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8.18晉江獨發
晚膳時分, 宮人來報, 說洛琦殿下請毓秀去永喜宮一同用膳。
薑鬱一派雲淡風輕, 告退回永樂宮。
毓秀將奏折裝入食盒,親手拿在身邊, 坐轎去見洛琦。
洛琦一早屏退殿中服侍的宮人,待毓秀進門,他就叫人守在外殿,任何人不得進殿打擾。
毓秀從食盒中取出奏折, 遞於洛琦,“人心最經不起試探,試探人心,失望在所難免。自從何澤與南宮秋等幾位尚書彈劾劉先, 朝中無論是否薑壖一黨,都隨波逐流,鮮少有人力保,臣心如此,朕心甚痛。”
洛琦冷笑道,“右相想借機染指禁軍,何澤、嶽倫與南宮秋等必一並助力,朝臣無論心中作何理論, 都會選擇明哲保身, 隨聲附和也無可厚非。”
毓秀起身走到榻前, 看著桌上擺的一局棋, 輕聲歎道,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人雲亦雲是人之本性,隻為一己安寧祿位,忘卻人臣本分的搖風擺柳比比皆是。自作聰明的大放厥詞,有才有識的韜光養晦,謹小慎微的時常觀望,位高權重的狼子野心,說是一盤散沙,牆倒時卻眾人哄推,能恪盡其職的都在少數,更不要說心中時刻記掛著天下蒼生。朝中人心浮躁,淩寒之處隻有朕孤身一人,如何翻轉這一局?”
洛琦聽毓秀話中似有哀意,思索半晌,淡然道,“皇上在與臣第一次對弈時說過,棋盤上的棋子大多既不是黑子,也不是白子,而是靜待良機的灰子,他們在勝局明朗之前,絕不會顯露顏色。皇上要翻轉這一局,就要讓那些灰子都知道,無論幾番波折,你都會是最終的勝者。”
洛四公子心在局中,字字珠璣,雖學不來淩音那般嘴甜如蜜,也做不來華硯的左右逢源,大約是他一早就看透人心險惡,才不屑與世同濁,隻在乎勝負輸贏。
毓秀望著洛琦澄明清澈的銀眸,原本浮躁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取一顆黑子放入局中,點頭笑道,“思齊說的不錯。”
洛琦取一封奏章遞給毓秀,“一心為公的忠良雖少,淩寒處皇上也絕非孤身一人,除去過往你仰仗信賴的臣子,此番也有讓人驚喜之人。工部侍郎的奏折本是例行稟報獻帝陵寢修繕之事,卻也用了半篇文章,力勸皇上不要撤換禁軍幾位統領。”
毓秀回憶工部尚書一貫的行事風格,凝眉道,“阮悠謙恭謹慎,做官做的四平八穩,母上在位時,她規行矩步,從不多言,並不認人注目。且因她是阮青梅的同宗,朕便從未在她身上留意。”
洛琦將手裏把玩的白玉棋子放入局中,對毓秀笑道,“阮悠是阮青梅同宗,其本家卻是阮家宗族之中最弱的一支。阮悠入仕之前,與阮青梅並無往來。”
毓秀一皺眉頭,“阮悠當初入工部,並非阮青梅從中斡旋?”
洛琦搖頭笑道,“孝獻十年,阮悠高中探花,被紀老從翰林院爭去工部做郎中。隻因她為人低調,眾人皆以為她是借阮家聲名上位,無人在意她的賢能。阮悠才華出眾,辦事穩妥,阮青梅接任尚書之後要仰仗她行事,才以同族之名極力拉攏。”
毓秀冷笑道,“阮悠既已被阮青梅拉攏,便是舒景親係,莫非他上書力保劉先,是舒景屬意?”
洛琦指著奏折裏麵的內容對毓秀笑道,“阮青梅雖有意拉攏阮悠,阮悠卻未必已被她拉攏,依臣看來,她並非舒景親係,對禁軍換帥之事也隻是就事論事。文曰,劉先獻帝老臣,雖無顯功,也有勞苦,紀辭雖為良將,卻並非執掌禁軍的最佳人選,請皇上三思而行。”
“言辭隱晦,似乎是有什麽不可說。”
“依照皇後的朱批推斷,阮悠的本意的確是想對皇上示警。”
“思齊何出此言?”
“皇後看似寬言撫慰,實則言辭犀利,含沙射影,不止質疑阮悠人品氣度,還否定她為臣的忠誠。”
毓秀之前看薑鬱對阮悠的朱批,的確覺得他措辭違和,如今再細讀,內涵果然如洛琦所說,“可有方法補救?”
洛琦笑道,“皇上若信得過臣,準臣在朱批裏添上幾句話,大約還能撥亂反正。”
毓秀起身跟隨洛琦走到桌前,看他磨朱砂落筆墨,幾句寫完,批示中果然轉為欲揚先抑,明貶時褒之意。
難得他模仿的字跡也同她如出一轍。
毓秀回到棋桌前落座,低頭看棋,目光淩厲,“薑鬱初時十分謹慎,批示言簡意賅、中規中矩,表麵看來,並無不妥,如今卻也按捺不住了。”
洛琦將薑鬱批過的另外幾封奏折也稍稍做了修改,“皇上以禁軍的軍權為餌,有心之人知曉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的道理,即便明知是陷阱,也會毫不猶豫地跳進來。皇後心思縝密,對眾臣的底細了如指掌,他批的朱批,直對上書人的秉性喜好,潛移默化動搖人心。”
毓秀才要開口說什麽,殿外卻傳來陶菁的聲音,“時候不早,請皇上與殿下用晚膳。”
毓秀聞聲驚覺,掩藏眼中的戾氣,傳人布膳。
飯菜才上桌,侍從又來稟報,說皇後有急事出宮。
毓秀與洛琦相視一笑,麵上不動聲色,淡然回一句,“知道了。”
薑鬱批完奏折回永樂宮,恰逢伯爵府傳來消息,說昏迷多日的舒嫻終於轉醒。
薑鬱驚喜之下,匆匆帶人出宮。可惜他到伯爵府時,舒嫻又在昏睡,他便默默等了一個時辰,終於等到人醒。
二人才曆經劫數,又多日未見,心中感慨萬千。
舒嫻笑容慘慘,“伯良怎麽來了?”
薑鬱坐到床邊握舒嫻的手,“傷勢如何?”
舒嫻苦笑道,“襲擊我的人手段十分毒辣,才中掌時痛的死去活來,昏睡這些日,總算恢複一點元氣。”
薑鬱麵上難掩哀痛,“是我自作主張,弄巧成拙。”
舒嫻搖頭笑道,“我猜到之前派人打傷我的人是你,伯良本是一片好心,誰也未曾料想之後橫生枝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一語畢,兩人哀哀對望,半晌默默無言。
舒嫻見薑鬱形容憔悴,想到連日來的種種委屈,咬牙道,“隱忍一時,換得來日。”
薑鬱眼中有什麽一閃而過,被他用微笑掩飾過了。
舒嫻敏感地知覺薑鬱的變化,試探著問一句,“夫妻之禮……”
薑鬱苦笑著搖搖頭。
舒嫻心中五味雜陳,也不知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縱然伯良無法與皇上連枝,隻要你稍作手段,讓她無法懷上他人的龍裔即可。”
薑鬱回想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麵色陳鬱,眼神飄忽。
舒嫻見薑鬱心不在焉,心中越發不安,“伯良對皇上動了真心?”
薑鬱閉上眼再睜開,柔聲對舒嫻笑道,“靜嫻多心了。”
舒嫻麵色清冷,眼神淩厲,“我不在乎你對明哲秀動情,隻勸你不要荒廢自己多年的野心與籌謀。”
薑鬱難得舒嫻如此冷對,一時尷尬難言。
二人無言沉默時,門外有人通傳,說靈犀公主前來探望嫻郡主。
薑鬱從舒嫻床邊站起身,走到桌邊等靈犀進門。
靈犀一看到薑鬱就笑開來,“聽說伯良為了看三表姐,連晚膳都來不及用就匆匆出宮?”
薑鬱麵色冷淡,並不回話。
舒嫻撐起身,冷笑著對靈犀說一句,“公主相陪兩位皇子殿下,事多繁忙,難得撥冗來探望我。”
靈犀聽舒嫻意有嘲諷,挑眉笑道,“三表姐好沒良心,你遇險那日我還來過一次;方才聽說你醒過了,我就迫不及待地想看你恢複的如何。”
“多謝公主掛懷,臣的傷已無大礙。”
靈犀同舒嫻說話,一雙眼卻隻看著薑鬱,似笑非笑地說一句,“三表姐需靜養,伯良已來了兩個時辰,還不回宮?”
薑鬱明知靈犀刻意挑釁,溫聲囑咐舒嫻好生休養,甩袖出門。
靈犀對床上的舒嫻嫣然一笑,亦步亦趨跟隨薑鬱出門,又硬擠上他的車,“有勞伯良送我一程。”
薑鬱冷笑,“公主有車不坐,偏要坐我的車?”
靈犀緊靠著薑鬱坐到他身邊,支著頭望著他的側臉,“自從我出宮封府,想同伯良說一句話也難,今日你我好不容易見上一麵,自然要請你送我一程。”
“公主不怕傳出風言風語,被歐陽殿下知曉?”
“你我之間的傳言還少嗎?伯良該謝我為三表姐做了這些年的擋箭牌。”
薑鬱臉色一沉,“公主失言了。”
靈犀笑道,“伯良不必惱羞成怒,你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且小心些,不要在皇姐麵前露出馬腳才是。”
薑鬱冷笑,車子行到中途,他才開口問了句,“之前行刺皇上的事,可是公主所為?”
靈犀嗤笑出聲,“怎麽人人都懷疑我要殺她?”
“除了公主,還有誰想對皇上不利?”
“圖謀她的人豈在少數,伯良何嚐不是其中之一?你擔心她的安危,是你要留著她的人,借她的手替你鏟平障礙。至於之後她是死是活,於你又有什麽要緊?”
靈犀一句說完,不經意一轉頭,卻望見薑鬱麵無表情的一張臉,隻是他一雙藍眸裏的風霜寒意,著實讓人驚懼。
靈犀如遭雷劈,笑容僵在臉上,不敢再說一句。
薑鬱隻有怒到極致,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她上一次看到這張臉,是他被迫接受薑壖的安排,答應同毓秀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