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破門
第十一章 破門
夜裡睡得很不踏實,夢裡總時隱時現琛哥那雙冷酷無情的眼神,不時大汗淋漓從噩夢中驚醒。
凌晨四點多鐘,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陳長老將我叫醒上車進山。等開到昨天有警車攔路檢查的卡口時,天色微明,卡口處空無一人,車子順利通過。
又駛了三個多小時進入山口,陳長老給我詳細介紹越巴族的基本生活、風俗人情和歷史,說到興頭指著南面高聳的山峰道:「那是雲母峰,幾年前國家科考隊在山腰發現兩棵15米高的花樹——白玉蘭,高興得不得了,說這種樹全世界不超過十棵,它那個花呀,開起來足有碗口大,幾裡外都能聞到香味。」
「花樹是樹林中的公主,白玉蘭則是公主頭上的皇冠,若能親眼目睹就好了。」我淡淡地說,明知此行並非遊山玩水,陳長老也非導遊,生死吉凶都難以預料,徒過口舌之癮而已。
果然陳長老不再接話,而是盯著地圖反覆琢磨,嘴裡念念有詞。
「陳長老,這麼著急進山尋找,一定有了目標吧?」我試探道,「畢竟祖祖輩輩住在這兒,對整個山區的情況了如指掌,哪兒適宜藏東西,哪兒容易被人發現,大體上總是有點數的。」
陳長老嗤之以鼻:「你以為大山和上海市區一樣,能沒事到處溜達?夜裡的大山是野獸的世界,任你多好的槍法也嚇不退黑暗中貪婪的眼睛,如果不幸遭遇狼群,三頭六臂也抵擋不住。」
「還有狼?」我驚叫道。
陳長老與琛哥對視一眼,皆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開出好長一段路,陳長老似乎才想出答案:「為什麼不能有狼?正如每個村莊都有豬牛羊,大山裡有狼也是正常的。」
山路越來越顛簸難行,琛哥找了個隱蔽處停好車,棄車步行。
崎嶇細長的山路盤桓而上,雖然個別地方免不了手腳並用費點力氣,總的來說還算比較正規的「路」,有明顯人工開鑿的痕迹。陳長老說望溪坪是越巴族人打獵砍柴的最北端,附近居民進山遊覽、鍛煉也在這一帶活動,因此這段路被修繕過多次,屬於長暉山區的特級公路。
沒想到他也會幽默。
中途應我的要求停下來休息了十多次,琛哥越來越不耐煩,語氣間多有呵斥,擔心他發作起來對我不利,後半程完全是咬緊牙關靠意志和毅力硬撐。
6個多小時后終於到達望溪坪——一塊20多平方米大小的山坳平地,越巴族人背倚山崖搭了個小木屋,打開門,裡面有灶台、床、小方桌,還有斧頭、弓箭、斗笠等常用品,琛哥從屋旁抱來一堆柴火,沒多久便燃起灶爐,熊熊火苗使得木屋內平添幾分家的氣息。
我四下打量一番,道:「這裡沒有溪水呀?」
陳長老道:「望溪坪,就是說溪水就在附近。」
「我怎麼沒看到?」
「還得再走3個小時。」
老天!
我興緻勃勃擺弄各種農具,向陳長老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他很樂意讓人們多了解越巴族,耐心細緻地做出講解,並不時動手示範。
琛哥一陣風地衝進屋,拉著陳先生就朝外走,臉上有幾分惶急與焦慮。
「什麼事?」陳長老被拉得跌跌撞撞,不滿地問。
琛哥不吱聲,直將他拖到屋旁十多米處,蹲下來指著地面給他看,然後站起來走了幾十米又蹲下來,如此這番繞著屋子走了一圈。
我透過窗戶看到陳長老臉上愈發沉重,倒背著雙手東張西望,好像在害怕什麼。
回到屋裡,兩人一臉緊張地翻出鎚子等工具修補窗戶、木門。
「怎麼了,打算在這兒長住?」
陳長老悶聲不吭鋸木頭,配合琛哥在窗戶上加了四根木料,接著兩人又在附近砍了幾個大枝杈,削去上面的枝枝蔓蔓,拖進屋比劃著能否撐住木門,琛哥甚至還跑到外面做撞門測試。
我忍不住又問:「你們在提防什麼?」
陳長老抬起頭:「老虎。」
「老虎?」
「是的,」陳長老臉色凝重道,「我們剛在屋子周圍發現老虎留下的糞便,大家都小心一點,天黑以後不準踏出屋子半步。」
加固整修的活兒幹完后,屋子裡氣氛陡然沉悶下來,琛哥不知從哪兒找了塊磨刀石,蹲在地上反覆磨刀,聲音嘶啞單調,難聽得要命。陳長老在包里摸索了半天,冷不丁掏出一把手槍,在爐火的映照下反射著冷光,我下意識打了個寒噤。
「幾年前從黑市買來的,好久沒用過了,不知道關鍵時候能不能派上用場。」陳長老喃喃自語道,像是解釋手槍來源,然後坐在桌前不停地拆卸手槍,不時做瞄準狀。琛哥把所有的刀和匕首磨了一遍,又將注意力集中到爐灶,咬牙切齒地往裡面塞柴火,過會兒就跑到窗口向外張望一番,其時天色已晚,又沒有月光,外面漆黑一片。
「老虎……真有那麼可怕嗎?」我問道,「你們在山裡多年,應該掌握些對付它的訣竅。」
陳長老嘆息道:「越是大山裡的人,越知道它的可怕,這可不是關在動物園籠子里的玩物,而是真正的、所向披靡的百獸之王,它嗜血、兇猛、敏銳,尤其它蓄勢已久地那麼一撲,幾百斤的公牛也經不起衝擊,所以從理論上講,一個人赤手空拳想打死老虎是不可能的,《水滸傳》中武松打虎只是演義,不可輕信。」
「你有手槍呢。」
「只能發揮威懾作用,一頭壯年老虎單憑手槍是沒用的,」陳長老說,「何況老虎不是靶標,不會站在那兒讓你打,等它衝過來的時候,誰還有膽量拿得住槍?」
我這才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那……那老虎真的衝進來怎麼辦?這幾根木頭哪裡抵得住它撞?」
「一般來說老虎很少主動對人發起攻擊,更不會衝進屋子裡吃人,除非它覺得受到威脅或其他特殊原因……我們越巴族人在長暉山區生活了幾百年,被老虎咬死的寥寥無幾,倒是牛啊、羊啊、豬啊被偷吃過不少,那也是大雪封山使它餓壞了,否則老虎不會接近人多的地方。」
「進山時你說過,望溪坪離山口相對較近,又是人群活動較多的地方,平時別說老虎,就是其他野獸也很少出現,現在陡然有老虎蹤跡,不是很奇怪的事嗎?」
「唔,我一直在琢磨這個,」陳長老點點頭,「以往只在深山老林活動的老虎,為什麼跑到這裡留下糞便,按常規這是警告同類和其他野獸不準進入自己的勢力範圍……難道在我們之前已有一批人進山,而且不小心惹惱了它?」
「也有可能,這個季節最適宜科考、探測或採藥,偶爾進來幾批人也不稀奇,上次我聽王院長說縣裡還打算開發長暉山旅遊資源呢。」
陳長老擺擺手:「那個就別想了,早幾年縣裡就有人找我們談過,要出錢改造山寨,修建賓館、酒店什麼的,讓越巴族姑娘小夥子們成天穿民族服裝跳舞、唱歌,吸引遊客上山,首領和我們幾個長老堅決反對,越巴族是窮一點,但不能為錢出賣山寨應有的安寧!」
儘管他是負案在身的殺人犯,坦率說,他的這席話讓我產生敬意,在物慾橫流、一切以經濟利益為中心的現代社會,能保持這份心態難能可貴,發展經濟和保護環境是一對矛盾體,永遠考驗著人們的智慧。
「對了,章藹和幾個是否一直在夾子溝守著?從夾子溝後山翻過壩河嶺也能進入長暉山,差不多在黑龍潭附近山區,離馬鞍峰不過十多里。」
琛哥突然說道:「他們有可能搶在前面。」
我斷然否定他們的猜測:「除非抓到吉耿陽,否則他們單單憑一張地圖絕對不敢冒冒失失進山,誰都知道大山蘊藏的危險。」
陳長老道:「那可未必,幾百年來盜墓賊們不知長暉山的厲害嗎?為了私慾還是鋌而走險,結果馬鞍峰至雙鶴峰一帶曝晒了多少森森白骨,看看都覺得可怕。」
我覺得他過低估計錢伯斯等人的智慧,儘管章藹和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即捲起褲腳進山,但肯定會按步驟循序漸進,不會如陳長老想象的那樣魯莽衝動,於是繞開話題道:「陳長老,你們想過沒有,萬一,我是說萬一,首領墓穴遭到破壞,裡面陪葬品被洗劫一空,你,首領,還有全體族人如何面對現實?」
琛哥刷地抬起頭沖我橫眉冷對,似乎說絕對不可能發生這種情況,不可能。
「關於這一點,」陳長老謹慎地說,「在找到墓穴之前,不能往最壞的方面想……」
他的話尚未說完,驀地,外面傳來一聲低沉雄渾、攝人心魄的嘯聲,聲音震蕩山谷引起陣陣餘音,剎那間,原來山間此起彼伏的各種蟲、鳥、獸的聲響彷彿被無形的指揮棒遙控了一下,戛然剎止,天地間萬簌俱寂,只等著主角隆重登場。
琛哥立即跳起來,臉色煞白,操起刀站到窗前,嘴裡發出神經質的笑聲:「媽的,來吧,來吧,老子等著你!」
陳長老垂下眼往槍匣里裝子彈,臉上肌肉不住地跳動,表面鎮定的他內心其實緊張到極點。
老虎好像故意考驗我們的意志,叫了一聲后便沒了動靜,靜靜的,不知它潛伏在哪裡,也不知它下一步想幹什麼。
琛哥失去目標,狂躁不安地在屋裡兜圈子,陡然撲到桌前道:「長老,把槍給我,我到外面放幾槍嚇嚇它。」
陳長老搖搖頭:「這是我們的護身符,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出手,老虎很聰明很有耐心,不可能輕易放棄。」
「要跟它耗到天亮嗎?」我問。
陳長老沒有回答,兩眼直視窗外黑沉沉的夜幕,面有憂色:「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如果它鐵了心跟著我們,過了馬鞍峰找不到洞穴藏身就只有露營,到時照樣是它的天下,最好的辦法是弄掉它,可是……這次出來得太倉促,對付老虎的傢伙一樣沒帶,唉……」
我建議道:「依我看無須冒這麼大風險,最好挨過這一夜後到寨子里等幾天,一是準備好武器乾糧,二是等它退回深山再動身。」
琛哥冷冷道:「山寨回不去了,公安在通緝。」
陳長老道:「為了首領墓穴我們倆受點委屈,損失些聲譽,都沒什麼,族人們會理解的,另一方面我們也被趕上絕路,殺了那麼多人,付出那麼大代價,如果沒有收穫,怎麼對首領和族人交待?」
話音剛落,屋外不知哪兒「咚」的一聲,雖然聲音不大,卻好像響在我們心上,屋內又陷入高度緊急狀態。
老虎一直在屋子周圍窺視,隨時捕捉戰機。
陳長老轉過頭道:「是時候了,給它點顏色看看。」
琛哥「呼」地從灶膛抽出一根燒得又紅又亮燃著火苗的粗木棍,飛奔到窗前打開窗戶往外一扔。接著他馬不停蹄連續幾個來回,扔了四五根。
琛哥擲木棍的動作很穩定,每次都是相同的角度、相同的力道,幾根木棍正好堆成錐形,形成一堆小小的篝火。
陳長老道:「畜牲怕火,這招兒能抵擋一陣子。」
琛哥始終貓在灶台燒火原來並非吃飽了沒事幹,而是陳長老早有安排,對付老虎山裡人總會有出人意料的招數。
我懊惱道:「早知道下午應該在屋前多堆些柴火,燃起大火嚇唬它。」
陳長老道:「老虎有靈性,太明顯容易被看出來,它就能想出對策,要的就是沒有思想準備……待會兒再扔幾根到門口。」
琛哥「嗯」了一聲。
屋子裡恢復安靜,只有木柴「噼噼啪啪」作響,瞅瞅牆角邊的柴堆,從數量看應該能堅持到天亮,問題是老虎願不願意等。
空投的篝火漸漸暗淡下去,陳長老乾咳一聲:「是時候了,從前門。」
琛哥取出根火星四濺的木棍,快步走到門口,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木門。
這時就聽到一聲震耳欲聾、撕心裂肺的咆哮,一個龐然大物裹著山風撞飛木門,將琛哥撲倒在地。
老虎!陳長老說得不錯,這不是趴在鐵籠里供遊客觀賞耍戲的玩物,而是活生生、威風八面、一招一式均可致人死地的百獸之王!
它居然有邏輯判斷能力,知道我們從後窗扔火棒后可能還要從前門扔,所以一直守在門口等待機會,不幸的是我們果然中計,主動開門迎敵。
自詡膽大包天,看美國災難片和香港恐怖片眼都不眨的我,被眼前一幕嚇得全身癱軟。
原來老虎真的如此厲害!
表面強大的人類在它面前竟然不堪一擊!
「砰!」陳長老站起來開了一槍,好像打在它腿部,老虎左腿猛地一縮。琛哥從地上一個魚躍站起來,雙手揮舞著木火棍衝上去,它畢竟有些懼火,微微向後一閃。
就在同時,窗戶外有人大聲叫我:「菲菲,菲菲!快過來!」
果然是方舟!他沒有讓我失望,一直尾隨著盯到這裡。
我剛跑過去,「咔嚓」,釘在窗戶上的幾根木條被從外面擊斷,他伸出雙臂進來將我牢牢夾住,「呼」一下便拖出窗外。
我離開木屋時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是:老虎撲向陳長老,琛哥掄起木凳狠狠砸在老虎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