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9.26晉江獨發
下首眾臣都是同樣的想法, 卻隻有薑鬱一人敢直言。他這一句出口, 即便為了同僚顏麵麵上不動聲色的,也都在偷偷看熱鬧。
遲朗滿心尷尬,縱然是一貫的好風度, 禁不住也有些麵熱心寒。
毓秀目光審視, 看遍百官, 半晌才微微笑道, “朕說遲卿像竹,從不迎風而上,並非是貶低他,而是說他篩風弄月,彎而不屈,誌存高遠, 有氣有節。要說梅蘭竹菊四君子中朕最偏愛,恐怕就要數竹君子了。”
薑鬱本以為毓秀譏諷遲朗左右逢源的圓滑秉性, 卻不想她竟話鋒一轉, 盛讚他洞悉世事,襟懷坦蕩。
下首眾臣原本還幸災樂禍,聽毓秀這麽說, 假笑都僵在臉上,心中各有滋味。
遲朗咬了咬牙, 許久才敢抬頭看了一眼毓秀, 卻望見毓秀也在看著他。
二人目光交匯的一瞬, 毓秀緊抿的嘴角屈出一個彎彎的弧度, 笑容別有深意,卻極盡真誠。
遲朗麵上時時帶著笑容,不笑的時候少之又少,當下望見毓秀目光的這一瞬,嘴巴卻怎麽也咧不出一個笑容。
程棉眼看著老友的臉越發紅暈,兩唇微微開合,不複一貫遊刃有餘的姿態,心中暗暗為他欣喜,麵上卻一派淡然。
阮悠原本就十分欽賞遲朗的人品,聽毓秀如此說,心中非但沒有不快,反倒為他確幸。
鬱鬱不快的反倒是薑鬱,他皺著眉頭打量遲朗半晌,輕聲冷笑道,“被皇上比作四君子已是極大的殊榮,遲大人又擔了這一個最字,連我都自愧不如了。”
毓秀也知道作為君王,不該當著眾人的麵太過明白表示自己的偏好,若是盛世王朝,她是絕不會將獨獨幾人比作花中君子。
可如今並不是盛世王朝,而是權臣天下,之前她說的所有欽賞誇讚的話,在薑壖眼裏,都是為收買人心可說的。
如此,甚好。
遲朗垂了頭,再抬眼時,麵上就恢複了一貫的豁然姿態,“臣何德何能,從不敢自比君子。皇恩浩蕩,臣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一句說完,他便跪地行了一個伏禮,程棉阮悠緊隨其後,其餘人見狀,也不得不紛紛跪到地上,郎朗同聲說一句,“皇恩浩蕩,臣等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毓秀笑著叫眾人平身,周贇吩咐侍從們添盞換菜,歌舞樂起。
毓秀默默喝了半晌茶,一曲舞罷,底下的氣氛也活絡了許多。薑鬱望了一眼麵無表情的薑壖,笑著問一句,“四君子已有其三,菊君子是誰,皇上還未曾透露。臣心中好奇,皇上能否為臣等解惑。”
想知道結果的何止薑鬱一人,適才若不是周贇與眾侍從加酒添菜,毓秀恐怕已經揭曉謎底了。
才聽了一首歡快的曲子,毓秀的心情也不是初時凝重,恰巧薑鬱這麽問,她就順勢說一句,“眾愛卿中想必已有人猜到了,朕心中原本認定的菊君子人選,就是前禮部侍郎、落任的林州巡撫賀枚。”
薑鬱想過毓秀會提起崔縉,卻萬萬沒想到她說的人是賀枚,“臣竟不知,皇上與賀枚還有交往,甚至熟稔到盛讚他人品的地步。”
毓秀淡淡笑道,“朕還是皇儲的時候,隻在皇家慶典時寥寥見過賀枚幾麵,他那時還沒有做到侍郎之位,卻深受崔尚書的信任。朕真正與賀枚有交往,是在我被封為監國以後的事。如今想來,母上大約也是看中了這個人,認同他的人品才能,才會將他升值侍郎,引進南書房與我相見。從那以後,我們便時常會麵,我敬重賀枚的才學,曾多次向他請教朝事,又過了大概半年,他透露想離開京城,去地方做一番事業的野心。”
毓秀說完這一番話,眾人心裏都有些吃驚,薑壖皺著眉頭望向薑鬱,又冷冷看了薑汜。讓他惱怒的不是他竟絲毫不知毓秀與賀枚早已熟稔,而是若他不知此事,究竟還有多少事不知的這個事實。
薑汜也沒想到明哲弦還有過這種安排,也不知道賀枚從前是如何與毓秀見麵的。他一直作為薑家在宮中的眼耳喉舌存在,出了這麽大的遺漏,他心中怎會不忐忑。
特別是在薑鬱的目光冷冷地盯著他時,他兩隻手心都攥滿熱汗。
薑鬱目光幽深,麵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在他看來,毓秀說這一番話除了借此提起賀枚,似乎還有挑釁的意味。
毓秀也意識到上首下位看著她的各色眼神,她卻依舊泰然自若,“賀枚的學問是極好的,博古通今,除去本部事,對其餘各部事也頗為知曉,他雖身在朝堂,又在禮部當差,對西琳的民生治理卻有著很深的見解,顯然是下過一番苦功的。朕初與他相識時,著實感歎於他的所知,更驚歎於他韜光養晦的能力。我西琳朝堂藏龍臥虎,若說隱,朕能想到的第一人,恐怕就是這位指點江山的賀大人了。”
眾臣聽這一言,心中各有滋味,有不屑的,也有嘲諷的,一部堂官有幸被引薦給皇儲做心腹,自然少不了肆意揮灑,誇誇其談,盡力地展示才華。且不說賀枚所謂的民生策是否紙上談兵,就算他真的心有乾坤,腹有經綸,如今落得一個階下囚的下場,什麽抱負也都成了飛灰。
毓秀的眼掃過底下站著的每一個人,那一張張充滿欲求的臉孔,或混沌或清濁的眼眸,且不管是冷眼旁觀的,還是身在局中的,似乎都已認定她在這一場爭鬥中的敗局。
即便是她傾心信任的臣子們也是如此。
隻除了一個人。
那人是她藏在暗裏的刀,是從不敢露鋒芒,卻握著她身家性命的生死棋;是無論朝局如何變化,當中的利害牽扯如何紛繁,也會作為她王牌存在的一柄利刃。
即便他們存在於同一空間,眼神也永遠不會刻意交匯。彼此間礙於禮數的幾番交往,也隻是掩人耳目,並非真實。
毓秀隻要想到這個人,無論是怎樣雜亂煩躁的心,都會變得平靜。她從不敢想象如果這顆棋子變了眼色,翻到敵方的陣營裏,會是一個什麽情景。
對他們彼此來說,這似乎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毓秀的沉思被幾聲壓抑的咳嗽聲打斷。
她知道那是陶菁,卻沒有扭頭去看他,自己又在不經意間收到了影響,也覺得喉嚨發癢,忍不住也咳了幾聲。
兩人的咳聲此起彼伏,頗引人注目。
在此之前,沒有人注意陶菁,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到宴上的,後宮之中本就是他地位最次,他想低調時,就真的能隱於背景。
薑鬱見毓秀一咳不止,就起身走到她身邊,幫她輕輕拍了幾下背,小聲問一句,“皇上身子不適,又在外吹了這半晌風,不如趁天下還暖,早些回宮歇息。”
毓秀笑道,“還有一句要緊的話要說,說完我們就先走。”
薑鬱麵上雖笑,心中卻暗自腹誹,她將賀枚比作菊君子,又提起他從前的種種,果然不是隨性而為,而是與她馬上要說的正題有關。
薑鬱坐回原位,一轉頭,正遇上陶菁的目光,陶菁原本看的並不是他,而是毓秀,意識到他的眼神之後,才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短短一瞬之間,兩人就各自錯開眼,看向下首。
毓秀喝一口茶,淡然笑道,“朕失態了,擾了眾愛卿的雅興。”
百官紛紛出列行禮,異口同聲,敬曰,“臣等不敢,請皇上保重龍體。”
眾人心裏想的是,擾了雅興的並不是毓秀這幾聲咳嗽,而是她無端在壽宴上提起一個獲罪待死之臣。
毓秀笑著請百官歸位,“眾愛卿心裏一定疑惑,朕為何要在太妃的大壽之日提起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賀枚是朕心裏認定的菊君子,大約也是最讓朕失望的臣子。即便他雄韜偉略,滿腹才華,落到今日的地步,完全是他咎由自取。請眾愛卿引以為戒,懂得有可為,有不可為的道理,入仕為官,每一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向前走的每一步,都要小心謹慎,切忌利欲熏心,結黨營私,枉顧朝廷法紀,將自己至於一個萬劫不複的境地,白白浪費了大好前程。”
這一番話自有深意,上位下首聽著的人體會也各不相同。
薑壖自然也知道毓秀敲山震虎,威懾眾人,心中雖不快,卻也不得不順勢說一句,“崔縉與賀枚雖罪大惡極,皇上且念在他們這些年的功績,切莫耿耿於懷,損傷龍體,今日是太妃生辰,皇上又有皇嗣之日,有意大赦天下,雖說十惡不赦不可赦,臣卻鬥膽一請,請皇上對那兩個罪人從輕發落,即便要他們以死謝罪,也不要株連其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