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30晉江獨發
上元節那日, 陶菁吐血的情景還曆曆在目。淩音說陶菁難以參加會試, 恐怕也是委婉的說辭, 他未能說出口的實情,莫非是陶菁真的命不久矣。
所謂拚死都想見她一麵, 果真不是誑語。
一想到二人那一日的相見會是永別,毓秀心中就生出無窮無盡的恐懼,捫心自問,即便摒棄所有陰謀算計與政治考量, 她也並不想失去那個人。
毓秀望著白玉瓶裏的桃花,起身對淩音道,“悅聲可否悄無聲息帶我出宮?”
“皇上身懷六甲,不宜勞動……”
淩音猜到毓秀的用意, 想勸她謹慎行事,不要節外生枝,四目相對時見她麵色淩然,不敢再駁她的意,隻能違心應承下來。
自古情關難過,即便是生在帝王家的無情之人,也不例外。
毓秀吩咐侍從淩音留宿金麟殿,無論何等要事, 都不可進房打擾, 之後變換了夜行衣, 與淩音一同出宮到大理寺卿府, 悄悄隱藏在院中的高樹之中。
他二人到時, 程棉正邀了遲朗在院中賞梅飲酒,白兩、陶菁與藍蕎也在同席。五人偶爾交談幾句,麵上怏怏,皆無十分興致。程棉與遲朗對飲,白兩賞花,藍蕎陪坐一旁,照顧半靠在躺椅上,麵無血色的陶菁。
陶菁眼眶深青,兩頰凹陷,唇上沒有一絲血色,頭上並未梳髻,一頭青絲散落,身上蓋著厚厚的被毯,時而掩麵輕咳,一雙眼時睜時閉,的確像是病入膏肓。
毓秀好不難過,比當日得知華硯遇刺時的心痛卻有不同。
失去華硯,如剜心削骨之痛,如今見陶菁將死,卻像遭受淩遲之苦,有一柄鈍刀,一點一點切割她的皮肉。
淩音見毓秀神情沉重,試探著說一句,“皇上不如下去與眾人相見,興許陶菁的病情並沒有看上那麽危重。”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陶菁一口血吐到絲絹上,染紅了整塊白絹。
藍蕎忙起身為陶菁順背,拿幹淨的絲絹替換,將染血的絲絹起身回房,半晌回還時,手握沾濕的錦帕,替陶菁擦拭手臉。
自始至終,程棉與遲朗二人隻是默默觀看,麵上雖有憂慮之色,卻並不驚奇,顯然對陶菁的發作司空見慣。白兩麵色淡然,一雙眼隻顧著看梅花,連扭頭瞧一眼陶菁也不曾。
陶菁拿茶水漱了口,小聲說了一句什麽,打破原本凝重的氣氛,眾人紛紛笑出聲來,連麵無表情的白兩也起身坐到陶菁身旁,俯身與他交談。
白兩說第二句時,陶菁眼中有什麽一閃而過,不經意略過毓秀藏身的枯樹。
有一瞬間,毓秀竟錯以為她與陶菁目光交匯。陶菁看過來的時候,眉梢微挑,一邊唇角勾起,神情似有嘲諷,兩隻黑眸卻流轉動情,隱藏著深沉難言的複雜情感。
他的眼神與他的表情,訴說的是不同的故事。
雖然隻有匆匆一瞥的目光駐留,毓秀卻十分認定,陶菁看到了她,也試圖用他的一雙明眸,極力地對她隱藏,又或是極力地表達。
白兩望著陶菁一聲輕笑,站起身,走到程棉身後的梅花樹上,折了一支開的正好的梅花。
程棉與遲朗麵上皆有不悅之色。
遲朗登門為客,不好說甚,程棉卻開口道,“既是賞花,隻需觀賞便是,你何必將它折下來?”
白兩笑道,“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一句說完,他便坐回原位,將梅花遞到程棉麵前,“千菊宴上,皇上盛讚元知是梅君子,絕不僅僅是為了拉攏臣下的妄言。”
程棉看著白兩無喜無悲的一張臉,接花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更不知他為何無故說這一番話。
遲朗見程棉尷尬,笑著將白兩手裏的梅花接過,觀賞把玩,嘖嘖笑道,“花既折了,就放到元知書房,伴你早晚。”
藍蕎笑著走到遲朗身邊,接過梅花,小心拿著送到書房。
毓秀與底下的幾個人有不小的距離,原本聽不清他們講話的內容,但是白兩折花後的幾句話,她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好奇之下,難免扭頭問了淩音一句,“白先生說的話,悅聲可聽到了?”
淩音皺眉道,“臣內功不弱,原本能聽到一些,稀奇的是方才他折花時說的幾句話,臣竟半個字也沒聽到。”
毓秀正在訝異,突然聽到白兩對程棉與遲朗說一句,“合宮上下,朝野內外,人人都想知道皇上的九臣是誰,其實不過八字。”
程棉與遲朗對望一眼,麵色冷峻,“我等都不盡知,你知?”
白兩笑道,“有何難?”
遲朗見藍蕎還未複返,便小聲問白兩一句,“哪八個字?”
白兩站起身,麵對毓秀藏身的方向,一雙眼微微抬起,目光似有挑釁,淡然回一句,“琴棋書畫,梅蘭竹菊。”
他這一句似乎隻做了口型,毓秀卻一字不漏地聽在耳裏。因為他說話的時候背對程棉與遲朗,那兩個人不知他說了什麽,都滿心好奇地等他開口。
淩音雖然沒有聽到白兩的聲音,卻看得懂唇語,麵上盡是驚詫之色,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毓秀的側臉,問一句,“白先生說的可是真的?”
毓秀沒有正麵回話,而是反問一句,“悅聲方才可聽到他說那八個字?”
淩音哪敢扯謊,“臣雖沒有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卻看懂了他的唇語。”
毓秀冷笑道,“方才那一句‘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果然是對著我說的。”
淩音見毓秀目光冷冽,眼中似有殺意,一時心肝膽寒,更令他不解的是,白兩站在遠處,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的方向,臉上雖然沒有表情,眼神中卻帶著讓人忽視不得的淩然之氣。
程棉與遲朗等了半晌,也沒等到白兩開口,雙雙出聲詢問。
白兩這才轉身,才要對二人說什麽,卻被陶菁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陶菁一口血又吐在新換的白絹上。藍蕎才插了梅花回到院中,遠遠望見陶菁發作,忙快步上前服侍。
陶菁將染血的白絹放在桌上,笑著對藍蕎說一句,“我有些冷,你扶我回房吧。”
程棉、程朗起身相送,並無挽留。白兩反倒坐回桌前,慢飲了一杯酒。
毓秀目送陶菁離去,半晌沉默無言。
淩音還陷在方才的震驚之中,問話時吞吞吐吐,“皇上可要回宮?”
毓秀明知失態,心中卻已無顧忌,“你帶我去陶菁的臥房。”
淩音覺得不妥,卻不敢說甚,小心抱起毓秀,跳上牆沿,一路飛簷走壁,到陶菁居住的偏院。
他二人躲在樹後,藍蕎正從陶菁房中出來,手上端著盛水的銅盆,銅盆中有一條染血的白絹,白絹上的血散到水中,把一整盆水都染紅了。
毓秀等藍蕎走遠,吩咐淩音守在門口,顧自推門進房。
外間沒有點燈,整個房子的光亮隻有裏間桌上一支小小的燈燭。毓秀循著那一點光亮走到臥房,眯起眼尋找陶菁的所在。一瞬之間,不知從哪裏刮了一陣風,將唯一的燭火也吹滅了。
毓秀聞到一陣熟悉的桃花香,腳下被什麽絆了一腳,撲到一個溫暖的懷抱裏,入耳的是陶菁曖昧低沉的嗓音,“毓秀今日是特意送上門的嗎?”
毓秀聽陶菁直呼她的名諱,說話時也並無中氣不足,心中難免疑惑她又落入了他的圈套,禁不住動手掙紮起來。
陶菁將毓秀緊緊摟在懷裏,極力忍耐才沒有咳嗽出聲,“要是你不想當場就要了我的命,就別再動了,乖乖讓我抱一會。”
毓秀聞到陶菁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身子才漸漸軟下來,兩隻手臂無力地垂在兩邊,任陶菁摟抱。
陶菁雖不願毓秀與她作對,卻也不願她變成一團任人揉捏的棉花,一邊狠狠抓著她身後的衣料,苦笑著說一句,“我以為我死前再也見不到你了。”
毓秀聞言,心中一刺,不自覺就伸手回抱陶菁的腰。
陶菁將下巴卡在毓秀肩膀上,身體一半的重量也壓在她身上,在黑暗中,發出低沉曖昧的笑聲。
毓秀感覺到陶菁的力氣從身體裏流失,隻覺得不寒而栗,那日他的血噴到她脖頸上的觸感,直到現在她還沒辦法忘記。待眼睛適應黑暗,她就扶著他走到床邊。
陶菁被毓秀扶上床躺好,一隻手還緊緊拉著她不肯放,“人之將去,其言也善,皇上可願聽我一言。”
毓秀反握住陶菁的手,脫靴上床,躺到他身邊,“你不必說,朕不會讓你死。”
大言不慚。
她越來越像一個唯我獨尊,剛愎自用的帝王了。
陶菁嗤笑道,“皇上即便是真龍天子,也沒本事掌控人間生死。我已經苟延殘喘了許久,十分煎熬,不如歸去。”
毓秀緊緊攥住陶菁的手,“我有沒有本事掌控人間生死,來日你自會知曉。你隻要答應我,你我再見之前,不要說隻剩一口氣,就算隻剩半口氣,你也要留著性命。”
她說話時,一隻手滑到小腹,咬牙道,“我肚子裏的孩子會是西琳的皇儲,未來的君王。”
陶菁撐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毓秀,“你在意我的生死,原來隻是為了西琳的皇儲,未來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