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7 章 第 197 章
零很確信自己是在往回走。
漆黑的廊橋上滿目都是紅色的東西,浮現的那些人身形影影綽綽。
昏沉和迷濛中分不清日和月,倘若有人在此時大喊一聲,估計也沒人會回頭。
「你很累。」背後似乎有個低沉的聲音不解的在問,「為什麼還要活著回去受罪?」
拖行的腳步遲緩但沒有遲疑,零沒有回頭,只是抬手點了點身畔。
他盯著遠處的光微微偏頭:「我還清醒著呢。」
「我看你不太清醒。」
靜謐的黑色水面隨著這句話像是從記憶的匣子里抽取出了什麼東西一樣,華美的庭院日復一日,只有活在其中的生物會隨著時令的改變換上新裝或覆滿白雪。
枯黃草葉上的血色很是醒目。
那片血色在片刻的遲緩像是給了特寫之後又放大了開去,眾多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顯得嘈雜非常。
這時候倒還確實頗有些地獄的樣子了。
看著那些畫面,零知道自己不該笑,但他卻還是笑了起來。
「翻舊賬就沒意思了。」將重疊的那些抽絲剝繭般分離得很清楚,他搖了搖頭:「我只有那麼一次不算清醒的時候。」
隨著話語落下,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輕鬆了不少,從快步到奔跑不過幾息的時間,而時間在這個空間里好像也失去了作用。
腳下廊橋的觸感變得遙遠又易碎,那些東西在他的腳步下也是步步碎裂,重歸黑暗之中。
在觸碰到光之前,他有句話想和背後那人說,但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扯了出去。
為什麼他會清醒過來呢?
零睜開眼。
燈下浮現出的那張臉沒有半分血色,從容盡失,烏黑柔順的發梢上還在往下滴著水。
「早上好,先生。」
因為有人一直緊緊握著他的手。
……
之後的日子鬼舞辻無慘再沒提起過要將他變成鬼這件事,可能是因為天氣預報中提及最後的颱風過境后,接下來的一個月不出意料都會是無風無雨的大晴天。
他其實有最後提過一次,那一次他皺著眉聲音都快有些低聲下氣了,他保證將他的血液分送出去這件事,自己只會做這最後一次。
在零那快要再次把自己送進icu的劇烈咳嗽聲中,無慘到底沒將那話繼續說下去。
他不接受自己到了這個時代還要變成早在平安京便斷了最初源頭的鬼,有些事情徹底塵埃落定后就不要再掀起什麼水花來了。
能夠飲鴆止渴的湯藥也隨之停止,老醫生雖是遺憾不解但也尊重他的抉擇。
「出院手續什麼時候去辦比較好?」
說者雲淡風輕而聽者卻無法這麼從容,似模似樣翻開的書頁被大力地合攏發出了很大的聲響,零盯著扉頁上那倒置過來的字體,忍笑忍的很艱難。
抽起的氣息在喉嚨徘徊了一陣又悄無聲息地消散了下去,那一瞬間鬼舞辻無慘好像看明白了他不想在最後的時分還停留在這個地方。
雖然不甘,雖然還有想儘力一試而不顧代價的事想去做,在零近乎乞求的眼神中他頗為艱難地點下了高貴的頭顱。
面色近乎蒼白到透明,掖好了腿上蓋著的絨毯,在和煦的陽光灑落在身上的時刻,他幾近有些貪婪地呼吸著久違的新鮮空氣。
然後果不其然地嗆了一口風。
接下來的事情似乎就好辦了起來,汽車和輪椅的輔助總不比平安京的車馬顛簸,零慢慢跟著自己自由散漫的思緒想到哪裡便將地名報出口,直到無慘忍無可忍一腳剎車踩了下去,長長的車轍后,是刺耳的鳴笛聲響一時之間在此起彼伏。
「你哪裡都不能去。」
「去掉咖啡廳和百貨大樓呢?」零試圖和他討價還價。
「哪裡都不行。」
「……也好。」零點頭應聲但懨懨躺了回去,「那就回家吧。」
然而也是不知道什麼讓無慘在半途改了注意,睜眼無神地盯了一會兒窗外不斷略過的風景,零才發覺他們已經偏離了他所知道的道路。
所以說,獨斷專行這個毛病……
喔,有時候好像也會有驚喜啊?
盯著眼前開始顯露出些端倪的景色,零不禁貼著車窗湊得近了些,而頻頻向著後視鏡投去注視的無慘也稍稍放緩了車速。
沒有盛夏時分的閃耀,但一望無垠的海平面依舊閃著粼粼的波光,像是在晨曦中消融了泡沫般,從堤岸望去的大海與從沙灘望出去又是完全不一樣的景緻。
蔚藍的色澤如同藍色的寶石一般瑰麗。
空氣中的味道是寂靜又帶著些鹹味的,蓬鬆而遙遠的雲絮飄渺地在向遠處駛去,而說不準哪一個更遠,也有游輪朝著港口的方向正在漸漸靠岸。
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鈴響了起來——默認不能接受打擾所以最近很少有人會給他打電話,零低頭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看了眼,備註的名字是中島敦。
「怎麼回事?零你去了哪裡,為什麼他們說你已經出院了?是——」
「按錯。」趴在搖下來的車窗上掛掉了電話,零揉了揉耳朵,「還是被發現了。」
側身站在車外的無慘聞言回頭,他也沒問本還想回漩渦咖啡廳看一眼的零為什麼忽然就開始了迴避他們的探訪。
他只是將視線抓得更緊了些:「不下來看看?」
不知道這句話算不算明知故問,零估算了一下從這裡到欄杆旁的距離,頓了頓才說:「這裡的景色也很好。」
鬼舞辻無慘點了點頭,然而從來都是口不對心,詢問也只是慣例的他這一次也沒例外地直接拉開了車門。
摔出來的那道伶仃的身影被他沒有意外地抱在了懷中,無慘隨即邁開了步伐,停駐在了遙遙吹來的海風裡。
他背靠著大海,單手環在零的膝間而另一隻手托住了他的背脊。
交頸趴在那寬闊的肩膀上,零凝神盯著那海天一線看了很久。
他忽而覺得眼睛有點發酸,費勁地在無慘不解稍稍用力的抑制中他還是在他的肩膀上支撐了起來。
交換的高度著實少見,明明是被牢牢掌控在懷裡,零卻覺得這一次是他掌握了主動權。
想要親吻的衝動來的很突然,微微俯下身,他也這麼做了。
無慘睜著眼,殷紅眼底泛起了說不清也道不明的神色,後仰的動作似乎很想拒絕這個吻,彷彿那是將他捅了一刀又安慰般地塞入嘴裡的蜜糖一般。
圍欄的背後就是懸崖,無慘的氣息喘不勻地也變得急促了起來,退無可退抵在及腰的護欄上搖搖欲墜,從遠處一眼望去危險又極端。
這本該是他避之不及的東西,但到了現在他好像也將之拋在了腦後。
在心頭湧起的,這短促又眷戀,陌生卻又足以綿延久遠的情緒,從前蒼白匱乏的字句終於落到了實處,可天性又讓他無法確信。
漫長和短暫似乎都可以拿來形容那平乏無奇的記憶,他在千年中回頭眺望著,發覺自己竟無法有效地找到任何與之相似的東西來。
憑什麼。
憑什麼他無法長長久久、永遠地將這種一下子變得滾燙無比,又似是從胃裡湧出來的蝴蝶般翩躚的情緒牢牢地握在手中?
彷彿那從一開始就是一種供應有限的東西。
……有限的?
有限的,又有什麼要緊……?
*
在冷淡下來的溫度逐漸西斜的時分,他們終於回到了靜靜地沉沒在安寧之中,等待著主人歸來的公寓門口。
要說起來,這清清冷冷的公寓群環境確實很有既視感,鵝卵石鋪設著蜿蜒的道路,細長的流水淌過廊下,蔥鬱的綠植點綴得恰到好處。
也是過了時候,途徑的櫻樹與梨樹都還沒到開花的時令,深邃的綠意在漸漸朝著燦爛靠攏。
零沒說的是,其實太宰先生送的那本自己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就被扔出家門的書籍被他在夜裡偷偷撿了回來,靠近公寓的樹枝被人踩斷了一根,那就是他遺留下的罪證。
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有點心虛地盯著那處斷茬看了半晌。
新冒出的枝葉已將痕迹遮掩了過去,若是不仔細看,也根本沒人會察覺到那不妥之處。
僅是進門的把手上都薄薄但不可忽視地積起了灰塵,零心說他們這公寓買的也太虧了點,沒住上多久就是酒店都比這兒的出勤率要高,再往後,或許也沒有什麼實現價值的機會了。
走進屋裡找了最近的椅子坐下歇了口氣,瞥眼看了手邊固定電話上滿滿當當的留言記錄,慢了半拍他才記起來自己似乎是有將這裡的電話告訴過別人。
最早的記錄日期的顯示是他去了沖繩的那兩天,留言中的內容很簡潔,橫濱自然也是少不了花火大會的,數來數去,竟還有不少人向他發出了邀約。
當時定得匆忙,他確實沒來得及將行程告訴過別人,還是後續在社交軟體上放出去的內容才讓敦他們知道了自己不在橫濱,且收穫了一堆來自親友的關照。
聽著聽著,模糊的視野內無慘冷不防地伸手對著那些留言按下了暫停鍵,並且那手指在下一秒就放在了刪除的按鍵上。
「等一下!」零揉了一把眼睛扯住了他,「讓我聽完!」
雖然用的聲音很輕,但這舉動似乎沒得商量,無慘凝視著他眼底的黑青:「你需要休息。」
零很想說其實也不差這一會兒了,在這之後他能休息很久。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不甘嗎?
那是有一點,人之常情他也無法免俗,但要接受這個事實似乎也比他想象的要容易。
至少他想要確認,在自己的身邊還是有許多人簇擁著,也是願意目送他走完這最後一途的。
不願退讓地抬頭對視而爭執還未起,忽而有一陣清風吹來捲起了飄窗旁安靜垂落的紗簾,飄動的影子里,有什麼東西也在隨著一起簌簌搖動著。
零的注意力轉移的很快:「……這是出門的時候忘關窗了?」
果然窗檯附近已經是一片狼藉了,沙塵滿地都是,還帶著枯黃的草葉和枝條,而那糾纏在一起的地毯估摸著也不知道被這些日子裡的雨水給打濕又晒乾多少次了。
然而看著那個角落,回過頭時零卻發現無慘怔住了,梅紅色的眼裡寫滿了極為荒誕的不可置信。
「……你種的,到底是什麼花?」
微微垂頭的青色花枝似乎在下一刻即將跌落在滿是枯萎草葉的花盆裡,西斜落日的餘暉半明半暗,一時之間零竟不太確定那到底是否存在於眼前。
半晌他一拍桌:「扶朕起來!!!」
無慘:「……?」
「朕還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