老鄭跟她並稱一句金童玉女,場場演出相得益彰,也是這個道理,哪有什麽承不住風采的?”
“相得益彰確實沒錯,不過,也要看看是誰在遷就誰吧?”嶽漢文說話素來尖銳,不看旁人的臉色,也懶得去斟酌話中深淺,直截了當地繼續說了下去。
“向下兼容永遠比向上挑戰容易,你們當那是和肖芳然相得益彰,配合的天衣無縫,事實上如果人家肖老板願意,完全可以跟任何一個水平在她之下的人都達到這種默契。我幹脆把話說得再明白點——與其說是當年咱們劇團的演出成就了肖芳然,倒不如說她是壓製著自己的真實水平,遷就著那一台台演出……”
這番話說出來,範陵初和鄭闌渡的臉色都有些沉了下來。
哪怕麵子上再怎麽過不去,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嶽漢文說的字字句句都是大實話。
當年的肖芳然,那是何等的風光,這樣的差距在每一個明眼人的心裏,即便是大家嘴上不想承認,沒有人把話說透,肖芳然也不曾提過卑尊屈膝的事實,可是卻不能抹殺差距的存在。
而劇團裏新來的那幫小年輕,沒有經曆過最輝煌的年代,也沒有見過肖大老板風姿,聽著這番話顯然都有些愣住了,深感如果不是嶽老師喝醉了,就是他們出現幻覺了。
他們習慣了嶽漢文的高標準和嚴要求,從沒有在他嘴裏聽到誇獎的話,哪怕是李和田範陵初那種絕對的實力派,都會時不時地被他懟上幾句。長此以往大家都默認了嶽漢文不可能給予誰好評價,所以現在突然聽到他這麽評價一個人,全部情緒隻剩下了驚奇。
一時間,酒桌上有了三三兩兩的交頭接耳聲,
“這位叫肖芳然是誰啊?”
“不知道啊.……好像是曾經的青衣吧,你們聽說過嗎?”
“沒有啊,京劇演出的消息我就沒落下過,也沒聽過這號人物啊。話說回來,她要是真的那麽厲害,怎麽之後沒有傳出一點消息呢……”
“那誰知道了,保不齊轉行了吧?”
在壓低的耳語聲中,範陵初輕輕撂下了酒杯,歎了一口氣。
“所以啊,我早前就猜到了,咱們這個劇團留不住她,人家是應該一飛衝天的鳳凰,我們這個小廟能留她一時,還能留一輩子麽?我想到了肖大老板會走,她要是真去了更好的平台,能把那一身功夫完全展現出來,我也替她開心。可是她就這麽不聲不響地離開,連南喬那孩子都給扔下了,忒不念及舊情,沒有這麽辦事的,哎.……她真的太過了。”
這句話或許別人沒有多深的感觸,卻是說到了鄭闌渡的心坎裏。
這些年來,鄭闌渡對肖芳然一片情真始終沒有淡去,大抵早在時間磨礪之下成為了天邊的白月光,心底的朱砂痣,這輩子都不可能淡去了。
當年他遲遲沒有跟心儀的姑娘表白,並不是礙於情麵或是怕被拒絕,而是因為鄭闌渡把一些問題看得太透徹,嶽漢文此刻點透的問題,他一早就看得明明白白。鄭闌渡知道自己的水平,也知道肖芳然有多優秀,她身上幾經收斂還是從無形中流露出來的才氣與野心,絕不是靠伴侶的努力和包容就可以負擔得起的。
說穿了,鄭闌渡覺得肖芳然太高高在上,自己留不住她。
至於為什麽後來女神不聲不響地選擇結婚生子,鄭闌渡想不明白,也隻能俗氣地想這是因為愛情,隻能選擇祝福她了。
而在肖芳然從老劇團離開的時候,她沒有和別人說些什麽,卻單單跟鄭闌渡囑咐了幾句。雖然那些隻是讓他平日裏要多照看顧南喬之類的托付,也確確實實被鄭闌渡放到心裏,甚至隱約覺得這是他在肖芳然的心底不同的緣故。
這些年來,對於故人所托,鄭闌渡沒有任何怠慢。
理智讓他早在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把對肖芳然的私念從心底深處刨除,可是觸景傷情總是難免浮現出感慨,這是根本無可避免的事情。
“當年她走的時候,我沒有正式道別,那會是覺得左右都會再見麵的,後來我又想著,再不濟還可以去看她的演出,哪怕沒有再次同台的機會,能在台下當一次她的戲迷,替她鼓掌歡呼,也算是圓滿了,誰知她居然沒有再唱下去了……哎,可惜了。”
當時顧南喬在大院的石桌上寫作業,整樹的蟬鳴顯得很聒噪,讓那個夏夜的記憶變得不大真切。細微的風裹在樹葉的沙沙作響裏頭,不遠處的話語聲也像是被風聲籠罩,最開始大家尚且壓低聲音,後來徹底忘記收斂,那些對話也就隨著風聲傳到顧南喬的耳朵裏。
她麵上沒有任何波動,手中的中性筆卻在習題冊子上劃下了幾道下意識的白痕。
而那些感慨被她記了許久,也成為心底深處的疑惑。
……
不知過了多久,顧南喬終於從那些糾纏不斷的記憶碎片中回過神來。
她想說的太多,卻忽然都說不出口了,千言萬語在唇齒間轉了又轉,最後她隻是直直地看著肖芳然,近乎於平淡地開口。
“你怎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