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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筱薇從鄭廣琴口中得知梁少萱居來是和一個做「雞」的死在了一堆兒,她的震驚絕不亞於當初聽到丈夫死訊時的反應。她二話沒說,風風火火地開上車便趕到了市交管局的事故科,終於見到了關勝昌。
關科長取出一本卷宗,不無遺憾地告訴葉筱薇,和梁少萱死在一起的那個孟欣玲是豐城人,沒有正當工作,一直靠打工過活。所謂的打工,就是在娛樂場所從事非法陪待活動,主要是在慶州的大富豪娛樂城、皇家歌廳包房當小姐。曾先後三次被遣送,其中一次被查出患有性病……關於梁少萱的傳言終於在關勝昌那裡得到了證實。聽完這話,葉筱薇驀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向清高的她,從小到大,還從沒有過如此難堪,如此尷尬的經歷。就像被人當眾剝光了衣服一樣,羞愧難忍。她甚至不敢抬頭直視關勝昌的目光,真恨不得找個地縫一頭鑽進去。
「這麼說,發生車禍的原因完全在於他們自己?」
關勝昌點點頭:「對不起,最後結論就是這樣。」
「他們在一起能幹什麼呢?」
「雖然我們無法知道他們當時在車裡做什麼,但可以肯定是由於駕車人精力不集中造成的。」
……
關科長後來又說了些什麼,葉筱薇已經一概記不清了。固定在她的腦子裡的一個揮之不去的場景,就是梁少萱與孟欣玲在車裡擁抱親熱,全然不知死之將至!
她同樣記不清自己是怎麼樣回家的,一進門,她便將自己泡進熱水裡,用香皂、用浴液、用一切可以去除污跡的東西狠命地擦洗著自己的身體。一邊洗,一邊大聲罵道:「混蛋!流氓!畜生!豬——!」
一直洗到筋疲力盡,她才從浴缸里爬出來。說來也怪,此時的她除了憤怒,竟然沒有一滴眼淚。她走進卧室,首先將掛在床頭的結婚照摘下來,塞到床底下,又將放在床頭柜上的二人合影一撕兩半。
床頭柜上,還放著從關勝昌那兒領回來的遺物,上面還帶著煙熏火燎的痕迹。她漠然地拿起一本通訊錄,隨手翻著。突然,一個名字跳入眼帘:孟欣玲!
她的心急劇跳動起來,猶豫了一下,撥動了上面的號碼。在那一刻,她甚至產生了一連串的希望:這個孟欣玲還活著,她根本就沒有和梁少萱同在一輛車上,她不是妓女,梁少萱根本就不認識她……電話里傳出的聲音告訴她,這個手機號碼是空號。葉筱薇知道,這才是應該有的結果,不免凄然一笑,放下話筒。
就在這一瞬間,電話鈴突然響起。葉筱薇嚇了一大跳,愣怔片刻,才重新抓起話筒。
電話是高朋輝打來的,他聽小汪說,葉筱薇去找過關勝昌,知道了最後的調查結果,特意打來電話安慰一下。
從高朋輝的話里,葉筱薇明白他已經知道了梁少萱不光彩的死因,於是打斷他的話,問:「朋輝,你今天晚上有時間嗎?」
「今天晚上我不值班,有事兒嗎?」高朋輝問。
「你不想請我去皇家歌舞廳跳跳舞嗎?」
高朋輝沒有料到她竟會提出這個要求,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答應下來:「好吧,晚上我開車來接你。」
皇家歌舞廳應該是慶州市最豪華的娛樂場所了,但凡有點來頭的人請客,一般都到這裡。這天晚上,葉筱薇特意換了一身性感的晚禮服,一走進舞廳的門,便吸引了不少男性的目光。
高朋輝在葉筱薇面前本來就很局促,看她打扮得如此撩人,就更是感到手足無措。他借口不會跳舞,要了一杯啤酒,坐在燈光昏暗處,在震耳欲聾的迪士高音樂中遠遠地望著葉筱薇瘋狂起舞。
早在上學的時候,葉筱薇的舞姿便已聞名全校。這些年她很少光顧這種地方,一則年齡日增,已經沒有了這種閒情逸緻;二則她更願把多一些的時間留給丈夫和女兒。今天,一踏進舞池,在閃爍的燈光下,迎接著激烈節奏的撞擊,她突然感到有一種多年來從未有過的輕鬆和放肆。很快地,她就成了整個舞池的中心,人們圍著她盡情地跳著、喊著,她就像一個高貴的皇后,接受著人們的頂禮膜拜。
高朋輝看得出神兒,他不知道葉筱薇如此瘋狂地發泄是件好事還是壞事。他喝了一口啤酒,欣賞著她婀娜多姿的身材,同時也不免產生了幾分擔心。
「先生,被女朋友甩了啦?」不知何時,一位濃妝艷抹的小姐湊到高朋輝面前,嘻皮笑臉地望著舞池中旋轉的葉筱薇。
高朋輝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去,一邊呆著去。」
沒想到那小姐不但不走,反而坐了下來,邊死皮賴臉地往高朋輝懷裡靠,邊挑逗地說:「別生氣嘛,我也可以陪你呀。」
高朋輝一把推開她,輕蔑地冷笑:「你陪,也不看看自己臉上那張皮。你到底走不走?」
小姐不屑地撇嘴,起身道:「凶什麼凶,大家出來不都是找樂兒的嘛,玩玩有什麼了不起的!」
話未說完,她被人從身後猛地拽了個趔趄,不由得回頭惱火喊道:「幹什麼呀?!」
站在她面前的是滿臉怒氣葉筱薇,她口氣嚴厲地喝道:「你給我走開!」
小姐悻悻然說:「走就走,動什麼手啊?」一邊離去,一邊嘟嘟噥噥:「哼,橫什麼呀?不許別人碰你老公,就別帶出來呀!」
「你!」
葉筱薇拔腳就要追過去,但被高朋輝拉住:「算了,何必跟這種人計較呢?有失身份。」
葉筱薇凄然一笑:「身份?哪還有什麼身份?我的身份早就被別人給丟光了!」說著,她抓起啤酒杯,一飲而盡。
高朋輝擔心地望著她,勸道:「別這樣說,丟人的又不是你,你是無辜的。」
「無辜?正因為太無辜了,所以我想不通。如果他真的喜新厭舊,我可以離婚,還他自由;如果他喜新不厭舊,只是趕時麾,想在外面找個情人,我可能無法接受,但能夠理解。可他偏偏……」
葉筱薇指著舞廳里那些浪聲浪語的小姐們,大聲說:「你看看,你看看這都是些什麼人?難道他就不嫌臟?就不怕玷污了自己?不怕染上晦氣?就不覺得自己像頭畜牲嗎?!」
她越說越氣,聲音也越來越高,許多人停止了舞動,用驚奇的目光望著她。高朋輝怕她失態,連拉帶扯地將她拖出了舞廳。
夜色如水,風一吹,葉筱薇的大腦清醒了許多。高朋輝駕著車不緊不慢地行駛在霓虹閃爍的街道上。一股特殊的淡淡體香隨風陣陣飄來,這是高朋輝多年以前就已熟悉了的氣味兒,他貪婪地聞著,陶醉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筱薇……」
默默地行了一段,高朋輝忍不住試探地問:「我想知道,當時……當時他怎麼會有那麼大的魅力,把你從我身邊給搶走?你和他是怎麼認識的?」
這一問,將葉筱薇的思緒帶回到七年前。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那是在一次全省經貿洽談會上,也就是你從鎮里回來開會,給我帶來好多新鮮西紅柿的那一次……」
高朋輝和葉筱薇在大學里學的專業是中文,畢業時,葉筱薇被分配到電台工作,高朋輝則進了一家局級機關。但他還來不及慶幸,便被二次分配到了一處偏遠的鄉鎮。從那時起,他們見面的機會少了,只有當節假日,或是高朋輝進城開會時,他們才能匆匆忙忙地見上一面。每次來,高朋輝都忘不了給她帶一些鄉下的土特產。葉筱薇所說的西紅柿便是其中的一種。
「那時候,我不是還在台里當記者嗎?所以能去採訪那次洽談會。」葉筱薇繼續說:「當時,省政府和德國楚門埃公司就共同建設慶豐高速公路的技術合作項目舉行簽約儀式。梁少萱作為最年輕的技術人員,陪同在當時的交通廳廳長郝歌天身邊。簽約儀式完成後,我想採訪郝歌天,卻被梁少萱攔住了。他說,我們有規定,暫不接受採訪。當時我跟他吵了幾句,沒想到,反而把郝歌天給引來了,他給了我五分鐘的採訪時間。你可以想像得出,當時我是多麼的得意。」
高朋輝心裡湧出一股醋意:「這也沒什麼離奇的嘛。」
葉筱薇不理會高朋輝,繼續回憶著:「當天晚上,在省政府組織的舞會上,他主動走過來邀我跳舞。他問我,肯賞光嗎?我故意給他難堪,說對不起,你們沒有規定我非得跟你跳舞吧。他笑了,說,你總不能一輩子都記我的仇吧?我馬上還擊說,你有資格讓我記你一輩子嗎?你不知道,他當時氣得那個樣子……」
高朋輝偷眼看她,只見她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顯然她非常願意回憶這段經歷。
「一直到最後一支曲子,我過意示去,才主動邀他跳了一場。他的舞跳的非常好,舉止也非常有風度,好像和他的年齡有些不相稱。後來,他開車送我回賓館,一路上,我們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但下車的時候……」
說到這兒,她突然停住了。高朋輝醋意十足地問:「你突然意識到,你愛上他了?」
葉筱薇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滿,連忙解釋:「朋輝,對不起,我當時心裡亂得很。我告訴自己,我是有戀人的,不能胡思亂想,可是……」
高朋輝苦笑笑:「可是不管用。」
「是的,回到賓館,我強迫自己在腦子裡不停地想你,好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
「可是什麼?」
「我……我怎麼也想不起你長得是個什麼樣子了。」
「由此你就突然明白了,你其實並不是真的愛我。」
「不不。朋輝,我是愛你的,至少你在……」
「我相信你的話,至少你自認為你是愛我的。可事實上,那隻不過是你的一種幻覺而已,一旦受到衝擊,這份幻覺是很容易被打碎的。」
「朋輝,我……」
高朋輝一笑:「沒關係,現在咱們說的都是過去的事兒。這麼長時間,咱們倆一直也沒有機會兒心平氣和地把來龍去脈講清楚,現在我總算明白了。」
葉筱薇為他的大度所感動,這些年來,她又何嘗不想找機會把話說清楚呢?
「筱薇,如果我說一點兒都不怪你,那我可真是有病了,可能連你也不會相信。當初,你提出跟我分手的時候,我覺得天都塌了,真的,就是那種暈呼呼的感覺,周圍什麼也看不見了,手裡想抓個玩藝也抓不著,心裡空落落的。」
葉筱薇當然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想開個玩笑沖淡一下悲壯的氣氛:「可你當時表現得好像沒這麼邪乎啊。」
高朋輝果然笑了:「那是硬挺著呢,連這也看不出來呀。我恨不得當時就把這人給找出來碎屍萬段!可是,咳!一想到你,想到你的幸福,我就……」稍頓片刻,接道:「特別是咱倆分手以後,你還幫我從鎮里調回來,跑前跑后幫我聯繫單位。我心裡這氣,也就慢慢地消了。」
「你調動的事,就是少萱找他們郝廳長給辦的。」
「這個不用你說。我一聽說他在交通廳工作,就猜出來了。我覺得他這個人還算大度,可能不會對你不好,所以也就恨不起來了。日子一長,咳!也就想得少了。」
「也許,這是上天註定的,咱們倆只能做朋友。」
「也許吧,這叫什麼,叫有緣無份。」
兩人說著,汽車已經不覺來到葉筱薇家所在小區門外,他們下車后,並肩走進小區。
「這些年一直也沒來往,」葉筱薇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家庭情況呢。孩子也有四、五歲了吧?」
高朋輝用驚異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默然一笑道:「嗯,和叢叢差不多吧。」
「你倆感情還好吧」。
「哦,還好。」
葉筱薇感慨地說:「感情好比什麼都重要。如果讓我重新活一次,我寧願不要車,不要房子,只要兩個人心心相印,沒有欺騙,沒有隱瞞。」
看她又回到了老話題上,高朋輝連忙勸道:「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就別再尋思了。筱薇,你要保重自己,傷痛的時間可不要太長了。」
葉筱薇感激地點點頭:「你放心,我現在很平靜。」稍頓,又道:「在你打電話之前,我還真擔心自己會挺不住,我害怕一個人獨處,所以,我讓你晚上來接我。但現在,我發覺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悲傷。」
「也許,是因為有些心寒吧。」
「也許吧,也許我又一次騙了自己……」
見高朋輝有些不解,她解釋道:「我是說,也許我愛他愛得根本就不像我自己認為的那麼深。剛才在舞廳,我突然有一種解脫的感覺。你可能會想,我怎麼會這樣啊?可能我根本就不是一個好女人。剛才在路上的時候,回憶我和他相識、相戀的經過,也沒有那種痛徹心脾的感覺。這種平靜,或者叫做麻木,讓我自己都感到有點兒吃驚。」
高朋輝安慰道:「那可能是因為你太痛苦了,以至於……」
「但願如此吧,不!但願不要如此!他……他根本就不值得我為他痛苦!」
說著,他們已經來到樓下。葉筱薇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好了,我該上樓了,你也該回家了。要不然,你們那位該找我興師問罪了。」
高朋輝笑了:「她?她還不敢!」
葉筱薇定定地望著他,真誠地說:「朋輝,謝謝你陪我這麼長時間。以前的事我……真對不起。」
「以後別老說對不起行嗎?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明白嗎?」
葉筱薇點點頭:「好吧,我聽你的。」
說罷,葉筱薇轉身向樓里走去,但剛走了兩步,又返回來道:「朋輝,你放心,我會很快解脫出來的。過去的已經過去了,該保留的保留,該丟掉的丟掉,一切恩恩怨怨都將埋藏在今天這個夜裡。到了明天,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就會開始自己的新生活。請你相信,我會的,一定會的。」
高朋輝舒心地笑了:「我相信。」
就在他們告別的時候,誰也沒注意到,梁母此刻正從窗口探出頭來,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