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13晉江獨發
淩音在外等了半個時辰, 沒聽到摘星閣中有一點動靜, 心裏覺得不妥,便開口問洛琦道,“皇上傷心過度, 唯恐舊疾發作, 我們要不要進去看一看?”
洛琦蹙眉道, “皇上是知分寸的人, 時辰到了她自會招呼我們進去,且再稍等片刻。”
淩音擔憂毓秀的身體,又怕貿然打擾她與華硯僅存的這一點獨處時光,百般糾結中,卻見洛琦一臉事不關己的神情,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怒火。
“惜墨遇刺, 果然是你之前就料到卻故意隱瞞皇上?”
洛琦看一眼淩音,輕聲冷笑道, “你不問華硯是否知情?”
淩音心裏一陣難過, 卻沒有正麵答話,隻憤憤說一句,“當中實情如何, 你自然明白,何必推卸責任。”
洛琦不為所動, “當中實情如何, 我當然明白, 隻是不必向你交待。神機司與修羅堂互不隸屬, 你我同為一部長官,誰也不能搶班奪權,幹預別部事務。”
淩音厭惡洛琦傲慢的態度,麵上掩飾不住憤怒之意,“說的好輕快。我才問你一句話,你卻要搬出神機司來壓我?從始至終,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操控皇上,將更多的權利握於己手。我雖沒有你那麽多陰謀詭計,可若是來日我認定你連皇上的利益也不顧,我會親手殺了你。”
洛琦麵無表情地看著淩音,凜然道,“這天下間除了我自己,皇上也別想取我的性命,更不要說區區一個修羅堂,區區一個你。”
如此大言不慚,正擊中淩音怒點,他便上前一步,一邊說一句“好狂妄”,一掌已對著洛琦劈了下來。
這一掌隻用了五分力氣,本想給他一個教訓,卻不料他竟不花什麽力氣就躲過了。
若是不曾修習半點武功的平人,絕不能如此輕便地躲過他這一掌。即便洛琦的身手遠在他之下,卻也絕非他從前認定的手無縛雞之力之人。
能在他麵前隱藏內功與輕功的,絕非泛泛之輩。看來九宮侯為了讓其愛子不引人注目,著實花費了不少功夫。
淩音滿心驚詫,收招望著三步之外直直站立的洛琦,試探著問一句,“你會武功?”
洛琦懶得回話,望向淩音的目光無喜無悲,看不出什麽情緒。
淩音背手對洛琦冷笑,“你從前花了那麽大的力氣掩藏身手,怎麽今日不藏了?”
是他的錯覺也好,他總覺得洛琦今晚的表現有些反常。
洛琦眼神縹緲,明明看著淩音,心裏想的卻是與他完全無關的事。
二人正對峙,摘星閣的門開了,毓秀從閣中走出來,幽聲對淩音說一句,“時辰不早,未免節外生枝,請悅聲速速將惜墨送回城外。”
淩音見毓秀隻剩一條涼魂,想勸她寬心,話到嘴邊又不知如何出口,吞吐半晌,隻說一聲“怎敢當皇上一個請字”,一邊快步進閣將華硯背在背上,裹緊黑袍縱身跳下高樓,消失在夜色中。
毓秀手扶欄杆,直望到華硯的背影消失不見,耳邊卻傳來洛琦一聲長歎,“悅聲果然好身手,卻不知不會武功的人從摘星樓上跌下去,會不會摔掉一條性命。”
他自問比不上華硯三分,縱然身死,毓秀至多也隻會覺得惋惜。君臣之間的羈絆,終究不如摯友之間的羈絆來的堅實。
可若是讓洛琦重新選一次,他還是會在得知自己身份的最初,就對毓秀敬而遠之。哪怕明知如華硯與毓秀的感情,他這一生都難以企及。
他要做的事,注定了他與她之間的關係,他要的是她的敬意,恨意,懼意,愧意,且不論是敬是恨,是懼是愧,不管她是否出於本心,是否事事知情,她走的每一步卻都能如他的謀劃,傾心他的布局。
曾經的毓秀,對他隻有敬意,如今又多了恨意,過了今日,恐怕又會多一分懼意,至於愧意,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洛琦不止一次告訴自己,除了布局,他便別無所求。他存在在她的生命裏,隻是為了替她下贏這一局棋。
毓秀默默望了洛琦半晌,沒有回話,隻皺眉說一句,“你隨我來。”
洛琦對著毓秀拂袖的背影自嘲一笑,不慌不忙地跟上去,等毓秀坐上龍椅,他才回身關了摘星閣的門。
二人一上一下對望,麵上皆無波瀾,心中卻驚濤駭浪。
毓秀撫著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傷口,冷顏對洛琦道,“朕有幾事不明,向思齊請教。”
洛琦背一手立在堂中,不跪不拜,淡然對毓秀笑道,“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毓秀見洛琦平和的態度中藏了幾分倨傲,心裏覺得違和,卻忍著沒有追究,“君上在,明知死路行之,是為不忠;父母在,明知死路行之,是為不孝。惜墨端方君子,怎麽會容許自己做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思齊當初是如何說服他唯你命是從的?”
洛琦暗自冷笑,在她心裏,恐怕早已認定,他是勸誘華硯送入虎口的罪魁禍首,無論他說什麽話辯解,她也不會相信一句。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花費唇舌辯解。
洛琦淡然望著毓秀,微微笑道,“皇上身邊從不止惜墨一人,他也並非家中獨子,他若不在,自會有別臣對皇上盡忠,也會有兄長為其父母盡孝,一旦權衡輕重,便不難做出抉擇。”
一句“皇上身邊從不止華硯一人”刺傷了毓秀的心,以華硯的秉性,他答應她以欽差的身份出行絕不是因為負氣,他是真心懷疑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錯以為他對她可有可無嗎?
何其悲矣,他若知曉他在她心中是無可替代的存在,恐怕也不會在信中寫出“你若無情我便休”了。
毓秀才平複的心緒霎時間又變得一片淩亂,她卻不願在洛琦麵前示弱,“思齊所謂的權衡輕重指的是什麽,朕倒想知道,在華硯看來,有什麽比他的安危還重要?”
洛琦麵上雖笑,回話卻淒然,“惜墨也好,臣也好,比我等安危重要的,一是皇上的性命,二是皇上的皇權,父母宗族都隻能排在第三。”
好個父母宗族都隻能排第三,他說這話不過是想堵她的嘴罷了。
毓秀冷笑道,“朕問你的第二件事,與華硯身上的千年冰魄有關。那東西何其稀罕,他又是從哪裏得來的?”
洛琦目光一閃,“皇上怎知不是神威將軍家傳的稀罕之物?”
毓秀板著臉道,“三國曆代君王都極少得千年冰魄陪葬,神威將軍得此稀罕物,怎敢私自留存,它的來曆,必定與你有關。”
洛琦喟然,“皇上既然猜到了,臣如何敢欺瞞。千年冰魄的確是臣在華硯臨行之前交給他的。
他坦白的幹淨利索,毓秀反倒覺得蹊蹺,她總覺得當中有什麽不可知的內情,“既然冰魄是你給惜墨的,那你又是從哪裏得來的?”
尋根問底,千年冰魄的來曆終究還是隱瞞不住。
洛琦索性上前一步,對毓秀行了個拜禮,“當日在帝陵裏的事,皇上還記得多少?”
帝陵?
千年冰魄果然出自帝陵。
毓秀恍然大悟,當年瓊帝將恭帝的屍首從北瓊送回容京,千年冰魄必定是他放在恭帝身上的。放替身屍體的墓穴隻是幌子,在帝陵中自然另有一間墓室是為恭帝百年之後預備的。
千年冰魄本該藏在那一間墓室裏。
當日在帝陵,毓秀自顧不暇,活命已是勉強。靈犀與聞人離在一起,以二人爭強好勝的秉性,都不可能私藏如此罕見的寶物,且不說他們之後迷了路,差點深陷鼠窟;舒嫻熟知帝陵機關,薑鬱與她結伴而行,找到恭帝的墓穴不是沒有可能。可若是薑鬱得了千年冰魄,舒嫻不會不動聲色。
除此之外,就是陶菁。
毓秀心念一動,陶菁救她之後,一直跟她在一起,可在找到她之前,他去了哪裏,見到了誰,私藏了什麽,都未可知。
千年冰魄封在一塊玉佩裏,他想夾帶出來不費吹灰之力。隻是他如何會認得那罕見之物,又怎敢私藏。
洛琦一口咬定東西是他交給華硯的,那他與陶菁之間又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誰將千年冰魄帶出帝陵的?”
洛琦輕輕搖了搖頭,諱莫如深,垂手拜道,“若臣說這其中的糾葛關係到不止臣一人的性命,皇上還要知道真相嗎?”
毓秀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嘴上卻不退讓,“所謂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果然隻是拿來敷衍朕的說辭。千年冰魄的事,朕可暫且不問,之後的一句話,思齊卻一定要回答我。”
洛琦猜到毓秀要問什麽,“皇上想知道臣的布局?”
毓秀怫然道,“從前是我愚鈍,隻當你給我看的就是布局的全部,即便隻有兩分勝算,我也從不覺得你的謀劃行不通。誰知你竟枉顧我的信任,掀翻棋盤,重擺一局。你為了贏,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不擇手段,我卻隻想知道,如今擺在我麵前的這一局棋,到底有多少機關。”
洛琦笑道,“臣要布局,就要布一個十分勝算的局,不破不立,不管付出什麽代價,臣也要讓皇上得償所願。”
毓秀失聲冷笑,“若朕的得償所願是以九臣的性命為代價,那朕寧願不要這所謂的得償所願。”
洛琦聽這一句,眼中閃過極度的失望之色,“皇上要皇權天下,臣以為你已做好為皇權放棄一切的決心。恭帝也好,獻帝也罷,她們都未能削除權臣勢力,舒家沒落,又有薑家,薑家之後,又有誰家。造成兩分天下的根本,是坐在皇位上的人對私情還有殘念。恭帝與獻帝勤政愛民,不畏憂勞,她二人何嚐不是明君,皇上若不想重蹈覆轍,除了效仿恭帝對天下仁,獻帝對百官嚴,還要做到她們都不曾做到的事。你不舍棄心中不舍,如何能破釜沉舟,贏這一場。”
毓秀滿心不甘,卻也知道洛琦說的是血淋淋的事實。這世上唯一一個她不願為皇權犧牲的代價,就是華硯。
洛琦見毓秀一臉哀色,心下雖傷,卻不得不說,“一將功成萬骨枯,華硯的死隻是一個開始,臣等身為九臣,一早就抱定了必死的決心。皇上若不能對倒在你麵前的人視而不見,如何與薑壖一爭長短。”
毓秀聞言,脊背一陣發寒,“還有誰會倒在我麵前?”
洛琦笑道,“臣若猜的不錯,皇上已決心將禮部讓與薑壖,崔縉賀枚儼然是兩枚棄子。”
提起這二人,毓秀又是一陣心痛。賀枚曾是她寄予厚望的九臣之一,她一早就看中他的勤勉仁達,隻等有朝一日將戶部交於他執掌,奈何當初她將他調到林州的那一步棋,還是沒能瞞過薑壖。
毓秀握緊龍椅把手,望著洛琦冷笑,“朕原本隻當是思齊失算,不料卻是你故意露出破綻,引薑壖疑心。你犧牲華硯,犧牲賀枚,犧牲崔縉,為引君入甕,自損兵將,你明知我不會答應你兵行險招,才先斬後奏,將那幾人當做棋子擺弄於鼓掌之間。你明知薑壖與崔縉積怨已深,今朝崔縉成了階下囚,連善終也難。賀枚……自不必說,他是朕選定的人……從此以後,還有誰敢接那一枚九龍章。”
洛琦從懷中掏出金製的龍頭章,跪地對毓秀行伏禮,叩首道,“自皇上禦賜臣九龍章的那一日起,臣無一日鬆懈,隻為皇上的信任。時至今日,臣已失去了皇上的信任,便再也不敢執掌龍頭章了。”
毓秀咬牙走到洛琦麵前,屈身拿起金章。
她已經有十幾年沒見過這枚九龍章的模樣了。
金頭玉尾,迄今為止,毓秀已禦賜六枚九龍章,六章之中,隻有洛琦這一枚金龍頭,她下旨的時候沒有半分猶豫,除此以外,即便當初對華硯,她也是百般思慮之後才實行。
君授臣受,九龍章一旦賜出,就沒有後悔的道理。為君者向九臣索要九龍章,就是賜死的意思;為臣者向君上歸還九龍章,便是抱著求一死之心。
毓秀深恨洛琦不假,就在不久之前,她還曾衝動地想殺了他為華硯償命,可如今他跪在她麵前請罪求死,卻不是她要的結果。
一個口口聲聲要為她布局掌燈的人,跪在她麵前還章求死,分明是要用這種最極端的方式逼迫她退讓。
毓秀將金章扔到洛琦麵前,悻然道,“朕身為天子,不會為區區一個謀士要挾,你若自認自己無可取代,不妨一死。這枚龍頭金章是我親賜於你,這一生便不會收回,你若執意歸還,就要先想好後果。”
洛琦明知毓秀使得是激將法,麵上卻一派淡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這一死,便算是報效了皇上的皇恩,全了你我一世君臣。”
話說的平靜淡然,並不似別語,毓秀卻分明從中聽出了末路之意。
洛琦不等毓秀免禮,便扶地起身,拾起龍頭金章塞進她手裏,隨後緊緊握住她的手,未免她掙脫,還特別用上了碎骨的力氣。
四目相對,二人眼神皆淩厲,誰也不肯退讓半分。
毓秀的指骨疼的鑽心,哀怒之下,頭痛症發,額頭盡是冷汗。
洛琦見毓秀神色有異,不得不放開手,長歎著說一句,“臣做了鬼,便在地府為皇上掌燈,即便來日臣不能亦步亦趨跟在皇上身側,皇上隻尋著我手上的光亮找來便是了。”
毓秀心下生出不詳的預感,頭痛欲裂之時,禁不住抬手狠狠打了自己兩下,“這種話你不是第一次說了。今日你執意歸還九龍章,以死脅迫我退讓,背後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是為了你的局外局,還是你的局中局?”
洛琦搖頭笑道,“事到如今,無論臣做什麽事,皇上都認定我是為了布局。”
毓秀眼中盡是寒冰,“林州事前我還不信,林州事後,我自深信不疑。你誓死不肯告知我你的布局,你要讓我蒙在鼓裏,受情勢所趨。罷罷罷,暗夜行路,除了掌燈人,我還能靠誰引領方向。”
她原本決心就算死也不要示弱的,可她還是沒出息地說了那句話。
毓秀本以為洛琦會拾級而下,誰知他隻是深深望了她半晌,便轉身大步去開了門,一路走上摘星台。
洛琦手扶欄杆,一傾身就會跌的粉身碎骨,毓秀心中驚愕不已,半晌都站在原地動彈不得,隻虛張聲勢地叫一句,“你若再往前走半步,以不赦之罪論處。”
洛琦遙遙望著毓秀,嘴巴開開合合,默聲說了一句什麽,這之後,不等她走出摘星閣,便縱身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