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落日的餘暉,在高大的建築物上鍍了一層金色,那些性急的娛樂場所已點亮霓虹,準備迎接一天中最為繁忙的夜生活了。
葉筱薇將文蕾徑直拉到一家咖啡屋,當然,她們沒有心思去品味香氣濃郁的咖啡,而是要借這個安靜的地方,了結彼此之間的恩恩怨怨。葉筱薇向她講述了梁少萱車禍的大致經過,文蕾一邊聽一邊止不住地抹淚。看著她,葉筱薇的心裡生出一些極其複雜又十分微妙的感覺,既有落井下石的快意,也有同病相憐的凄楚。
「我說為什麼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我還以為他……」
文蕾雙手捧著咖啡杯,眼中淚光閃閃。
「以為他對你變心了?還是以為他良心發現,重新回到妻子身邊了?」葉筱薇緊盯著她,不無刻薄地問。
文蕾抬起頭,不安道:「對不起。其實我知道,他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你。」
葉筱薇將咖啡杯重重地頓在桌上:「不!他離開過。他背叛了我,背叛了女兒!心已經不在了,留下一副軀殼又有什麼用?」
文蕾無言以對,只是不住地擦淚。
「我來找你不為別的,就是不想讓你從別人嘴裡聽到有關他的醜聞。」
文蕾苦笑道:「醜聞,我自己就是醜聞的主角,還用從別人那裡打聽嗎?」
葉筱薇知她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便說:「我說的是另一件事,和他死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女人。」
文蕾又是一驚:「她是誰?」
「一個『雞』!」
文蕾一時之間還不明白這個詞的全部含義,她用探詢的目光望著葉筱薇。
「對呀,國外叫妓女,國內叫三陪,老百姓說的最形像,叫『雞』!」
「這絕對不可能!」文蕾難以置信,拚命地搖著頭:「少萱他……噢不,梁科長他不會做這種事。你應該最了解他,怎麼也會相信這種說法?」
「有什麼不可能的,在你們的所謂現代觀念中,這不是很正常的嗎?你說我最了解他,我發現自己越來越不了解他了,或者說我壓根就沒有真正了解他!」
「反正我不信,他不會的,決不會的!」
文蕾自己也說不清是真的不相信,還是不願意相信。
葉筱薇慘然一笑:「不會?要是每個女人都認為自己的丈夫……哦,當然,你還沒有丈夫……都認為自己的情人不會幹這種事,那三陪為什麼會屢禁不止?社會上這麼一大群不知廉恥的女人,或者按你所說的,這一大群具有現代意識、現代道德觀念的女人,她們又靠什麼活著?」
文蕾當然聽出她對自己的戲弄,但她此刻不想計較這些:「你說的都是真的?他怎麼會幹這種下作的事。」
葉筱薇冷笑一聲,身子前傾,逼近文蕾奚落道:「下作?那我問你,背著妻子在外面找情人算下作還是算高尚?」
文蕾有些惱火了:「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和那種人相提並論!」
「那種人?應該怎麼叫?是雞?三陪?還是妓女?」
文蕾再也受不她的挖苦了,嚯地起身:「你現在在氣頭上,我不跟你說。請你把車箱打開,我要走了。」
「放心,我不會纏著你的。我只想弄明白一個問題。」
文蕾顯得只想儘快脫身,但又無可奈何,站在原地半天沒動,只聽葉筱薇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只想知道,人盡可夫和固定一個情人有什麼本?上的區別?」
文蕾怒視著葉筱薇,依她的脾氣,真想大吵一通,甚至打上一架。但此時她的嘴唇哆嗦著,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這樣對峙了片刻,一轉身,文蕾拂袖而去。
葉筱薇緊緊盯著她的背影,一直到她消失在門外,才悻悻然將手裡的小匙扔進咖啡杯。
文蕾沿著人行道快步疾走,頻頻抹淚。一向被人嬌寵、心高氣盛的她,長這麼大,從未受過這樣的侮辱。憤怒、無助、憂傷和悔恨的諸多情緒一齊湧上心頭,讓她感到窒息!
「小姐,小姐!」
文蕾駐足,兩個幹部模樣的男人從身後面追了上來。其中一個戴眼鏡的神秘地問:「小姐,多少錢?」
文蕾不解:「什麼?」
另一個年紀稍大的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解釋說:「你看,俺倆出差到這疙兒,人生地不熟的,大家交個朋友……」
戴眼鏡的搶過話茬:「咳!老李,你可真客氣!」轉向文蕾:「喂,小姐,玩三人遊戲你要收多少錢?」
文蕾這才明白了他們的意思,頓時怒不可遏地罵道:「滾你媽的蛋!」
年紀稍大的有些心虛:「小聲點兒,買賣不成仁義在,別罵人嘛。」
「睜開你們六隻狗眼看清楚,本小姐是你們要找的人嗎?!」文蕾一下子跳了起來。
兩位幹部面面相覷,灰溜溜地跑了。文蕾追上幾步,沖著他們的背影高聲大叫:「再出差之前,找個獸醫結紮一下,別他媽像頭叫驢似的,滿大街丟人現眼!」
她的喊聲招來不少行人駐足圍觀,甚至有人起鬨嘻笑。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笑的?!」
話說得很是刻薄,但她的淚水卻是不聽話地滾落下來。
第二天,葉筱薇剛到台里,就接到了高朋輝的電話,他告訴她,孟欣玲的事有了一些眉目,要與她面談。葉筱薇顧不上別的,立即開車趕去見高朋輝。一見面,她便迫不及待地問:「朋輝,你快說,是不是找到她了?」
高朋輝點點頭:「這幾天我一直在偷偷查她,差不多把所有的關係都用上了,還真讓我給找到了。只可惜他愛人不在家……」
葉筱薇吃了一驚:「她愛人?怎麼,她結婚了?」
「他愛人叫李大志,是省畫院的專業雕塑家。」
葉筱薇更是不解:「這個孟欣玲,她有多大年齡了?」
「33歲。」
「33歲?比我還老?那她……她一定長得很漂亮。」
說這話時,葉筱薇的腦子裡浮現出文蕾漂亮的模樣。
「從照片上看很普通,沒什麼特別出眾的。反正我看著不如你。」
「那對我更是一種諷刺。」
「不過,有件事我覺得挺蹊蹺的。看門的老大爺說,她好像在一家什麼公司工作。」
「公司?關科長不是說她是個『三無』人員嗎?」
「是呀,我也覺得挺奇怪的。可惜戶口檔案上沒有寫明是哪家公司,他愛人出去寫生了,老大爺又一問三不知。」
葉筱薇思忖道:「也許她對外人都這麼說,不好意思唄。」
高朋輝搖頭:「不,老大爺說她們公司還來人找過李大志呢。」
葉筱薇感到一頭霧水,只聽高朋輝繼續說道:「李大志要一個星期以後才能回來,到時間我再去一趟。」
葉筱薇一時間感激萬分:「朋輝,讓我怎麼謝你呢?」
高朋輝哈哈一笑:「咱們兩個還用說這個謝字嗎?」
「那好,那我現在還得麻煩你一趟。」
「說吧,什麼事?」
「昨天傍晚我做了一件過分的事,我想讓你陪我去見一個人。」
「什麼人?」
「一個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人。」
她所說的這個人就是文蕾。昨天,當文蕾在街上大罵那兩個外地幹部的時候,葉筱薇也恰好走出咖啡屋。遠遠地望著她那歇斯底里的樣子,葉筱薇感覺自己做得有些過分了。想起文蕾的行李還在自己車裡,便想抽時間給她送去。但她實在不想單獨面對文蕾,這才臨時抓差,叫上了高朋輝。
聽到敲門聲,文蕾懶洋洋地答應一聲,將門打開。她身穿絲質睡衣,長發篷松,眼圈紅腫。見到葉筱薇,她有點吃驚,再看看她手裡的行李,便明白了。
葉筱薇將行李放到她腳邊,冷淡地說:「要不要當面查看一下?」
文蕾最初的熱情頓時消散,她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悻悻地說:「正好發愁沒有衣服換呢。」
不聽她多說,葉筱薇讓高朋輝把東西放下,扭頭就走。上了車,葉筱薇解釋說:「昨天,我真的很生氣,但是,把她趕走以後,不知怎麼搞的,我心裡馬上就覺得有些不安。」
高朋輝笑望著她:「筱薇,其實你並不像你表面看上去那麼堅強。你真是一個內心非常善良的人。」
葉筱薇自言自語道:「也許這正是我性格中最大的弱點。」
「怎麼能這麼說呢?善良什麼時候成弱點了?」
「可善良的人為什麼總是命運不濟呢?」
「別這樣想。你總不能因為這些意外,就逼著自己從今以後變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吧?」
葉筱薇笑了:「現在咱們去哪兒?」
「廢車場。」高朋輝說著,發動了汽車。
所謂的廢車場,是交管部門專門存放事故車輛的地方,因為巡警支隊成立時間不長,還沒有自己單獨的車場,便借用了交管局的地盤。
看守車場的郭大爺顯然與高朋輝相熟,簡單寒暄了幾句,便讓他們自己進來查找。然而,令他們感到奇怪的是,找遍了整個車場,也沒有找到那輛該死的黑色轎車。
「明明就放在這裡的,怎麼會沒有了呢?是我讓小任親自送來的,後來為了弄清事故原因,我還來看過幾次。」
「要不要問問那位老大爺?」
高朋輝答應著,走到郭大爺的小屋前。
「郭大爺,做什麼好吃的哪?」
郭大爺一邊咳著一邊從低矮的小屋裡鑽出來:「咳!我一個孤老頭子還能吃什麼好東西?找到了嗎?」
「沒有啊。郭大爺,您再好好想想,最近有人來提過車嗎?」
「讓我想想。……前些日子,事故科的關科長他們倒是來過。」
高朋輝感興趣地:「哦,什麼時候?」
「有個三四天了吧。」
「郭大爺,我能看看出門單嗎?」
「你等著,我給你拿。」
說著,老人鑽回小屋。
葉筱薇不安地望著高朋輝,問:「你是不是覺得,這裡面有什麼不對勁兒?」
高朋輝點點頭:「我一直在琢磨,既然失事車輛不是省交通廳的,那它會是誰的呢?莫非是孟欣玲的?她一個三陪女能買得起這麼高級的進口車嗎?」
葉筱薇好像有點明白了:「你是說,我們要找出車的主人?」
高朋輝點頭。
「知道車牌號嗎?查一下不就行了?」
高朋輝懊悔道:「要不我想揍自己一頓呢!我當時根本沒有留意去記車牌號。現在可好,事故科把所有的記錄都拿走了。」
「那還不好辦嗎?去問一下關科長不就行了?他總不至於不告訴咱們吧?」
高朋輝意味深長地反問道:「他不是把所有的情況都向你通報了嗎?你認為他會給你另外一個說法兒?」
「……?」
這時。郭大爺鑽出小屋,將一迭出門單交給高朋輝:「我眼睛不好使,你自己看吧。」
高朋輝接過去,一頁頁翻著。其中的一張出門單上清清楚楚地記錄著:「黑色本田轎車一輛。」下面的簽名正是關勝昌!
高朋輝問:「郭大爺,這張單子上怎麼沒寫車號啊?」
郭大爺一愣:「哦,是嗎?咳,關科長是老熟人了,我還真沒注意。」
高朋輝似乎明白了什麼,不再多問,他將出門單還給郭大爺,拉著葉筱薇轉身就走。
「去哪兒?」葉筱薇不解。
「電視台!」高朋輝說著,已經把汽車發動。
就在葉筱薇提醒查看車號的時候,高朋輝猛然想到了電視台的滕非。由於滕非負責跑交通這條線,以前也曾接受過他的幾次採訪,算不上哥兒們,卻也是熟人了。所以,一見面,滕非便拿他打趣兒:「哎,我說高隊兒,你當時不是還要砸我的機器嗎?現在怎麼又急成這樣了?」
高朋輝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嘛。我只想看看車牌號。」
滕非雙手一攤,無奈地說:「非常抱歉,那盤母帶已經被抹了。」
高朋輝和葉筱薇不約而同吃了一驚:「什麼,抹了?」
滕非解釋說:「是這樣,節目播出的第二天,我們主任就把母帶要去了。他說省委宣傳部打了招呼,認為這期節目有問題,讓外人看了,會影響咱們省的形像。前兩天,我問主任,他說帶子已經抹掉了,就是這樣。」
高朋輝和葉筱薇大失所望。
滕非笑了,故意吊高朋輝的胃口道:「不過播出帶嘛,我還拖著沒交,你們要不要看看?」
高朋輝聞言立即來了情緒:「快,快拿出來!」
滕非找出播出帶,將他們帶到機房,一邊倒帶一邊說:「高隊兒,這麼急找這盤帶子,是不是有什麼新情況?」
高朋輝含糊道:「哦,沒什麼。」
「我說得對吧?這麼多事故都集中發生在那一路段,這裡面肯定有問題。可你當時還跟我說,全都是司機的原因。」
高朋輝不免尷尬:「我說的可是大部分啊,別把量詞給偷換掉。」
滕非按下播放鍵,說:「不管怎麼說,你們要是有新的發現,一定要第一個告訴我。」
「你就放心吧。」
高朋輝說著,兩眼緊盯著監視器,監視器里再現著車禍現場的慘狀。葉筱薇還是第一次看到丈夫死亡的現場,心裡百感交集,她好幾次背過臉去,不忍卒睹。
突然,高朋輝大叫:「停,停!」
滕非將畫面停下來,再一幀幀倒回去,直到出現一副並不清晰的車牌。
「就是它!」高朋輝喊著,將車牌號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