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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晉江獨發

  摘星樓有九十九級台階, 毓秀的兩隻腳像踩在刀尖上, 每一步都走的步履維艱。


  洛琦走在毓秀之前,進樓之前,他特別脫掉自己身上的黑袍。


  即便毓秀眼前看到的不是黑暗, 她心中的陰鬱卻不得驅散。


  二人走到頂樓, 洛琦氣息如常, 毓秀卻少了半條命。從邁進門踏上第一層台階的那一刻起, 她的心就跳的猶如鼓鳴,兩邊肩膀像是被大石頭壓著,無法喘息。


  摘星閣的兩扇門就在眼前,毓秀的心被巨大的恐懼填滿,每再往前走一步,她的魂魄就少一分。


  洛琦見毓秀似有踉蹌, 本想扶她一扶,猶豫半晌, 終究還是沒有動作。


  毓秀扭頭看一眼洛琦, 見他麵上並無窘迫之意,忍不住冷笑著說一句,“你連扶我都懶得?”


  洛琦回話的麵無表情, “臣隻是皇上的掌燈人,並非皇上的拐杖。皇上若跌倒了, 臣自然會扶, 可隻要皇上還能走, 臣伸手過去, 隻會惹皇上厭惡。”


  推脫的好幹淨。


  毓秀為華硯而傷,無暇猜測洛琦故意激怒她的用意所在,“從小到大做我拐杖的人就在這扇門之後,他卻再也不能動不能笑不能說話了。”


  洛琦聞言,目光一閃,直直迎上毓秀冰冷的眼神,沒有回話。


  毓秀一聲長歎,再不看洛琦一眼,伸手去推門,可手指觸到門框的那一刻,卻再進不了一寸。


  這道門對她來說,是過去與未來的邊界,推開這道門,一切就再也回不到從前,華硯的音容笑貌,從此隻會存在於她的記憶裏。


  洛琦見毓秀裹足不前,就上前一步,將燈籠舉到她麵前,“惜墨不能久留,左右隻有一個時辰的時間,請皇上當機立斷。”


  當機立斷……


  眼前的這種情況,若是用當機立斷四個字就解決得了,她又何苦糾結的五內俱焚。


  她要麵對的不僅僅是離開的人,還有隨離開的人一同離開的那個還心存良善與信任的她自己。


  洛琦將一隻燈籠掛在摘星樓的明燈處,站在毓秀身後,握住她的右手,在她耳邊輕輕說一句,“在這一局中,總有一些時候,皇上處在像今日這一般的逆境,或像往日似無異常的順境,會心存猶疑,難以抉擇,臣身為皇上的布局人,不得已要為皇上做抉擇,就算最後,皇上會因為這些抉擇怨恨我。”


  話音落時,毓秀猜到洛琦會捏著她的手順勢推門,一瞬狂躁心跳,她已反握住他的手,阻攔他要推門的動作。


  可門還是開了。


  是被洛琦用拿燈的左手揮掌風推開的。


  門開的一刻,洛琦手裏的燈卻滅了。


  風從欄外灌進摘星閣,如利劍一般穿透毓秀全身。


  摘星閣中那兩人的衣衫被風掀起,淩音立在堂中,麵若秋水。他背上背的,是華硯。


  華硯的下巴卡在淩音肩膀上,黑暗中毓秀雖看不清他的表情,照麵的一瞬間,她的頭卻像被雷劈中,劇痛難忍,身子栽歪著往下倒,右手抓了兩把才扶住門。


  淩音見毓秀站不穩,急的想衝過來扶她,走出一步,感覺身上的那個人動了動,才不得不強忍著站定。


  洛琦站在門外一動不動,手裏舉著滅了的那盞燈,任憑淩音叫他的名字,卻絲毫不作回應。


  毓秀攥緊拳頭,指甲插進掌心,強打精神立直身子,一步步走進堂中。


  洛琦跟在毓秀身後,關了摘星閣的門,重新點燃燈芯。


  亮起來的燈光刺痛了每個人的眼,被迫脫出黑暗之後,毓秀終於看清了華硯的麵容。


  白的像雪一樣的一張臉,五官卻還是她一貫記得的模樣,英挺的鼻梁,溫軟的眉唇,無論麵對誰,他的嘴角都帶著淡淡的笑意。


  毓秀記不得華硯不笑的模樣,他的笑大多隻出於禮貌,唯有對待他真心在乎的人,笑容裏的意味才會變得含混不明。


  從前即便是他在她麵前笑得最燦爛的時候,也掩藏不住笑意中的一點哀傷。


  毓秀一直認定華硯身上的那一分哀傷是他悲天憫人的秉性使然,如今生死有別,她才終於感受到近在咫尺卻求而不得的辛酸。


  她再也見不到他那一雙金眸了。


  那些四目相對的時刻,不用一言一語,就能了然彼此的心意。毓秀最喜歡的自己,就是華硯眸子裏映出的那個自己。她看著他時,也看到了一個無憂無慮,有恃無恐的她自己。


  無數次,華硯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時,笑意會漸漸從嘴角隱去,凝望變得凝重,相視若有深意,毓秀

  每每覺得不自在,便會先移開眼,再聽華硯歎上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若時光倒回,一切重頭來過,她一早就知道他們注定會分離,她麵對他時,不會再故意裝作舉重若輕的模樣,不會再虛偽懦弱地逃避。


  淩音隻看見毓秀慘白如鬼的臉色,卻忽略了她眼中意欲成魔的絕望與癲狂。


  毓秀站在離淩音隻有兩步的地方,一動不動,靜的像一尊石像。


  打破沉默的是洛琦,他在門口站了半晌,走去將燈燭放在龍椅旁的燈架上,之後便站在離龍椅隻有一步之遙的台階上,默默望著下首的三個人。


  淩音鼻尖發酸,連日的壓抑衝破桎梏,眼前一片模糊。


  良久之後,毓秀終於從華硯臉上移開目光,看了透骨傷心的淩音,彼此目光交匯,一切盡在不言。


  毓秀走到淩音麵前,抬手輕撫華硯的頭發臉頰,冰冷的觸感像刀子一樣紮著她的心。


  淩音站在二人之間,如墜冰窖,心寒身冷,他低了頭,將華硯從背上扶下來,才想請毓秀示下,毓秀已先一步伸出手,將華硯抱在懷裏。


  華硯比毓秀高了許多,撲到她懷裏的時候整個身子的重量都負重在她身上,像一座巨大的冰山,壓迫的她喘不過氣。


  他的兩隻胳膊無力地垂在身子兩邊,頭擱在她肩膀上,這種被動承受的無奈姿勢,讓毓秀意識到他永遠都無法再回抱她了。


  淩音知情識趣地站在一旁,又不敢站的太遠,他眼睜睜地看著毓秀搖晃著步子,好幾次幾乎要摔倒了,又倔強地用盡全身的力氣,支撐著站穩。


  偌大的一座空堂,他眼前的一雙人相擁著隻有彼此,他與洛琦卻隻是旁觀者,半點插足不得。


  華硯若在天有靈,見毓秀如此,便也心滿意足了吧。


  半晌之後,淩音從腰間取下兩隻掛著金鎖的密折匣,進一步對毓秀道,“惜墨寫給皇上的最後一封奏章,沒有交予修羅使呈送,而是在離開林州之前交給了賀大人。賀大人將密匣放在惜墨棺中,一同送來京城。臣去城外接人時,將密匣與賀大人寫給皇上的密信一同帶來了。”


  毓秀咬牙看了一眼紫檀木的密折匣,麵無表情地對淩音吩咐一句,“朕身上沒有帶鑰匙,悅聲將匣子打開吧。”


  淩音一愣,皺眉對毓秀道,“臣若開匣,這一把金鎖恐怕就保不住了。”


  毓秀冷笑道,“人都不在了,還要這一把金鎖幹什麽,你且開來,我隻想早些看到惜墨的奏折。”


  淩音猶豫半晌,又問一句,“惜墨的密折匣開了,賀大人的密折匣要如何?”


  毓秀看了另外那一隻紅鬆木的匣子,淡然回一句,“先不必開,且開惜墨的密折匣。”


  淩音用手一抹,金鎖已落入他掌中,毓秀望著扭開的鎖環,心中百味雜陳。她一手接過兩隻密折匣,卻不急著打開,隻將匣子別在腰間。


  洛琦見淩音麵有哀怨之色,就走過來小聲對他說一句,“悅聲可否移步到閣外,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淩音以為洛琦在暗示他回避,心中雖有萬般擔憂與不情願,卻隻能跟著他一同出門。


  洛琦關緊門,因淩音一同走上摘星台,二人憑欄遠眺,心中各有滋味。


  沉默許久,洛琦看了一眼淩音,嘴巴一開合,原本想說什麽,正醞釀著怎麽出口,一陣狂風卻吹滅了明燈處的燈,他便把要說的話都咽了。


  淩音心中好奇,就出聲問一句,“思齊不是有話要說?”


  洛琦似笑非笑地搖搖頭,目光遊離,整個人像是要融進黑夜裏。


  淩音認定洛琦又在故弄玄虛,心中厭惡,麵上也顯出三分不屑之色。


  洛琦隻作不見,回頭望向內閣房門時,眼中有什麽一閃而過。


  毓秀等淩音與洛琦出門,就收緊雙臂托起華硯的腿,將他半扛著抱到龍椅上。


  華硯的身子軟的像一灘水,屈伸全由人擺弄,毓秀明明摟著他,卻沒有半分實感,兩個人一同坐在龍椅上,她懷裏抱著的卻像一塊冰。


  華硯的頭靠在毓秀肩膀上,她隻要微微側頭,就看得到他那兩排掛著微霜的長睫;隔著衣服,她也能感受得到他冰冷的體溫。


  她抓破手心,才控製住自己的身體不發抖。


  上一次依偎在一起,是在永福宮華硯的寢殿,他們同榻而眠那個夜晚。


  華硯教她吹的那支簫曲,也是在大婚宴上,他為她奏的那支簫曲。


  如今在西琳皇宮最高的這座摘星樓上,她滿腦子想的,耳朵裏幻聽的,都是那支曲子的旋律。


  如果那個時候她知道從今晚後再也聽不到華硯的簫聲,她不會學的那麽三心二意,縱使用上全部的心力,她也要學會奏那一曲。


  毓秀從腰間取了紫檀密匣,打開匣子拿了裏麵密封的奏折,展開信時,望著那一筆筆熟悉的字跡,眼淚哪裏還止得住。


  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


  原來華硯這些年沒能說出口的一句話,隻是這一句你若無心我便休。


  從前她隻知長相思兮長相憶,從不知短相思亦無窮極。


  華硯伴她左右這些年,她卻不知他從何時對她動心動情,生出與她長相廝守的心意。她也永遠都不會知道,華硯對她另眼相看,始於那一把尚方寶劍。


  毓秀十一歲之始,暗掌欽差之職,日日拿尚方寶劍在手裏把玩,睡覺也要摟著不放,華硯因她癡迷,著實嘲笑了她好些日子。那個時候,他真心不信她做得到的事,能配得上那把禦賜的信物。


  之後發生的事,卻讓華硯對毓秀改觀。


  大理寺門前的登聞鼓,為複審有冤者而設,那一年,有一個告禦狀的青年,身著重孝,滾了釘板。


  因他狀告的人位高權重,三法司無一人敢接他的狀紙,瓢潑大雨中,青年渾身是血,乞丐一般被衙役驅逐到巷口,滿心絕望地躺在泥水中仰望青天時,卻看到了一把傘。


  那把傘下,是那青年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一張臉。


  毓秀端著尚方寶劍,立身雨中非但無一分狼狽之氣,反倒更有一番淩人之意。她小小年紀,麵對沉冤不得雪的怨魂,周身散發的卻是讓人無法直視的龍氣。


  “一省解元,連功名都不要了,跑來滾釘板告禦狀,好在刑官們隻把你當瘋子,無一人詳查你的身份,否則你今日的下場,就不止躺在這怨天尤人這麽簡單了。”


  那時的程棉,滿心隻有善惡黑白,不懂中庸,不懂退旋,他爬起來跪在毓秀麵前,嚎啕大哭。


  這一哭,哭盡了所有仇怨。


  毓秀站在雨中,默不作聲地等他哭完,待他抬頭再看向她時,她才冷笑著說一句,“熟讀聖人言,為功名,更為知情明理。枉你十載飽讀聖賢書,卻隻是一個說得出,做不出,文章作的花團錦簇,行事卻衝動魯莽的庸人。你要扳倒的人,當今聖上都拿不動,你又憑什麽拿得動。你要伸的冤,一省刑官都伸不得,你卻還要借會試之機,置自己的功名前途於不顧,以卵擊石,愚孝愚直。你以為這天下間隻有你一人明是非,知善惡,辨的清曲直黑白,才不知天高地厚,妄圖以區區一己之力,動搖權臣天下。你該慶幸,今日若大理寺接了你的狀紙案卷,你縱使是文曲星下凡,這一世也注定不得閃耀,隻落得一個黯然隕落的下場。”


  程棉臉上濕了一片,已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淚,他耳中聽得清楚,眼裏看的明白,他忍著身上的劇痛,對毓秀手裏的尚方寶劍叩首道,“大人所言,下士句句銘記在心,別無所求,但求一言指點。”


  毓秀嗬嗬笑道,“我對你說的這些話,已不是一言指點,你若真想伸冤,不必走尋常百姓路,何不暫且忍辱負重,入仕考取功名。來日若你做了一任刑官,且把這一腔積怨化作還天下一個公道的純心,終有坐到人不企及的高位,何愁沒有昭雪沉冤的那一日。”


  程棉惶然望著毓秀,叩首拜道,“下士是何等出身,就算入仕考取功名,也注定是仇家的眼中釘心頭刺,此生難以翻身。”


  毓秀回頭望向凝眉思索的華硯,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再轉回頭看向程棉時,卻是一臉的雲淡風輕,“身份的事,你不必擔憂,我自會替你解決。成錦這個名字,你以後不能再叫了,不如改姓禾呈,單名一個棉字,易金作木,福壽延綿。”


  華硯聽到“福壽延綿”四個字,嘴角再忍不住笑意,他望著毓秀的側臉,心中生出從前從未有過的情愫。


  毓秀哪裏知道華硯萌動的心意,她滿心滿眼都是眼前那個等她伸手搭救,將她奉若神明的青年。


  “若你來日高中,我保你一路平步青雲,官運亨通,終有一日得償所願。與此同時,你要付出的代價,就是一生為我所用,恪守一個忠字。”


  程棉嘴唇抖了抖,目光遊移,吞吐半晌才艱難地吐出拒絕之言,“下士讀聖賢書,隻忠於君上,忠於先賢教誨,忠於自己的良心,即便入仕,也絕不會陷於黨政,甘心為人鷹犬。”


  毓秀怡然笑道,“見我手裏拿著禦賜的尚方寶劍,再算算我的年紀,你也該猜到我的身份。遲鈍到這般地步,反倒是我該想一想,要不要將籌碼放在你身上,要你為我所用了。我明哲家的米不養閑人,我再問一遍,你再說一遍,隻要你今天應了我,自會有人幫你料理所有的事。”


  話說到這個地步,程棉還怎會不明白,一時百感交集,伏地大哭,他那一聲是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再抬頭時,那把雨傘和雨傘下的人卻都已不見。


  毓秀與華硯鑽進車子,各自擦拭衣衫上的雨漬,半晌之後,她卻發覺他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那是她第一次被他用那種不知名的眼光看著,不知怎的,她竟莫名覺得麵熱,隻挽著他的手狠狠捏了一把,“你看我幹什麽?是不是又在心裏嘲笑我?”


  華硯心裏尷尬,支吾半晌才擠出一句,“你說明哲家的米不養閑人,那我是你養來幹什麽的?”


  興許是毓秀的一句回話,成了桎梏華硯短短前半生的枷鎖。


  她對他說,“你是我養來一輩子陪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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