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計生風波
首任縣委書記胡邊柳說:「你知道,月光縣計劃生育是一個老問題、大問題、難問題,省市兩級曾對月光縣多次通報批評,管計劃生育的抬不起頭來,誰也不願去管這個爛攤子。」
胡書記說:「在省里,派人到月光縣,被看成是『發配充軍』、挨整受踹。在月光縣,派人搞計劃生育也被看成是『發配充軍』、挨整受踹。做計劃生育工作的人本身有情緒,你叫他們怎麼有熱情搞好工作?」
胡書記說:「想來想去,我提議召開了縣委常委會,專門研究計劃生育工作,重點是目前需要縣委、縣政府提供什麼幫助,解決什麼問題。對計生幹部,從政治上關心他們,從工作上支持他們,從生活上幫助他們。」
胡書記說:「縣衛生和計生委主任劉章鵬彷彿窩了一肚子的火,憋了一肚子氣,一口氣談了目前存在的十幾個問題。一是缺錢,基層人員一年到頭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沒有一分錢補助,經反覆動員引產上環的計生對象很少得到補助。」
胡書記說:「二是基層幹部玩弄數字遊戲,謊報、漏報、遲報現象嚴重,全縣沒有一個準數字。三是一些幹部不自律,找門子托關係寫條子。將不合法變合法,衛計委頂不住,百姓意見大。」
胡書記說:「四是部分群眾思想觀念落後,對國家放開生兩個小孩的政策,還依然產生抵觸情緒,特別是頭兩胎是女的,總要想方設法生個男的,超生、多生現象嚴重……。縣委常委會聽取了彙報后,做出了幾點決定。」
胡書記跟我詳細說了縣委常委會的決定,我問:「這樣做,是不是有起色呢?」
「這是當然的,常委會的決定還是有權威的。不過……。」胡書記接著說:「偏偏在此時,柳樹鄉衛生和計生辦主任鄒萍芳經不住丈夫的死纏硬磨,在計劃外生了一個男孩,並大放鞭炮,公開大擺宴席,鄉里、縣裡、市裡一些人還大搖大擺地到場喝酒慶賀,你說邪不邪?」
胡書記說:「這下,全縣計生工作一下子亂了套,像潰口似的,難以收拾。我心急如焚,緊急把劉章鵬叫到辦公室。劉主任說,鄒萍芳計劃外生育,縣裡是知道的。縣衛計委和鄉里黨政負責人一道多次做過她的工作,她也聽得進,也不想違規生育。但他的丈夫、公公婆婆堅決要生。」
胡書記說:「怎麼做工作,怎麼苦口婆心都不管用。還揚言誰讓他們家絕後,就跟誰拚命。鄒萍芳多次哭著找衛計委,要給准生證,劉主任說計生幹部帶頭知法犯法不對,縣裡公開開綠燈就更不對。」
胡書記說:「後來,馬志縣長找劉主任,也讓劉主任給准生證,劉主任說什麼也不敢給,此例一開,不好收場。馬縣長沒有硬逼劉主任,只是緩緩地跟劉主任講起了一件事。」
「講了什麼事啊?」我問。
「馬縣長說,有一次他得了重病,眼看快不行了,轉到省城一家大醫院,醫院稱床位緊張將他拒之門外,碰巧鄒萍芳的丈夫張長康的舅舅林醫生在這家大醫院做主治醫生,張長康就找到林醫生,請林醫生想辦法。」
胡書記說:「林醫生本身技術過硬,人緣又好,很快讓馬縣長住了院,並通過醫院找了全國最好的醫生給馬縣長治病,還日夜守候在馬縣長旁邊,硬是把馬縣長救活了。馬縣長十分感激,問林醫生有什麼要求。」
「林醫生提了什麼要求沒有?」我問。
胡書記說:「提了,林醫生挺不好意思地說,沒什麼要求,張家幾代單傳,到長康這一代,眼看就要絕後,能不能想想辦法,讓他再生一個,馬縣長滿口答應了。」
「國家政策就這麼隨隨便便當人情啊?」我說。
胡書記說:「在月光縣就是這樣,馬縣長講完這個故事後,就對劉主任說,弄個准生證吧,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是救命之恩呢?馬縣長說他不能不報。」
胡書記說:「劉主任實在很為難,馬縣長就說,他是月光縣縣長,計劃生育第一責任人,出了問題他兜著。他權大勢大,話又說到這個份上,劉主任只好照辦了。劉主任還對我說,要我做點好事,把他這個主任撤了算了,說心裡話,他也不想幹了。」
我有些好奇地問:「跟您共事的馬縣長就這個態度,真是讓您騎虎難下啊,您怎麼辦呢?」
胡書記說:「劉章鵬走後,我想了很久,如果不先處理那個鄒萍芳,全縣計生工作就會走進死胡同。處理吧,不僅會把馬志縣長的關係搞僵,而且還牽扯到與市裡一些領導的微妙複雜的關係。」
「怎麼回事?」我問。
胡書記說:「張長康畢竟是市委副書記、市政法委書記王伯年的專職司機,王書記還掛點月光縣,縣裡方方面面的工作還需要王書記的大力支持,在『太歲』頭上動土,弄不好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胡書記說:「想來想去,我決心冷處理,就是不管不問,反正有馬縣長頂著,管它呢。」
「您這是消極怠工啊。」我說。
「是的,你說的沒錯,就是消極怠工。」
「可這捏著鼻子哄眼睛的事,能行得通嗎?」我問。
胡書記說:「根本行不通,在我的不聞不問中,群眾來信像雪片一樣地往縣裡、市裡、省里、中央飛,群眾來訪一撥又一撥,弄得衛計委、信訪局苦不堪言。」
胡書記說:「衛計委、信訪局懇請我指示,我推說是政府行為,讓他們找馬縣長,可馬縣長環顧左右而言他,讓他們不得要領。上面也催逼縣裡抓緊處理,而縣裡,作為縣委書記的我優柔寡斷,前擔心狼后擔心虎。作為縣長的馬志,作為始作俑者的馬志又不主動伸頭擔責,一拖二拖三丟手。」
胡書記說:「猶疑不決中,全縣計生工作迅速進入癱瘓狀態。一些正直的幹部群眾憂心如焚,頻頻向我反映,要求我緊急干預。我再也拖不下去了,強烈的事業心和責任感湧上心頭,並有力地支撐著我,我冒著極大的政治風險,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什麼決定啊?」我問。
胡書記說:「宣布准生證作廢,撤銷鄒萍芳的鄉計生辦主任職務,開除她的黨籍和公職。同時建議市委有關部門對張長康做出相應處理。」
「你這樣做行得通嗎?」我問。
胡書記說:「行不通也得行啊。主意一定,我提議召開了縣委常委會,研究如何處理鄒萍芳的問題。大概是這件事影響太壞,縣長馬志又理虧,不好硬頂,就坐著不吭氣,其他常委們也不表態。」
「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嗎?」我問。
胡書記說:「沒有,我只好把想法說了一下,好長時間都沒人吱聲。我反覆提請各位常委討論一下,但都默不作聲。我說如果大家沒反對意見,常委會通過,就的以常委會決定執行吧。」
「常委會就沒有一個人發言?沒有人贊成?也沒有人反對?」我問。
胡書記說:「哪那麼簡單啊,我正要宣布散會時,縣委副書記趙程大,我記得他當時還沒有兼任政法委書記,趙書記說,我們這個地方農民的封建思想很濃厚,傳宗接代的觀念還很強。」
胡書記說:「趙書記說,超生,違反國家計生政策肯定不對,但這種想法也應該理解。對鄒萍芳的超生問題,肯定要處理,但處理不宜過重。我覺得不要開出公職,給予開除黨籍處分,按最高限額罰款就行了。」
「主任照當,工資照拿,就這麼蜻蜓點水、輕描淡寫?這能服眾嗎?」我問。
「這哪能服眾啊,我問馬縣長怎麼辦?馬縣長說,這件事畢竟影響不好,加上撤銷職務吧。就是宣布准生證作廢,撤銷職務,開除黨籍,按最高限額罰款,保留公職吧。」
「這麼處理能剎住計劃生育失控這輛車嗎?」我問。
「直覺告訴我,肯定不能。我不得不再次重申了我的觀點,請各位常委認真地給予討論。」
「後來呢?」我問。
胡書記說:「常委會很僵持,很壓抑,有些死氣沉沉,似乎呼吸不到自由的、暢所欲言的空氣。我問了幾次,都不吭氣,我只好說,還是加上開除公職、加上向男方工作單位通報吧。否則,我們剎不住違反計劃生育這股歪風,常委會就這樣結束了。」
「常委會的決定能落實下去嗎?」我問。
「你聽我慢慢說,常委會一結束,劉章鵬就垂頭喪氣找到我,說馬縣長要他來找我,能否不宣布准生證作廢?我說馬縣長也是同意作廢的,問劉章鵬該不該作廢,劉章鵬說最好網開一面,不宣布作廢。」
「怎麼會是這樣?」我問。
胡書記說:「我斷然拒絕,用了很長時間跟劉章鵬講道理。我說這麼做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採取斷然措施,後果不堪設想。你負不起這個責,縣長負不起,我也負不起。」
胡書記說:「我們既不能跟上級交待,更不能對全縣人民及子孫後代交待。我不想成為月光縣歷史上的罪人,我相信你也不想,縣長也不想,此事我已跟馬縣長通了氣,你去辦吧。」
「後來呢?」我問。
胡書記說:「在月光縣幹個事真不容易啊。當天晚上,柳樹鄉黨委書記柳順平就找來了,說撤職就算了,能否保留黨籍,不開除公職。我沒有同意,說我們國家、省市縣都制定了許多很好的政策,但對違反政策怎麼處理,大都很原則、很含糊、很有隨意性,罰不責眾,使政策沒有起到預期的效果。」
胡書記說:「我們這一次,就是要搞狠一點、毒一點,使其他人不敢以身試法。只有這樣,我們的計生工作和其他工作就會好搞些。柳順平好像沒有一點退讓的意思,還暗示我說市委王書記對我們這麼處理很有想法。但我沒有動搖,依然堅持原來的意見。柳順平見說不動我,就有些很不滿意地走了。」
「就這樣結束了?」我問。
胡書記說:「哪有這麼簡單啊。接連幾天幾夜,我這裡像成了接待辦公室,一批又一批的人都來說情。我記得紅廟鄉黨委書記湯吉祥,鄉長居如意特別賣勁,不斷地想說服我。我解釋得口乾舌燥,喉嚨都嘶啞了,工作幾乎到了難以開展的地步。」
胡書記說:「我迫不得已,提議召開了全縣縣、鄉鎮、村三級幹部大會。我情緒激昂,作了近一個小時、不帶講稿的演講,從中國的人口狀況、資源狀況、講到國家實行計劃生育的必要性和迫切性,講到月光縣的人口狀況、資源狀況、經濟狀況以及縣委為什麼要做出這麼毫不留情的決定。」
胡書記說:「即使本屆縣委不處理,新一屆縣委肯定還會這麼做。因為我們別無選擇,別無退路,只能如此。由計生工作,我又講到其它工作。為什麼我們的許多工作都被動落後,上不去?因為我們下不了決心,不敢碰硬,不敢得罪人,不敢認真去做,不敢承擔責任。」
胡書記說:「從現在開始,我們的各級幹部必須認真負起責來,敢於擔當,主動作為,為了月光縣的振興,兢兢業業,富於創造性地、充滿獻身精神地工作。讓我們贏得全縣人民的信任,讓全縣人民信任我們!我的演講被一陣陣的掌聲打斷,我自認為效果非常好。」
「處理執行完了?」我問。
「是,不折不扣按縣委決定執行了。」
「那就好。」
胡書記說:「以後,再也沒有說客。為了不使我的工作過於被動,儘可能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穩住陣腳,我沒有對這件事的主要責任者,縣長馬志和衛計委主任劉章鵬提出處理建議。」
胡書記說:「我深深地知道,一個地方黨政主要負責人的團結和諧,是一個地方工作成敗的關鍵。我想馬縣長也應該理解我的用意,再怎麼處理,也沒傷到他本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