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6.14晉江獨發
毓秀下了早朝, 並沒有馬上放舒雅出宮, 而是把她帶到了勤政殿。
舒雅雖在家國麵前做出了選擇, 也並不後悔她的選擇,可不代表她麵對毓秀的時候不會痛苦。
毓秀方才在朝上為舒家定罪之時, 雖然說過舒家這一支可出仕,可她料到以舒雅的秉性,在背負著辜負其母的囑托之後,她興許會萌生退意, 再不入朝堂。
到勤政殿後,她便連開口的時機都不留給舒雅,賜她一枚九龍章,“舒家的事, 朕想網開一麵,能做的也十分有限,靜雅深明大義,定然明白朕的苦衷。”
舒雅惶惶跪在地上,低頭拜道,“舒家咎由自取,萬死難辭其過。皇恩浩蕩,法外容情, 臣已心滿意足。皇上所賜, 臣萬不敢領受。朝中不乏有才有德之士, 請皇上另擇賢臣, 托以重任。”
毓秀心知舒雅有怨氣, 也有不甘,她親自走到殿中,伸手扶起她,正色問一句,“我西琳曆代君王所賜九龍章,挑選的不僅是有才有能的賢臣,更是心無二誌的淑人君子。所謂君子之道,唯忠恕二字。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命。”
舒雅抬頭看了一眼毓秀,“臣之所以將私銅礦與官局私鑄之事揭出,並不僅僅是為了博取忠名。”
毓秀見舒雅話說的直白,卻並不以為忤,“私鑄製錢是舒家魚死網破的一顆棋子,靜雅在權衡利弊之下,放棄了一族榮辱,以國為先。為了西琳朝局穩定,百姓安寧,不惜犧牲舒家多年積累。舒家人中,隻有你一人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以天下為先。忠於一人,不謂忠;忠於天下,才是忠。”
舒雅聞言,一時心酸,跪地對毓秀拜道,“請皇上恩準臣到宗人府探望母親與幾位家姊。”
毓秀一聲輕歎,“朕會安排靜雅與伯爵見麵,你且稍稍忍耐一些日子,待恩科殿試之後……”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卻被舒雅開口打斷,“臣學術不精,勉強參與會試恐怕也難以中選。何況舒家正值動蕩之時,家中無人主持大局,還望皇上體諒臣的苦衷。”
毓秀揮袖回到龍座,居高臨下地望著舒雅,沉聲問一句,“靜雅是崔公高徒,學問怎會有差?你執意不肯以科舉入仕,難道是想朕為你賜官嗎?”
舒雅叩首道,“臣絕無癡心妄想,也無力出仕為官,更不願再背負舒家之名。請皇上改名換姓,離開京城。”
毓秀一皺眉頭,“朕一直以為靜雅是個鬥士,沒想到你竟是一個逃兵。舒家家產既已盡數充公,你離開京城之後何以安身立命。你母親與幾位姐姐都是戴罪之身,在清贖罪孽之前,她們都要在宗人府服刑。舒家隻有你一人在外,你若撒手而去,要她們依靠誰人。除此以外,你又如何狠得下心,放棄那些對你滿懷期待的人,譬如崔公,譬如子言,譬如朕。”
舒雅一聲輕笑幾不可聞,“舒家並非隻有我一人在外,臣既然違背了母親的囑托,就已自絕於舒家,再無麵目自稱舒家人了。臣的後半生,隻求做一隻閑雲野鶴,獨善其身。”
毓秀見舒雅如此,心中終於也生出怒意,“你才年方幾許,就頹廢如此。虧你說得出閑雲野鶴,獨善其身這些話。朕還記得你大病初愈之後進宮來謝恩,曾許諾朕一世君臣。”
除非不得已,毓秀實在不願用曾經的私情束縛舒雅,可這是她最後的底牌,要是舒雅仍不為所動,她也不知該如何再挽留她了。
舒雅憶起往事,好一陣悲從中來,“臣命懸一線,獨闖生死關時,是皇上用龍血救了臣。皇上的再造之恩,舒雅一生一世都不敢忘記。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皇上若執意要臣執掌九龍章,前朝出仕,朕也隻有一死以謝皇恩。”
毓秀聽到舒雅說出那個死字時,氣的兩手都發起抖來,雖極力掩飾,卻還是掩飾不住開口之後的怒意,“朕知道,你是在怪朕,怪我從一開始就籌謀要除掉舒家,使你陷入進退維穀,忠孝不能兩全的境地。
舒雅自然不會承認她對毓秀有怨恨,可無論她嘴上怎麽否認,心中都無法否認,她雖順從本心,做出了自認為是正確的選擇,卻注定要一生都背負這個選擇。因為這個選擇,她無法在麵對舒家,也無法與毓秀一世君臣。
事已至此,事緩則圓。
將心比心,毓秀猜得到舒雅當下的心境,不願勉強她於一時一刻,思索半晌,終於還是退了半步,走到她麵前將裝九龍章的金絲袋塞到她手裏,“罷罷罷,若靜雅今日痛快應承會試傾盡全力,摒棄私心成為我的九臣,我才覺得稀奇。這一個青銅打造的印章,朕既然已經送給了你,就絕不會收回。靜雅回去好好地想一想,若你百般思慮之後,還是決定放棄一起離開,朕絕不阻攔。”
一句說完,還不等舒雅自行請退,她就回到座上說一句,“今日你先回去。恩科會試之時你若沒有在考場出現,朕就認定你已打定主意,自會在你離京之前安排你與親人團聚。”
舒雅抬頭看了毓秀一眼,謝恩時也有些哽咽,好不容易熬到退出殿外,終於忍不住痛哭出聲。
紀詩往勤政殿而來,遠遠望見舒雅遊魂一般走到階下,快步走上前迎上她。
舒雅不願在紀詩麵前失態,就抬手抹去臉上的淚痕,掩麵疾走。
紀詩明知舒雅有心躲避,一時也顧不得禮數,拉住她的胳膊阻攔她的去路,“靜雅為何如此?是你向皇上求情,她沒有應允?”
皇宮內院之中,舒雅不願與紀詩撕扯,更不願因此落人口實,在舒家的烏策上再添上一筆,就用力甩脫紀詩的手,“殿下請自重。”
紀詩從前從沒未曾受舒雅嗬斥,呆愣在當場,半晌才紅著臉開口說一句,“皇上既已恩準放我出宮,我就不再是什麽殿下了。我今日來,就是向皇上謝恩的。”
舒雅見紀詩麵色尷尬,明知她傷了他的心,卻又不得不忍著心痛,快刀斬亂麻,“一日是殿下,一生都是殿下。你我都曾是侶伴君側之人,隻是如今都被君王所棄,不得已各奔東西。”
紀詩攥了攥拳頭,沉聲道,“靜雅心中,明明不是如此看待皇上,為何你要逞一時口舌之快。舒家之事,皇上已是法外開恩,你心中若還有怨恨,那我便是我錯看了你。”
舒雅冷笑道,“你的確是錯看了我。我隻是一個凡夫俗子,做不出仁聖之舉,取大義尚且艱難,更遑論做一個完人。皇上救過我的命,曾幾何時,她的確是我全部的憧憬與向往,可舒家一族、家母家姊,也的確是倒在她的手上。你要我心中無怨恨,除非叫我投胎再造,重新做人。”
紀詩上前一步,冷冷看著舒雅,“家兄被皇上算計,誤入局中,生死未卜,險些賠上性命。若我也隻為了一族一家的禍福榮辱,便不該暫領禁軍,供其驅策。可你我都知道,朝野內外選擇義無返顧地跟隨皇上的臣子,並不是因為她正直無垢的人品,而是她會為了她心中的大義披荊斬棘、不顧一切。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你以為皇上爭奪皇權為的是什麽?為了滿足一己私欲,還是不負明哲家的列祖列宗?皇上為何要頒初元令,為何要清洗貪墨多年的工部、積多弊案的刑部、投機鑽營的戶部、挾權自重的兵部?社稷之腐朽,傷之以百姓。朝政之積弊,毀之以民生。皇上決心更改法令、肅清司部,整治吏治,充盈國庫,為的不過是百姓二字、民生二字。”
舒雅默然聽完紀詩的一席話,心中自有動容,麵上卻隻搖頭苦笑,“即便子言說的都對又如何?你從來都是她的心腹,為她赴湯蹈火義不容辭。而我,隻不過是被她恰巧籠絡的一顆翻轉了顏色的棋子,她給我的究竟是信任,還是補償,還未可知?”
紀詩聽了舒雅這一番話,心中已有了一個猜測,“若靜雅所說,如我所想,你大可不必糾結。皇上城府深沉,心中從來隻有權謀,而無私情,她若是不認同你的人品才華,就根本不會在意是否會對你有所虧欠。”
舒雅心知若她與紀詩再爭論下去,必定會丟盔卸甲、一敗塗地,唯有一逃了之,“殿下不必再苦苦規勸,做皇上的說客。我心意已決,不會更改。今日一別,不知能否再見。請殿下保重。”
一句說完,她就越過紀詩,自往宮門去。
紀詩望著舒雅的背影,一腔怒火,恨其不爭,更多的卻是心痛。
舒雅雙眼幹幹,再流不出一滴淚,走到宮門處,才要上轎,卻被一人出聲阻攔。
薑壖才送走了程棉與遲朗,特別在此等候舒雅出宮,“老夫帶一人來見世侄,她已等候多時,請世侄登車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