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7晉江獨發
毓秀推病免了幾日早朝, 群臣議論紛紛, 都猜測她是為偏袒崔縉故意拖延。
何澤等未免毓秀生出為二人翻案的心思,鬧得一發不可收拾,紛紛勸薑壖早作打算。
薑壖才探過毓秀虛實, 並不擔憂她會興起風浪, 隻淡然安撫眾人道, “當日在勤政殿, 皇上召見老夫與淩寒香等人,唯唯諾諾,一直在叫頭疼。經此一役,她即便算不上心力交瘁,也無瑕布局回天。我們誌在禮部,不在那二人死活, 且容她拖延些日子也無妨。”
何澤心中尚有疑慮,卻不敢反駁薑壖, 隻微微點頭道, “莫非華硯果真是皇上的布局人,否則她也不會亂了陣腳,一塌糊塗。”
不等薑壖答話, 南宮秋便笑道,“皇上畢竟年輕, 想同相爺相鬥, 手段還差得遠, 她即便有野心加固皇權, 身邊也無人可用,無計可施。”
嶽倫點頭附和,“我等冷眼旁觀,這一月來皇上的確似有妥協之意,在朝事上處處以薑相馬首是瞻,公主在禮部接手主持恩科也並無阻礙,秋闈在即,皇上想是已默認將禮部拱手相讓了。”
薑壖麵有得意之色,點頭笑道,“既然禮部已是難中之物,且容崔縉暫保虛名,他若早死,還能得一個善終,到了林州案不得不審的一日,那老匹夫免不了一場牢獄之災。”
何澤猜測薑壖還在為那日被崔縉當庭羞辱的事介懷,半晌沒有接話,轉而說一句。“宮裏傳出消息,之前備受皇恩的士子似乎已失寵,反倒是帝後二人越發和睦。”
南宮秋忙陪笑道,“華硯一死,皇上隻好依靠皇後,若皇上事事詢問皇後再實行,薑相也可高枕無憂。”
薑壖點頭笑道,“皇上這幾日身子不適,似有孕相,那日老夫在勤政殿之所以沒有據理力爭,也是想為彼此留幾分顏麵。”
何澤三人聽了這話,都有些吃驚,接連恭喜薑壖得償所願,“可請禦醫為皇上診過了嗎?”
薑壖道,“確鑿消息前後不出十日,皇上還不曾召禦醫看過。”
何澤笑道,“這一月間皇上除皇後再未見過別人,若她當真有喜,孩子是皇後的無疑。”
嶽倫看了看薑壖的表情,見他麵色和緩才開口,“薑相從前一直懷疑皇上故意不孕,如今她專寵皇後,想必是服低示軟的意思。”
薑壖淩然笑道,“皇上早日看清該把自己擺放在哪個位置,於她、於我們都有好處。”
何澤幾個都知道薑壖是如何逼迫獻帝退位的,他當下對毓秀施壓,可謂是小巫見大巫。
南宮秋見眾人一時語塞,就笑著說一句,“子章一行還有兩三日就到京城了,舒家恐怕要借華硯做文章,還請相爺早做打算。”
何澤與嶽倫之前也料到此事,卻都沒有主動提起,等南宮秋開口,才一同複議。
嶽倫玩笑道,“陵寢修葺,千金如流水,戶部這一筆銀子支出去,恐怕一分也落不到旁人口袋,伯爵早有盤算。”
薑壖擺手道,“銀子是小事,是否要容忍舒家繼續執掌工部,才是我們要斟酌的。”
何澤與嶽倫暗自腹誹,認定薑壖忍心對舒景出手,相視一笑,沒有接話。隻有南宮秋一個人隨聲附和,多說了幾句。
薑壖不願多提舒景,且不管南宮秋是否點到即止,他已滿心不耐,“今日罷了,待工部等人上朝奏議再做打算。”
何澤見薑壖變了臉色,不敢多留,紛紛告辭。
人一走,薑壖就打發人傳密信進宮,叫薑鬱盡早確認毓秀是否有孕。
晚膳之前,毓秀見傅容與薑鬱竊竊私語,暫且不動聲色,等飯菜上桌,薑鬱把服侍的人都屏退了,她才笑著問一句,“是不是宮外傳來什麽消息?”
薑鬱一邊幫毓秀夾菜,一邊笑道,“薑壖叫我盡早確認皇上是否有喜。”
毓秀垂眼喝了一口茶,點頭笑道,“想必這幾日我臥病的事坐實了我有喜的傳聞,薑壖已有五分相信了,這一月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
薑鬱目光一閃,訕笑道,“辛苦皇上這一月與我周旋。”
毓秀臉紅了紅,訕笑著幫薑鬱夾了一筷菜,“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戲演給別人看,你要是也跟著看戲,我豈不是腹背受敵。”
薑鬱聽罷這一句,順勢握住毓秀的手,二人相視一笑。
毓秀受不了薑鬱熱切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從他手裏抽手出來,輕聲笑道,“這幾日我一直想同伯良商量一件事。”
薑鬱起身幫毓秀盛一碗湯,“皇上不必說,讓臣猜一猜。”
毓秀一抬頭,但見薑鬱一臉玩味,便長舒一口氣,“你想猜就猜吧。”
“舒嫻進宮這些天,皇上未曾踏足儲秀宮一步,想必是皇叔勸你為了彼此的顏麵,好歹去做做樣子。”
毓秀搖頭笑道,“我現在的情況,如何能與第三人同榻而眠,舒嫻何等精明,若是察覺出端倪,我們的計劃豈不要前功盡棄。”
薑鬱笑得雲淡風輕,“皇上不想去不去就是了,舒嫻本就是女妃的身份,皇上即便不去見她,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這後宮之中即便是太妃,也不能決定你的來去。之前你還不是任憑自己的心意,一整月未踏足永樂宮一步。可有人敢說一個不字?”
最後一句看似玩笑,卻分明帶了兩分怨懟之氣。毓秀一筷菜已經夾到薑鬱碟子裏,聽了這話,又鼓著氣把菜夾給自己吃了。
薑鬱見毓秀生悶氣,心裏忍不住好笑,一想到自己馬上要說的話,卻又笑不出來了。
“有一事不知皇上是否已經知曉,臣也是才從薑壖處得來的消息。”
毓秀見薑鬱一臉正色,一顆心已沉了五分,“與華硯有關?”
薑鬱凝眉道,“禁軍的隊伍離京隻有三兩日的路程,紀辭派馬前卒給南宮秋報信。”
毓秀眼中的悲傷一閃而過,被她極力地掩飾過了。
薑鬱見毓秀似有愁容,心中懊惱,一月裏她才漸漸有了笑顏,如今隻是聽說華硯將近,就連飯也吃不下了。來日若得見華硯本尊,豈不又要發一場瘋。
毓秀見薑鬱神色有異,才勉強又吃了半碗飯,若有心似無意地解釋一句,“神威將軍執意要惜墨停靈在將軍府,以臣子之禮下葬。”
薑鬱暗自驚詫,“於情於理,華硯都該以儐妃之禮下葬,且不管皇上是否恩準他停靈在將軍府。”
毓秀眼中似有淚意,眼角眉梢都寫著一個哀字,“以皇叔的秉性,必定不想讓華硯回宮,我若去將軍府吊唁,恐怕也會有人出來反對。惜墨客死異鄉,身為摯友,竟連一分哀思也寄托不得,我這一生恐怕都不會心安。”
薑鬱思索半晌,猜到毓秀說這一番話的用意,就試探著問一句,“皇上想效仿獻帝在三更時分令合宮上下為舒後宵禁默哀的那件事?”
毓秀目光閃爍,開口也沒有什麽底氣,“如果朕真的這麽做,伯良作何感想?”
薑鬱自然要表明寬容態度,“世人皆知皇上與惜墨何等親近,你以這種方式寄托哀思,眾人隻會認定你有情有義。皇上既然打定主意,吩咐上下去做就是了。”
毓秀似笑非笑地望著薑鬱,那一雙藍眸冰如藍湖,看不清情緒。
從頭到尾,她要的也不過是他一句同意而已,且不管他心中是何想法,她隻做視而不見便是。
“不必興師動眾,今夜宮中宵禁,無論是誰,都要身著素白,在房中為華硯上一炷香。”
薑鬱自無不可,“如此甚好,臣自會在永樂宮中,為惜墨上一炷香。”
直到晚膳用完,二人皆沉默不語,對麵用了茶,毓秀叫人將批完的奏折整理好,一邊對薑鬱笑道,“這幾日朕都留宿在永樂宮,今夜我回金麟殿。”
薑鬱笑著點點頭,“這是自然。皇上病著,切忌思慮過甚。”
一句說完,二人一同出了勤政殿,各自坐轎。
旨意傳下去,六宮都換了白裝,永福宮的宮人也在華硯的寢殿掛了白幔。
毓秀帶人回到金麟殿,沐浴洗漱,叫侍從為她換了素色衣裙。
周贇早間聽說摘星樓的隻言片語,便暗暗為毓秀又備了一掛元色大袍。
毓秀遣散殿中服侍的眾人,在寢殿中看書到三更,等修羅使奉命來稟報人到了,她便悄悄披黑袍出門。
周贇一早撤走了金麟殿內外服侍的宮人侍衛,各宮嚴守宵禁,無一人知毓秀出門。
夜風蕭索,聲聲如鬼哭。毓秀腳踏青磚,耳邊隻有風聲,前後不見分明,宮廷樓閣隻剩深影輪廓。
每走一步,她的心就再沉一分,腳似千斤,身虛如柳,連呼吸都成了負累,無法承受。
黎明無跡,永夜之間,一如毓秀孤身上路的心境。此時此刻,無論是她被迫麵對的朝局,還是不經意間睥睨到的人心,都隻會讓人失望。
原本該與她一同上路的九臣,身離心散,不知何方。
拋棄一切的念頭才浮上心頭,毓秀卻看到了不遠處的宮牆腳下,似有兩點亮光,在無邊無盡的黑夜裏,微如螢火。
那兩束光像被什麽擋著,讓人看不清楚形狀。毓秀在原地站了半晌,心中空空無一絲念想。
待到近前她才看清,那兩點火光是被黑布罩住的白燈籠,手扶白燈籠跪在宮門口的,是頭戴銀麒冠,同她一樣白衣黑袍的洛琦。
距離他們上一次見麵,洛琦似乎更消瘦頹然,原本高挑單薄的身體跪在地上,像被人用蠻力折斷的竹。
四目相對,彼此都還看不清對方的臉,原本被毓秀密封在心底的怒火,憤恨,委屈,責怪,卻再也壓製不住,混沌成一團化解不開的怨氣衝胸而出,她腦子裏僅剩的唯一一個念頭,是拔了她賜給他的那一枚銀麒簪,插進他心裏。
“你跪在這裏幹什麽?彰顯你神機妙算,處處料人先機?”
洛琦不緊不慢地將兩隻白燈籠上的黑布剝下來,叩首對毓秀拜道,“臣是皇上的掌燈人,皇上暗夜行路,臣為皇上掌燈。”
燈籠上的黑布一去,兩束光驀然閃亮,照在洛琦臉上,更映襯他麵無血色。
毓秀兩隻眼被光灼傷,酸澀的隻想流淚,她極力想讓自己看起來麵無表情,可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像哭。
“暗夜行路……的確沒有比這無月之夜的三更時分更黑暗的夜了。這一條路,從來都是我一個人在走,哪裏有什麽掌燈人。”
洛琦直挺挺跪在地上,從來淡如雲霧的銀眸蒙了讓人心碎的哀傷。
二人一上一下地對望,各自心中皆千般滋味。
洛琦活了二十餘年,從未像今日這般流露真情,“臣是皇上的掌燈人,不管皇上認不認,要不要,臣隻要活著,就要走在皇上前麵。自家父選定臣做皇上布局人的那一日起,臣的命數已定,不為忠君之累,不為賢臣之名,無所不用其極,即便不擇手段,負盡天下人,也要為皇上達成所願。”
毓秀心痛的像被人淩遲,“你自詡為布局人,便可負盡天下人,不見敵我,隻有輸贏,瞞著主上布一個局中局,犧牲掉不該犧牲的人。你自詡為掌燈人,便可不忠君不為臣,把我身邊的人當成任憑你擺弄的活死局。你把朕當什麽,在你心裏,究竟把我當什麽?”
這天下間最冷酷的,果然是帝王之心。
逼問她在布局人心裏意味著什麽?
她想要什麽答案?要他實話實說,說那一句終其一生都不願承認的話。
“皇上是臣存在的全部意義。”
洛琦一聲歎息,字字皆傷,“就算臣鬥膽把皇上當作棋子,你也是輸贏中最重的一顆棋子,除了皇上,沒有人不能被犧牲掉,連臣在內,誰都是可以被擺弄的活死局。臣從拿到皇上禦賜的龍頭章起,眼中就隻有你,隻有這一念輸贏。即便千難萬險,不足一成勝算,臣也一定要贏的這一局棋。”
一字一句,清楚明白,皆出自他的真心。
毓秀望著洛琦的眼,滿心哀戚。
他說的不錯,九龍章是她給他的,布局人也好,掌燈人也好,都是她給他的,在他們還懵懂無知的年紀,她就在他麵前擺了一局棋,請他幫她下贏這局棋。
出身侯門,代代都是掌燈人,輸贏二字在洛琦心裏根深蒂固,他並非無情無義,試想一個無情之人,如何參透人情世故,以人為棋,謀算人心,可他寧願把自己的七情六欲都摒棄了,孤芳自賞做一個局外人,高高在上俯視眾生。
這些年的特立獨行,極度抽離,伴隨他的,隻有無窮無盡的孤獨寂寞,要做立於不敗之地的布局人,雖有天下無雙的慧眼,卻無法對人付出真心。
二十載陰暗裏的日月,神機司主也好,修羅堂主也罷,身為坐在那把椅子上爭奪權力的那個人,她明明是這一切陰霾的源頭,又如何責怪見不到天光的可憐人。
一瞬之間,毓秀釋然。
就算身上背著九五之尊,真龍轉世之名,她畢竟隻是一個凡人,左右不了乾坤歲月,生老病死。
人生如棋,不管是出身皇族,還是以兩畝薄田寥寥糊口,總逃不過四方一個困局,權貴之難雖不同白衣之難,是喜是悲,皆是一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命既如此,唯有迎難而上,竭盡所能,才不枉遊曆一遭人世。
一歎良久,毓秀麵上再無怨憤,“你平身吧,不必覺得寒心,也不必覺得委屈。你是我的布局人,也是我的仇人,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你。你要為我掌燈,自己要先走的端穩,謹記一步踏錯,萬劫不複的道理。”
洛琦眼前一片模糊,舌根苦澀難當,雙手交疊,五體投地,對毓秀行這一生最鄭重其事的一個伏禮,“無論中途是何等艱難險阻,皇上隻勇往直前。臣這一生,隻為皇上一人布局,隻為皇上一人掌燈,間或有時,皇上看不清那兩盞燈光,並非是臣不在了,而隻是為引狼入局布下的陷阱。”
毓秀到底沒有伸手去扶洛琦,他起身的時候兩條腿險些站不住。
在她來之前,他跪了多久?
這一長跪,又有幾分是為對華硯的愧疚。
半晌之後,洛琦漸漸挺直腰身,立在風中如一支與天比高的竹。
毓秀安心等他站穩,半掩了兩盞燈,不慌不忙端走在她之前。
她跟在他身後,路還是那一條路,腳踏青磚,耳邊隻有風聲,前後不見分明,宮廷樓閣隻剩深影輪廓。
這天地蒼穹之間,仿佛就隻剩他二人,夜風蕭索,聲聲如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