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回頭無路
“家人,範老的夫人不是已經過世了嗎?”
周然對春色滿園之前的狀況不甚了解,剛剛泛泛其談的那些,隻是三分捕風捉影的傳聞,加上七分添油加醋的講述而已。
深究其中真假,無非是跟“我有一個開法拉利的朋友,還有個在口福居顛勺的大舅哥,姨子走就走去西藏,二舅姥爺村口開祭壇請狐仙”一樣,純是博君一笑的故事會,茶餘飯後圖個樂嗬還好,認真你就輸了。
可偏偏,者無意,聽者有心。
女孩子微微皺起眉頭,故作不經意地問道:“他不是有個女兒麽?”
周然先是一愣,然後像是絞盡腦汁地思考些什麽,終於成功找到切入點,再次把話題接了過來。
“你是那個前不久被掃地出門的女兒啊,這事我倒是團裏的李和田老師過幾句,那種不孝子要是被我碰上,直接大耳瓜子招待,腿兒都得給她打折,還能給她股份嗬,那豈不是太便宜她了嗎?”
“什麽?”女孩子低低重複一句,“掃地出門,誰的?”
“還能是誰的,戲班子上頭的人唄。”周然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你既然是春色滿園的老觀眾,應該知道戲班子最難的那段日子吧——範老板主的夫人剛過世,他女兒居然嫌這個戲班子是累贅,非要和範老斷絕父女關係,你這是人能辦出來的事嗎?”
還沒等女孩子應些什麽,周然就自顧自地了下去。
“還好有顧南喬,就是我剛剛的那個才花旦,替著範老張羅戲班子的大事情,還談下了我們蘇總的這筆投資,這才算把局麵穩定下來,挽救了戲班子的困局,有了現如今的春色滿園——不然,你們這些老觀眾可到哪看戲去啊。”
“所以,”女孩子忽然呢喃一句,“到頭來都是他女兒的不是了?”
她聲線有些細微的顫抖,卻隱在風聲裏聽不太真切。
“不然呢?難不成,還會是範老的不是麽?”
周然用手指擺弄著手機上掛著的毛球,嗤笑著開口,“不過他那個女兒也挺傻的,當初好好在家裏呆著多好,非得自己作,鬧得大家都不痛快。現在可好,春色滿園今昔不同往日,範老和顧南喬也算苦盡甘來了,就剩下她自己,要工作沒工作,有家不能回,且不知道在哪喝西北風呢,所以啊人在做,在看,做人不能太缺德了。”
女孩子微微低下了頭,被帽簷遮住眼眸,很好的掩飾著她複雜的內心活動。
範陵初。
顧南喬,顧南喬
憑什麽你們毀了我的一切,最後又得到了一切呢?
這樣想著,範憶姍狠狠咬著下唇,潔白的貝齒在嬌嫩唇瓣上留下一圈白痕,因為太過用力,已經在口紅邊緣滲出淡淡的血痕。
而後她緊捏著手中的宣傳單頁,頭也不回地逃離這個地方,多一分鍾都不想停留。
“喂,你怎麽走了到底買不買票啊?”
周然看著那個急急離開,堪稱失魂落魄的身影,不禁有點覺得莫名其妙——這聊得好好的,忽然一副擺出受了莫大刺激的模樣,是誰刺激著你了?
“不想看戲你晃蕩這麽半幹嘛,浪費我的口舌現在的漂亮姑娘都什麽毛病,嘖,真不如遊戲好玩。”
片刻之後,周然收回目光,聲嘀咕了一句之後,打開手遊繼續玩了起來。
離開春色滿園之後,範憶姍步履倉促地朝前走著。她沒有明確方向,也不在乎目的地是哪裏,甚至連路都不看,隻是沿著人行橫道機械化地邁著步伐。
不知過了多久,在被凸起的石階絆住,踉蹌了幾步之後,她才終於停了下來,靠著路旁的梧桐樹,微微低下了頭。
清澈的淚水沿著她輪廓精致的下頜角劃過,折射著過分耀眼的陽光,滴落在地麵上,手中的宣傳單頁被她攥得皺巴巴的,邊緣已經有些破損。
忽然,範憶姍冷笑了一聲,把宣傳單頁撕得粉碎。
距離範憶姍和範家決裂,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離開這段時間,她的日子過得可以稱之為淒苦。從到大,範憶姍練的都是台上功夫,一身本事都是為了舞台而生的,從b省京劇團離職,決心不再唱戲之後,就相當於自斷前程,可是自尊心又逼得她不能回頭。
直到這時候,範憶姍才發現,自己其實除了唱戲什麽都不會。
母親離世留下的傷痕至今沒有徹底抹平,範憶姍當然不會那樣輕易就原諒自己的父親。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硬撐著,寧願獨自在外漂泊吃苦,也沒有跟範家聯係過。
但凡是大型企業都會對求職者的學曆或是從業經驗,入職時有各式各樣的要求,光是走應聘流程就需要很長一段時間。而範憶姍急需一份工作,否則就會麵臨有上頓沒下頓的風險,一分錢逼死英雄漢,更何況範憶姍不過是個吃不得苦的女孩子。
範憶姍這個嬌滴滴的大姐,學生時代是眾星捧月的高冷女神,到了京劇團更是資優越的新晉青衣,人生長路順風順水,隻有別人欽慕她的份,沒有受過一點委屈。
高傲如她,從來沒有想到有一,自己會走到這樣的困境之中。
在金錢壓力之下,體麵和尊嚴顯然成了奢侈品。
為了支付房租,範憶姍最後不得已去了一家不正規的廣告公司,做起她曾經沒想過的文秘工作。
公司魚龍混雜,難免有著各種各樣的通病,範憶姍姣好的容貌沒有讓她得到上司和同事的優待,反而成了那個品行不端的中年男人騷擾她的初衷。為了這份難得的工作,範憶姍忍了很多,放在曾經根本一分鍾都忍不下去的委屈。老板那些有意無意的調侃與示好,已經讓她相當反感,卻也隻能為了生計迫使自己忍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翻篇過去了。
誰知後來那個中年男人變本加厲,諸多侮辱與擠兌不必贅言,那些不堪入目的話語,都成了午夜夢回時候插在範憶姍心口處的一柄尖刀——曾經,她也是粹著霜雪的高嶺之花,梨園裏回眸顧盼生輝的神仙人物啊。
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不堪重負離職之後,範憶姍終於有點想家了。
到底血濃於水,在最難捱的關頭,她想到家裏人的好,開始懷念起範陵初清晨遞過來的粥,也懷念起那個可以替她遮風避雨的港灣了,否則她也不會在漫無目的四處逛蕩的時候,鬼使神差地繞回春色滿園了。
可是,範憶姍看到了什麽?
春色滿園的現狀和範陵初的態度讓範憶姍心裏很不是滋味,票務姑娘那句刺耳的“掃地出門”,更像是最後一根可悲的稻草,徹底壓垮了範憶姍的心理防線。
掃地出門。
這樣看來,她真的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如果曾經範憶姍心底那些怨懟,隻是源自於突然喪母的痛苦和對範陵初長久的不滿,並非真正的鬱結不可解,隻是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消化。此刻這些情緒在她心中不斷糾纏反複,連同這幾個月接連遭受的委屈和打擊,終於發酵成化解不開的濃烈的恨意。
對範陵初的,對顧南喬的
還有,對春色滿園的。
不知無聲哭泣了多久,範憶姍仰起頭把眼淚擦幹,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顫抖著手拿出當時紀穆楠遞過來的名片。
在《拾玉鐲》公演那,範憶姍曾經和紀穆楠見過一次。
在範憶姍還在上大學的時候,紀家公子曾經半真半假地追求過她一段時間,當時範女神高冷傲氣,什麽樣的青年才俊都不入她的法眼,更何況是紀穆楠這種自詡世家公子就招搖過市,事事講究排場,偏偏自己卻能力跟不上名號的裝逼型選手。
對於富二代這種浮誇而不走心的追求毫不動心,範憶姍很是看不慣,連帶著對紀穆楠沒有任何好感——畢竟動輒砸錢卻不知真假的“喜歡”,實在太過廉價可笑了。
這段年少往事以範憶姍的拒絕告終,很快沒了後文。
大抵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當紀穆楠再次見到範憶姍,發現曾經的高冷校花出落成足以讓人心神蕩漾的冰山美人,他的征服欲和占有欲瞬間被再次點燃了。
此刻的紀公子顯然比幾年之前更放得開很多,他毫不掩飾地表達對範憶姍的愛慕,將自己對她的有所圖謀直接放在台麵上。
尤其是聽範憶姍從b省京劇團離職,暫時還沒有合適的工作之後,主動邀請她入職梨園堂,並許以相當不錯的待遇,這背後的暗示呼之欲出,直接引起了範憶姍強烈的反感。
可是紀穆楠根本不介意她拒絕,或者,他不介意範憶姍當下的拒絕。
這些年,紀穆楠見過不少姑娘,對於月風場和生意場上的種種手段,他玩弄得輕車熟路,也深諳人性的種種弱點。紀穆楠知道,範家變故就是賜的機會——讓他可以磨平範憶姍的傲骨,得到這個原本應該高高在上的姑娘。
紀穆楠有把握也有耐心,他知道在碰了足夠多的釘子,吃過不出的苦頭之後,範憶姍會改變主意,而那個時候,就是他抱得美人歸的機會所在。
畢竟,野玫瑰沒經曆過風雨的摧殘,又怎麽會選擇被養在溫室呢。
範憶姍也是聰明人,怎麽會看不出紀穆楠的那些考量。
出了劇場大門之後,她本想把這張名片扔掉。可是不知為什麽,如同打開潘多拉魔盒的誘惑,也或許是她想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最後那張名片沒有被範憶姍扔掉,反而是隨手塞到衣兜裏,一直留到了現在。
範憶姍原本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撥通名片上的電話。
可其實,早在她沒有扔掉紙條的時候,就已經走到既定結局之中,身不由己了。
“喂,紀穆楠嗎,我是範憶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