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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妙芸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冷雨, 她卻是清清楚楚的。她趿了鞋子起床, 看見游廊下掛著的兩隻黃鶯正在嘰嘰喳喳的叫著, 除此之外,外面很安靜。
樹上的枯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長出了嫩芽來,露珠從芽尖滾下來,落在潮濕的地面上,一眨眼就找不到了。
「小姐起來了呀!」知春看見許妙芸站在門口, 連外衣都沒有披著, 急急忙忙從廊下迎了過來, 拉著她一起進房。
「外面怎麼那麼安靜?」許妙芸開口問道。
「太太和大少奶奶都去了醫院。」知春才開口,就瞧見許妙芸臉上神色緊張, 只急忙道:「是三少奶奶要生了,今兒一早的事情,太太見你睡著了, 就沒讓我喊你, 小姐昨晚又一夜沒睡好。」
她晚上在房裡唉聲嘆氣, 外面的知春自然是能聽見的。
許妙芸聽說王氏去了醫院,心裡倒是鬆了一口氣,前世王氏因為在老家生產難產而亡, 這輩子若是能逃過一劫,也是她的造化了。
許妙芸洗漱之後, 便去了正房等消息。外面正好有婆子過來, 順手將許長棟的報紙帶了進來。
那報紙就放在大廳的茶几上, 可許妙芸心裡卻似著了魔一樣,實在不敢上前拿起來看一眼。彷彿那上面有毒蛇猛獸,會將她一口吞噬下去。
可腳步卻還是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灰白的紙張,上面印著密密麻麻的鉛字,就像是一紙審判書,審判著別人的生死。
許妙芸終於還是伸手將那報紙拿了起來,只是還沒等她翻開報紙,偏廳里的電話鈴聲忽然響了起來。她就像是撿到了救命稻草一樣,急急忙忙把報紙又重新歸位,跑到偏廳裡面接起了電話。
「喂,我找你們三小姐。」
楊月的聲音才從話筒里傳出來,許妙芸便急著問道:「阿月,你到廣州了嗎?那邊到底怎麼樣了?」
「你不是不想知道嗎?」楊月堵了她一句,但還是軟下了心腸來,氣氛卻顯得相當沉悶,「邱醫生沒事,在當地醫院救助傷患。」楊月說著頓了頓,繼續道:「爆炸的是曹小姐所在的頂樓總統套房,事發當時沈韜正好進去迎親……」
她說到這裡,便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彷彿說再多的話那都是多餘的。
過了良久,連許妙芸都不知道到底是多久,楊月才稍稍嘆了一口氣道:「幸好你沒有跟著我一起過來,是好事兒,屍體已經燒變形了,根本就看不出什麼來了。」
「你說誰的屍體燒變形了?」許妙芸的聲線忽然間拔高,那幾乎尖銳的聲音通過電話線傳到另一邊,聽上去當真是讓人覺得刺耳,她哭叫了起來:「你說啊!你說誰的屍體燒變形了……」
她跌坐在沙發上,幾乎沒有力氣再握緊她手裡的聽筒。
「妙妙,你明明心裡知道的。」楊月也吸了戲鼻子,但還是繼續道:「沈韜死了,曹督軍一家也死了,還有幾個保鏢護衛,在頂樓的十幾個人,全部都被燒死了。」
楊月說完,掛上了電話,只留下許妙芸一個人獨自在沙發上顫抖。
然而電話鈴聲卻在這時候又響了起來,許妙芸反射性的接通電話,才說了一句「喂」,那低沉的帶著口音的聲線便傳到她的耳中:「一晚上過去了,許小姐考慮的怎麼樣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們不要逼我……」許妙芸有些崩潰的回答。
「許小姐想必已經看了今天的新聞了,沈韜已經死了,你沒有靠山了,現在說實話還來得及。」川島佐治不緊不慢的開口,繼續道:「當然許小姐如果想要大義滅親的話,我也可以成全你。」
「那些福壽膏是你們自己的,你們不要了嗎?」
「幾箱福壽膏而已,許家的家產應該不止買幾箱福壽膏的吧?」川島佐治反問她,忽然笑了起來:「許小姐還是好好考慮考慮吧,令尊這幾天一直在找人接洽此事,我想你沒有幾天時間了。」
「喂喂……」還沒等許妙芸回話,川島佐治已經掛掉了電話。
……
日本領事館內,川島佐治掛上電話,隨意翻看著根據當時賓客的記憶繪畫出的刺客嫌疑人的肖像。
他剛剛合上素描本,外面就有人敲門進來,對他道:「川島先生,高橋先生在會議室等你。」
高橋幸野十幾歲的時候就隨同父母來到申城,是申城日本商會的會長,負責日本在華的商務貿易。
川島佐治來到會議室,開門進去,那人已經坐在那邊等著他。
「川島桑,令尊在東京可好?」高橋幸野起身向川島佐治打招呼,臉上神色謙和。
然而川島佐治卻不苟言笑,只是開門見山道:「高橋先生特意過來找在下,不只是為了向家父問好的吧?」
高橋幸野低頭一笑,隨即道:「聽說川島先生前幾天抽查了從東京運來的利泰紗廠的機器,我是想來問問川島先生打算什麼時候放行?」
「哦?」川島佐治沒有想到,高橋幸野會牽扯到這件事情中來。
「高橋先生打算讓在下怎樣放行?」川島佐治問他。
「自然是許家買了多少機器,就給他多少貨,剩下的……」
「剩下的我若是要一起給呢?」川島佐治站起來,握拳逼近高橋幸野。
「那樣大日本帝國會失去一個很好的合作夥伴。」高橋幸野神色淡然的看著他,臉上似乎還有一些譏笑。
「渡邊領事死了,我是天皇派過來查明他死因的人,許家的三小姐很明顯知道那個兇手是誰,我需要真相。」
「但你也不能以犧牲大日本帝國的財富,來威逼他們,我不相信川島先生就沒有更好的辦法?」高橋幸野頓了頓,繼續道:「許家是我們新的合作對象,你可以毀了他,但是這會影響到我們帝國的計劃, 你必須要為此付出代價!」
高橋幸野起身站起來,走到門口,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對川島佐治道:「不要忘了我們的計劃是東南亞共榮,相信渡邊先生如果活著,也不想看到你這樣意氣用事。」
……
下午的時候馮氏和吳氏都從醫院裡面回來了。
原來那王氏果真生到了一半難產,幸好是在洋醫院生的,隨時準備了手術,才將母子二人搶救下來。
許妙芸心裡雖然高興,可臉上卻擠不出一絲的笑意,這兩日的驚嚇和悲痛已經讓她瀕臨崩潰的邊緣。
馮氏見她精神不好,只當她是這兩天沒休息好,讓知春送她進房休息。
吳氏在醫院忙了一早上,這時候才回來,正坐在正房的大廳裡頭休息,小丫鬟替她送了一盞茶上來,她便順手拿起茶几上的報紙看了一眼,忽然驚叫了起來。
這時候許妙芸已經走到了門口,聽見這聲驚叫只是頓了頓腳步,一旁的馮氏只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大驚小怪的?」
吳氏急忙使了一個眼色,瞧著許妙芸已經不在門口了,這才將那報紙送到馮氏的面前道:「太太您瞧,那人死了。」
馮氏仍舊沒弄清狀況,只擰眉問道:「你說誰死了?」
吳氏瞧著許妙芸已經走得沒有影了,這才湊過去道:「沈韜啊,沈少帥!」
其實許妙芸卻並沒有走遠,一直躲在門外聽著,此時從報紙上再次得到沈韜的死訊,方覺得楊月剛才並沒有騙她。
許妙芸身子一顫,腳底忽然軟了下來,整個人便失去了知覺。
……
許長棟是接了馮氏的電話趕回來的,大夫已經來瞧過了許妙芸,說是一時的鬱結攻心,並沒有什麼大礙,只要好好調養幾日就不成問題了。
許長棟因一早上就忙著那一批貨的事情,一時卻還不知道沈韜遇害的消息,如今聽馮氏說起,也只嚇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拿著報紙反覆翻了好幾遍,這才嘆道:「這樣一來,只怕連這上海灘的局勢都要亂了。」
馮氏哪裡懂什麼局勢,一邊說話一邊抹淚道:「我哪裡管得了什麼局勢,我如今只擔心三丫頭,瞧她那樣子,分明已經把那個人裝在心裡了,如今又鬧了這樣一出,她這心裡可怎麼受得了呢?」
「三丫頭會想明白的。」許長棟嘆了一口氣,繼續道:「就算沈韜沒死,他同別人訂了婚,對於三丫頭來說,也不過就是有緣無分而已,她要是連這個道理也不懂,那就是糊塗了。」
馮氏聽許長棟說的是這個道理,可終究不願意苛責許妙芸,只勸他道:「這些話你可別同三丫頭直說,那人都已經死了,她現在正在這傷心勁兒上,你再這樣說,她可怎麼受得了呢。」馮氏說著,見許長棟今日瞧著卻似乎比往日舒心了一些,便問他道:「你工廠里的事情如何了?新要請的翻譯請到了沒有?」
許長棟這幾日正為這個事情發愁,沒想到今日卻有了點眉目,只笑著道:「宋三爺介紹了一個翻譯給我,那人認識日本商會的高橋會長,已經幫我去領事館通融了,看來過不了幾日,那些機器也可以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