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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金石巷的偶遇

  三月里的泡桐樹,光禿禿的褐枝上是團團白里透紫的盛大花事。一樹繁花,花枝梳梳密密間雜著碧藍的天色。


  吳娘抬頭嘆道:「真是美極了,可惜再晚半個月就要凋謝。」


  「先花後葉……哪有長開不敗的道理。」


  沈硯恍然,想到方才殿上那尊金身大日如來佛。它汲取亂世里的養分,受香煙供奉,但若有一日兵鋒所指,它剝下金箔珠寶,就要千百倍還給戰火。


  這一春局勢越發緊張,她坐在家中都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每次出門,穿行於嘈雜的街市,水鄉烏鎮有如顛盪的浮舟,塵囂之上是隱隱不安的躁動。那躁動由遠及近,一浪掀動一浪,駭風驚濤轉瞬間已迫近江左之南。


  而江南,鄆州,萊州,蓬陽,荊南,還陷在纏綿的春雨里。


  這麼一想,便覺在寺里逛著也沒滋味了。沈硯起身道:「吳娘,走罷,我想去金石巷再買幾塊石頭。」


  下回亂起來,還不知何時才有這自在時間。


  金石巷是個渾稱,只因這兒聚集了烏鎮諸多金石刻玩鋪子,就連原胚石料也有囤貨。制硯第一步就是挑選石料,雖說沈硯才入門,現今鑿磨什麼都不過練手之作,但她每次都尋機親自來選料,從不假手他人。


  她常去的那家石玩鋪子名叫「裕豐齋」,面闊三間,專營石硯,就在金石巷的中段。


  沈硯幾個還沒邁進門檻,就有認得她的夥計小跑來招呼,「七娘子,今日雨後,正是挑石料的好時機咧!」


  「阿福,」吳娘上前一步笑道,「又要麻煩你們了。」


  沈硯是個低調性子,但再輕的石料幾塊加著也有五六十斤重,總不能叫阿桃阿杏就這麼抱回去。那回她付賬后叫送去太守府,可著實叫店家吃了一驚,誰能料到這纖美弱質的少女竟是太守府的女公子,這位女公子竟還有拿刀錘的喜好!


  夥計阿福跑去燒水泡茶,年逾五十的錢掌柜拿了小錘親自接待。


  沈硯向老掌柜微笑致意,兩人也不廢話,就站在門口的硯石堆里挑挑揀揀。阿福沒說錯,選料最宜在雨天或雨後,因石材沾了水才容易看清紋理、色彩和瑕疵。這還只是最簡單的,案板上的這大大小小三五十塊雖都是硯石,但如何辨別產地、坑洞、石質,卻不光憑眼睛。


  吳娘和阿桃阿杏這些年耳濡目染,也知道些淺薄道理,便也跟著湊趣。


  「……阿杏你看這色澤,赤綠駁雜,莫非是洮河石?」


  「可不一定呢,我聽娘子說松花石也有這個色的……哇這塊這塊!上頭有石眼!」


  「數數有四層暈,那這定是端溪石了?娘子說只有端硯石才有這個特徵。」


  「快讓我也瞧瞧,還是頭一回瞧見帶眼的!」


  沈硯由她們玩鬧,只跟在錢掌柜身邊學辨石。


  錢掌柜挑出一塊兩寸厚的片石遞給她,和煦道:「七娘子認一認,這是什麼石材?」


  沈硯接過,仔細打量。這塊石料只合掌大小,色藍中帶黑,石面上有不規則金線,觸手細膩,撫之柔滑。她心中有數了,笑道:「還請師傅將小錘借我一用。」


  鑒別石材不只要看,也要聽。小木錘控力擊打下,石料或為金聲、木聲、瓦聲,便是同一品種都有上下等之分,不同石料更是聲差萬別。沈硯輕敲幾下,貼在耳旁仔細辨認。這實在有些難,除了「鐺鐺」和「噗噗」這樣明顯可以區分的,聲音的細微差異還會因人耳力有所偏差。


  沈硯才學了三年,勉強聽出個脆而薄的擊瓦聲,便覺耳旁還有餘聲不斷作響。她把小錘還給錢掌柜,不覺鬆了口氣,「這色澤,紋理,觸感,音質,都符合端硯石的特性,只是……」只是這麼好認的話錢掌柜何必拿來考她?不,她確信自己不會看走眼,「還要請教師傅,這石料源自端溪的哪個坑洞?」


  錢掌柜見她清眸淡定,不由摸了摸山羊鬍,老懷欣慰,「七娘子惑而不自疑,看來是真學進了不少辨識之術。不錯,這是端溪硯石,七娘子心中存疑,應是在為此料是否為老坑種而搖擺對嗎?」他見沈硯點頭,又拿起一塊石料遞給她,「七娘再好好看看,這二者的差別。」


  「你看這走線,太硬了……」錢掌柜摸了幾十年的石料,不但經驗豐富,且頗通教學,「……金線不是老坑特有的,很多坑種都有這品貌,但老坑的金線、銀線更柔和規律……」


  沈硯一面專註聽著,一面又深感這些差異實在難以甄別。何為軟,何為硬,只怕在不懂的人眼中毫無區別。錢掌柜對她倒是不曾藏拙,這兩年每逢她出來選料,都耐心地將這些經驗揉碎了教她。


  「端溪硯石共有十個坑種,尤以老坑的水岩為佳,這你是知曉的。次末的幾口坑洞,其中有一坑口朝上的,叫朝天岩,這個坑種品貌和老坑十分相似,最易走眼……」錢掌柜對比著沈硯手上兩塊石料,開始滔滔不絕。


  吳娘和阿桃阿杏也放下手裡的石頭圍著沈硯,一同聽講。沒辦法,誰叫七娘喜歡咧,跟不上娘子的喜好怎麼行?

  沈硯聽得仔細,眼角餘光忽瞥見隔壁鋪子不知何時也圍著一小圈人。隔壁是營賣翡翠玉石的「和鳳祥」,不但有成品翡翠,也囤著一些毛料。販賣的石料同是堆在進門處,這些人圍在門口,想來是有客人在賭石。


  因著江南地利,大理和驃國的翡翠原石倒是流入不少,沈硯的二叔就對賭石這種刺激玩法十分上癮。沈硯正要轉回眼,忽見那人堆里有人似是察覺到她的視線,准准地回望過來。


  一瞬間,沈硯背脊一寒,眼神不由僵住了。


  那個男人太有侵略性了,不止長相英銳,眼神更清亮驍悍,沉沉隱有壓迫之意。


  僅僅只是一次對視的瞬息,沈硯和他的目光擦臉而過,兩人各自轉頭,仿若不曾撞見這一剎那。


  「……你仔細看這金線,它不是金色,是土黃色。再翻過來,你仔細看側面石皮,這兒有個苔斑,瞧見了沒有?」錢掌柜指著一個模糊的小青斑給吳娘她們傳看,「青苔斑點是朝天岩特有的,下回記住嘍!」


  幾人趕緊點頭。


  沈硯受教,眼波一轉,「還請師傅再幫我多挑幾塊,我回去好對照著慢慢琢磨。」


  「七娘志趣非常,真是難得!」錢掌柜樂得眉開眼笑,拿小錘一路敲過去,點評幾句就叫歸攏到一處。吳娘和阿桃阿杏就跟在他後頭,一個一個石頭收起來。


  沈硯笑盈盈看著,只她知道自己壓著心跳,大半心神放在了隔壁翡翠鋪。卻再沒在人群中發現那個男人的氣息,這讓她心中的不安又加深了。


  分明龍章鳳姿,不可能是無名之輩。


  「對了!」錢掌柜忽的想起一事,轉身對沈硯笑道,「七娘芳辰在五月里,想來這次買了許多石料,說不得半年後才能再見。擇日不如撞日,我這兒有塊上好的洮河石就此時送予七娘,權當賀禮了。」


  沈硯訝然,忙拒絕道:「不可不可,君子不奪人所愛,師傅且收著珍藏罷。」


  她不是小氣之人,但錢掌柜要送她一塊洮硯石,還是叫她吃了一驚。洮硯石存世最稀,採集最難,洮硯之珍,甚至叫仿冒不絕,讓很多人誤以為洮硯不過如此。她才剛學點皮毛,可不敢拿洮河石糟蹋。


  錢掌柜哈哈笑了兩聲,「君子也有成人之美,七娘有此心,就等有一天將它鑿磨出世,再請老朽來品鑒罷!阿福,去,將我收在柜子里的那個硯匣搬過來!」


  「好咧,這就來!」


  沈硯無法,再推拒就矯情了。錢掌柜正要再勉勵她幾句,忽隔壁響起一陣更大的唏噓聲,又是遺憾又是亢奮。


  「……都第七塊了吧?」


  「再來再來!哎你瞧這塊毛料,石皮都出水了,必定有翠!」


  「這都扔進去多少錢了……」


  「嘿客人你挑這塊,我老郭眼睛可亮著,這塊肯定能解出綠貨來!」


  哄鬧聲叫幾人都吸引了注意力,沈硯也順勢望過去。隔壁賭石圈裡,內中除了店裡坐著解石的玉匠,似還有個藍衣人,而那個十分有壓迫感的男人……這會兒看著除了格外高挑些,再沒那絲叫她忌憚的驍悍氣。


  「一刀窮,一刀富」,旁人圍觀賭石都伸著脖子,曲腰僂背盯著解石台,唯獨那男人站的筆直。他似又覺察到她的注目,轉過頭來淡淡一眼。


  那眼裡並沒有什麼實質,和她如出一轍。


  這樣的相似叫沈硯心上被針扎似的一個激靈。她知自己眼中平湖底下是警覺和審視,那人在仿她。


  「公子,我們還賭嗎,這運氣總是不出翠呀!」圈裡有人似在詢問他。


  那個男人輕描淡寫:「賭,賭到出翠為止。」


  阿福也抱著硯匣出來了,沈硯再次和他錯開視線,各看各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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