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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他很危險

  佳硯通常會配上定製的硯匣輔以映襯,同時保護硯台在匣盒中穩妥安放。錢掌柜收藏的這塊洮河石還未經打胚鑿磨,阿福打開烏木匣——或許稱之為烏木箱更適當,現出那塊足有兩尺長一掌寬的硯石時,即使是懵懂的吳娘幾人也露出了驚艷神色。


  錢掌柜見有人賞識他的藏品,摸著小鬍子十分得意。


  「哇錢掌柜,這要是鑿出來能做幾方硯台呀?」


  阿福摸著烏木匣,眼中滿是艷羨,「這可是上好的洮河深水石,別看只有兩尺長,不算匣子重量,抱在手裡足有百十斤咧!」


  「阿福你力氣真大!」


  「太美了,這真像塊玉一樣……娘子你快看啊!」


  沈硯早就目不轉睛盯著了,阿福說的不錯,洮河石產自深水之底,質密堅韌,極有分量,眼前這塊綠中隱約帶藍的上百斤石料現在竟是她的了!

  書上說洮硯「石色碧綠、雅麗珍奇、質堅而細、晶瑩如玉、扣之無聲、呵之可出水珠」,這些美譽只有配著眼前實物,才能叫人真正領會一二。她忍不住伸手撫摸一把,「不可思議……」


  「怎樣,七娘還喜歡嗎?」錢掌柜見她反應,嘴裡假假問她,「若不是老朽這輩子只專註掌眼,於鑿磨功夫上差些,定是要留給自己打發餘生的。如今送給七娘,也算適逢其會,七娘且收下罷!」


  老人家目光慈祥,滿是鼓勵,沈硯心上一時竟有些熱辣。她抿了抿唇,點頭道:「有朝一日,定不叫師傅失望。」


  就像她曾對吳娘說過那般,在她心裡,鑿硯多半是為消磨時光。由此而生的,對硯台相關事物的探究,都是附帶的,只因她行事不喜浮表一層。錢掌柜難得在她身上走眼,但要她仔細鑿磨一方不糟踏石品的硯台,也並非做不到。


  錢掌柜欣慰地合上硯匣,末了不免留戀地拍了拍,「走嘍,老夥計你得換個地方待嘍!」


  「掌柜的放心,」阿杏忙作勢撲上來抱住烏木匣,「我們幾個一定好吃好喝招待它!」


  眾人不忍發笑,將這一絲珍品硯石易主的傷感也抹了去。


  買石頭用的都是沈硯的私房錢。石料未成佳硯前,並不像隔壁翡翠毛料那樣昂貴,這一趟買了兩三百斤石料,所費只需百兩出頭。沈硯付完賬后,又瞥了隔壁一眼,那個男人卻不再默契地轉過視線。


  她皺了皺眉,告別錢掌柜。


  沈硯走後,還站在外圍觀看賭石的男人才側過臉。春風裡濕潤的水氣映化在他眼中,變成冷冷清光。


  江南河澤遍布,山丘林立,婉轉高低間不適車馬,時人出行多愛乘轎。街巷咿呀聲中,沈硯叫阿桃阿杏和轎夫跟在後頭,又叫吳娘和她並步緩行。


  這是有話要和吳娘說的意思。


  「吳娘,你可注意到方才那個男人?」沈硯長眉微蹙,慢吟吟思量著,「他不是南人,他很危險。」


  吳娘無論何時大半心神都放在沈硯身上,自也看到了隔壁賭石的景況。她挨著沈硯低聲道:「娘子怎知他不是南人?」


  「這不難猜。江南早就興起賭石之風,尤其是烏鎮,因我爹坐鎮此地,更叫奢靡橫行。你看他那樣大手筆,卻對解石結果並不放心上,這種大戶是賭石界的最愛,我二叔混跡於金石巷,卻未曾聽他提及過此人,此其一。」


  「其二,那人叫賭到出翠為止,若非他不清楚這其中的花費,就是他有這財力。老實說就連我爹也沒這樣的豪氣,放眼江南,有這財力的幾家公子,你看他才二十五六模樣,有錢都是公中有錢,誰做的了主這樣去賭?我瞧他只是新鮮,玩一玩罷了,倒不是圖這點綠貨。」


  吳娘嘖嘖驚嘆,指了指天上,「照娘子這樣說,這是過江龍啊。」


  當世間五大姓,劉是皇姓,博陵崔氏,太原范氏,津口王氏,滎陽鄭氏,均是幾百年傳承。沈太守家與之相比,不過是才剛懂得穿衣吃飯的蹣跚小姓而已。沈硯點頭,算是應了吳娘的話,「你知我向來對這些事作壁上觀,但這人來的時機太巧了……我爹畢竟是我爹,我只怕他要吃虧。」


  五大姓過江來到烏鎮,也只有主政鄆州的沈太守值得來會一會了。


  對沈硯「作壁上觀」的舉動,一直是吳娘心中一大疑惑。難得見她主動提起,吳娘趁機問道:「七娘說的時機,可是上個月你曾提起的那一樁?只是這與我們使君又有何干呢,我們鄆州向來不摻合這些朝堂之事。」


  吳娘也和旁人一樣尊稱沈太守為「使君」。她嘴上雖是這般說,但心裡已經信了幾分。


  換了往常,沈硯是不願提起這些的。這個世道里,人命如草芥,尊卑良賤之別涇渭分明,女人似除了生養一道就別無用途,這一切起初都叫旁觀的沈硯難受極了。是以她對什麼都興緻缺缺,只吃閑飯消磨著時日。但她生在太守家中,江左之南幾千里的動靜都在眼皮底下,便是閉著眼睛還有耳朵聽進了些許訊息。


  不過一直以來,沈硯既不管她娘李氏後院的家長里短,也不管她爹沈太守的州牧大事,只安靜地和石頭打交道,十分無害。


  忙碌的父母對這樣的她十分滿意,她也覺得自己十分省心。


  十分令人省心的沈硯,平日唯一的煩惱是,她似乎知道的太多了。


  沈硯和吳娘本是挨著半邊身子,她橫過一手抓住吳娘的手臂,半真半假道:「江南安逸已久,幾朝更迭均未傷動元氣,每每在夾縫中破財求衡,竟也得以維繼。但那是有前提的,如今大漢立國百年,士庶、土地矛盾積重難返,這次諸侯之亂是順應時勢,必將波及全境,怕是江南也不能倖免。」


  漢朝自高祖奪得天下,后經靈帝、獻帝、明帝、景帝承繼,子孫宗室分封不計其數,與民爭地,民怨已有。景帝時又好長生問道,迷信丹藥,以至於宦官弄權,奸臣當朝。後景帝因服用方士進獻的仙丹,燥亢難耐,偏癱而亡,隨即叫大漢陷入了數十年的混亂期。


  景帝去后因鄭王后無子,玉璽由簫婕妤之子劉勛奪得,簫婕妤並立太后。簫太后一朝升座,欲除原王后一干外戚,不料反被毒酒鳩殺,新皇劉勛也在睡夢中被宮人絞殺。其時天下改元不過三年,亂相已現。


  鄭太后再扶持皇子劉瑛登御未央宮,改年號為建寧。劉瑛年方十五,乃魏美人之子,性情溫吞孱弱,鄭太后便於御座旁另設寶座,垂簾聽政。建寧三年,衛帝劉瑛娶鄭太后侄孫女入主椒房殿,加恩厚賜鄭家滿門。滎陽鄭氏出了太后、王后,一時風光無限,難掩驕縱,叫朝中士人怒而側目。


  建寧八年,鄭王后誕下一子,不幸血崩而逝。鄭太后欲叫娘家再進新人,被大將軍謝恆與內宦林聰裡應外合絞殺。太后既死,朝中鄭氏一黨紛遭屠戮,又牽連無數有私仇結怨者,黨爭益發嚴峻。


  衛帝次年經大將軍謝恆牽線,迎新王後周氏進宮。周王后性情霸道,苛待後宮,連衛帝都常為她訓斥。可憐衛帝幾經變故,建寧十二年便鬱郁崩逝,去時二十七歲,容貌憔悴肖似老者。


  周太后無子,下旨先王后鄭氏四歲幼子劉統繼位,改元「奉安」。奉安年間政局混亂,周太后與大將軍大肆排除異己,幾大世家相機撤出中樞,明哲保身,只剩劉皇宗室集結對抗。宗室中有一脫穎而出者名劉暉,乃景帝侄兒,時年五十又一,四下里奔走。劉暉連合幾大宗親,發討賊檄文,為清君側,叫漢朝恢復正統,與周太后等激戰數年。


  奉安年間,政令不通,民生凋敝,再加天災連連,各州郡紛紛與中原咸陽漢宮離心,自立門戶。尤其幾大世家,早前已有百年積攢,如今圈地一方,實成諸侯。待劉暉等人終於定下局勢,再回身,天下民心盡失,反骨已成,漢庭名存實亡。


  去夏八歲的劉霆登基,今春剛改年「元康」。但中原和北地戰火,已兵戎相見五六載,屍山血海,只江南有浩浩天塹相隔,暫得安生。


  三月的春風和陽光里,路上行人說笑聲中,天上飛著幾隻彩色紙鳶。


  沈硯收回視線,蹙眉道:「不管什麼時機,都對鄆州有害無利。因我爹不是銳意進取之人,他是守成之主,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吳娘唬了一跳,不知道怎麼接話。


  沈硯也沒有繼續,「哎不過天塌下來還有高個,這些事和我們沒什麼關係,走罷,這趟出來久了。」


  吳娘忙回身招呼阿桃阿杏跟上,心裡不覺有一絲遺憾。她只恨自己心拙嘴笨,除了照顧七娘起居,在旁的事上竟接不住話,和娘子聊不過三句。


  「哎哎阿桃你看那個糖人!」


  「你想吃一個么?叫師傅趕緊給你畫個小仙女……」


  ……


  回了太守府,沈硯要先去給母親李氏回話。不料走到李氏住的院門口,竟有個老婆子似專門等著她,笑呵呵將她給攔下了。


  「七娘子恕罪,夫人屋裡有客人,早先交代奴婢在這等著,讓娘子先回去歇著,晚上再過來用飯。」


  沈硯打量了那婆子幾眼,識趣地沒有問個究竟,掉頭就走。


  不用沈硯吩咐,吳娘一個眼神過去,機靈的阿杏就去打聽消息了。


  沈家四房同居,人丁興旺,沈硯上頭除了哥哥和出嫁的兩個庶姐,下邊還有四個弟弟妹妹,均是她爹的侍妾所出。這麼多人住著,便難得有人能獨佔一處,沈硯和十二歲的庶妹沈瑄就住在一個小院里。


  瞧見沈硯回來,原在廊下大缸里餵魚的沈瑄把魚食往盤子上一丟,踩著白襪繞著廊道跑了小半圈,「七姐姐,你回來啦!」


  沈硯看著是個冷淡性子,奈何這個妹妹就是不碰壁,一直笑臉相迎。


  還是吳娘知道怎麼打發十二娘子,忙叫阿桃拿出買的糖糕吃食,兩人就熱熱鬧鬧分了。


  沈硯在屋裡讓吳娘服侍著換了輕便的交領襦裙,捧著熱茶,看沈瑄跪在門口和阿桃玩鬧。


  沈家的教養極好,沈瑄雖在大笑,跪坐姿勢仍是很美,釵環不亂,衣衫當佩。這是她的庶妹,她們只有半分血緣,此時望著她,沈硯心裡已沒有早先幾年那微妙的違和感。這世道,誰個家中不是三妻四妾,和這些同姓兄妹相處,當成不遠不近的友人就好。


  不一會兒阿杏回來,臉色有些白,竟不敢過來回話。


  沈硯瞧見她拉著吳娘說話,連帶著吳娘也是面色猶豫,不由笑道:「怎麼了,有什麼不能讓我知道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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