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下場
庶出記嫡出,為的是日後永遠改變這個人的出身,在記名的流程上是有些微妙的——不能講說原是庶出,生母是誰,因為什麼事情記做嫡出云云;而是要說此人就是嫡母所生的,如今承認她的嫡出身份,其中不允許提到生母。
老族長念得緩慢,眾人都站著不敢動。念完了,裝束妥帖的傅錦儀上前來,在老族長身邊給祖宗磕頭,隨後給要認的嫡母陶氏磕頭。她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禮,給陶氏行禮的時候,她看著上頭的牌位,眼角無聲地流出淚來。
她拜完了,起身退到外頭,突然覺著渾身一松。她退出去的時候抬頭看了看天,心裡想著:娘親該是會覺得寬慰吧,她的女兒能夠以另一個身份活著,還活得好好的!
老族長沒有多餘的話,他親自將牌位後頭的柜子打開,從中取出族譜,在嫡枝的下頭記下傅錦儀的名字。等他莊重地將族譜放回,這記名的禮數就成了。而緊隨其後的,就是為傅欣儀出族。
相比於前頭記名時眾人艷羨的神色,此時的出族卻是令人惶恐畏懼的。很快,傅欣儀被拖了過來——她穿著一身青色的粗麻布下人衣裳,手被捆在身後,頭臉是今早上才新梳洗的。看著雖然乾淨,但那張臉是瘦骨如柴、憔悴萬分地,四周姐妹們瞧著都嚇了一跳。
傅欣儀被人架著,雙腳都拖在地上,半分也站不起來。她臉上還露出極力忍耐痛苦的神色,一看就是當初挨板子的傷沒好。
這個時候,距離傅欣儀挨家法已經過去了二十多日,她那後頭的傷該好了大半的。然而她一直被關在柴房裡,看守的丫鬟婆子知道她要出族,哪裡會給她一分好臉色。婆子們給她吃的都是冷水冷飯,衣裳棉被也不給,讓她鑽進草垛子里睡。那治外傷的葯是金貴的東西,上頭老夫人和謝氏都不管不問,自然不會有人給她送葯。
若是一直這麼下去,她後頭的傷就會發炎化膿,早晚要了她的命。她一度以為自己會死在柴房裡,卻不料到,在第三日的深夜裡,她的二姐姐傅柔儀遣了人送葯給她了。和別的姐妹兄弟不同,這個傅柔儀倒是天生的純善,傅欣儀出族后就什麼都不是了,對任何人都沒有價值,故而誰不會去管。唯有傅柔儀,是真心念著血緣的情分給她送葯。
那個時候的傅欣儀哭得淚流滿面,心裡想著:還以為來送葯的是自己那三哥哥呢,原來是二姐姐。哭了半晌,她又想起來從前自己對傅柔儀並不好——同為庶女,她在謝氏跟前換來了稍微好些的生活,便在其餘的庶女面前耀武揚威,對傅柔儀這樣沒出息不受寵的庶女是最看不上的,平日沒少欺凌人家。如今自己落難了,人家反倒不計前嫌。
傅欣儀為著從前的自己哭了一場,也為著她那三哥哭了一場。她用了傅柔儀的葯,雖然因為用藥晚了傷口已經發炎、痊癒地也很慢,但她至少保住了一條命。她仍然滿心期盼著她三哥傅德敏能過來看看她,這一等就是二十天,她等啊等,最後連個影子也沒等到。
傅欣儀終是死心了。她順從地被拖到了祠堂外,被人扔在院子里,靜靜地趴在地上。她知道,這個時候傅德敏就站在孫輩裡頭,但她沒有抬頭去看。
罷了,罷了,她這樣的妹妹,傅德敏怕是也不稀罕吧。
眾人的目光紛紛看向地上趴著的人,或嫌惡,或畏懼,或憐憫。老族長懶得理會她,展開卷宗將她的過錯念了一遍,隨即跪下上香要求將此人逐出。香插上了,老族長再次開了那個柜子,從族譜里找著傅欣儀的名字,用硃砂劃掉。
輕飄飄的一劃,這個人就不屬於傅家了。
縱然知道結果,在這一刻,傅欣儀還是心神震顫。她渾身都在顫抖,那拖她過來的兩個婆子再次架住了她,堵著她的嘴拖出去,塞進了一輛先前準備的馬車。
底下傅柔儀、傅婉儀等姐妹兄弟們都看得心驚膽戰。傅婉儀年紀尚小,忍不住低低詢問身邊的傅萱儀道:「五姐姐,六姐姐就這麼被趕出家門了?她的傷還沒好,身上連個包袱都沒帶,我看那馬車裡也沒什麼東西……就這麼趕出去?」
傅萱儀回了她一個涼寒的笑,淡淡道:「是啊,就這麼趕出去!難道還要給她銀子傍身?她是犯了大錯被逐出的,按著咱們祖上的家法都是要扒光了扔出去的,一樣東西也不準帶走!不過是咱們府里名聲在外,才給她穿了衣裳。」
傅婉儀聽得臉都白了。另一邊的傅錦儀靜靜站著,並不做聲。
傅欣儀的確很可憐啊……被謝氏威逼利誘,做出了謀害人命的大罪!但傅錦儀可不會因為她可憐,就對她寬容!
傅欣儀能落到這一步,其實還是源於她自個兒的貪婪,和內心的狠毒!如果她不對劉家的親事動心,不生出要踩著別人的性命去得到利益的卑劣心思,她就不會被謝氏蠱惑,在一開始就會拒絕幫謝氏投毒!是啊,劉家的親事很誘人啊,但傅德曦也是她的大哥,憑什麼要犧牲傅德曦的生命來成全她!
至於謝氏是不是哄騙她,那是另當別論的。決定傅欣儀命運的其實不是謝氏,還是她自個兒的心魔!
而事情敗露之後,也該傅欣儀倒霉,攤上了一個不爭氣的哥哥。最後,她的命運就發展成了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傅錦儀眼中,這樣的下場完全是她咎由自取!甚至,若是老夫人不夠心狠沒有做出這麼嚴厲的懲處,她傅錦儀也絕不會饒過傅欣儀的!膽敢對她的曦兒動手,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載著傅欣儀的馬車越走越遠。馬車裡原先是靜悄悄的,後來隱隱聽見了嚎啕的哭聲。傅老夫人的神色始終冰冷無情,對傅欣儀沒有半分寬容憐憫。
傅老夫人並不是一個嚴苛冷酷的人,但那要看對誰。傅欣儀做出的事情實在逾越她的底線,傅德曦可是嫡長子啊,是她的嫡長孫啊!傅欣儀動誰不好,竟然敢謀害傅德曦。
很快,馬車走得無影無蹤了。老族長退了出來,關祠堂,同眾人一道行禮告退。
***
整個八月份里,因著對傅欣儀出族的嚴厲懲戒震懾了眾人,傅府上下都安安分分地,無人生事。
八月十五的中秋是三太太辦的,倒是中規中矩,沒出什麼差錯。八月十五之後,傅錦儀本以為天會涼下來,結果隨後的三日當真是熱浪滾滾,還沒有下雨,差點沒悶死她。這三天過去后,天氣卻又驟然地冷下來。一冷一熱之間,傅錦儀毫無懸念地患了風寒。
這一病可好,渾身哪裡都疼,硬是在屋裡窩了七八天沒出門。她想做點綉活打發時間,誰知一做就頭疼。她悶悶地躺了好幾日,唯有聽著七夕和她說外頭的消息能稍微解悶。
七夕帶回來的消息,多半是謝氏和三太太兩人鬥法的趣事。謝氏那邊如何悲慘,三太太又如何急急地撤換謝氏安排在各處的人手,兩人掐得熱火朝天,而每日為愛女傅嘉儀傷心的謝氏顯然狀態很差,不是三太太的對手。
而在八月底的時候,七夕帶回來了另一個不同尋常的消息——是有關傅欣儀的。
「……八姑娘您不知道,老夫人是真的動了大怒了,真沒給六姑娘一個銅板!唉,現在也不能叫六姑娘了……傅欣儀她被扔在了京郊一個陌生的村子里,附近也沒有咱們府的莊子。其實扔在村子里也是好事,若是扔在車水馬龍的地方,她一個十三歲的姑娘,怕是很快就能讓歹人擄走了。只是啊,這傅欣儀到底是命不好。」
「她被扔下之後,為了活命,便謊稱是淮南人,家鄉發洪水后逃難來的。她在那村子里乞討了兩日,實在活不下去,就賣身進了村中地主家裡做婢女。只是這婢女不好做,她嬌養了一輩子哪裡會幹粗活,很吃了些苦頭。誰知更糟糕的事兒還在後頭,那家的地主老爺看她有幾分姿色,又打聽了說是名門望族裡逐出家門的,就看上了。」
「那個地主老爺半推半就地,把她收用了。然而還沒等著抬姨娘,那家裡的大婦是個母老虎,潑辣地很。收用沒兩日,大婦當著地主老爺的面把她拖出來毒打,說是一天打了五頓!挨打就挨打吧,偏偏傅欣儀是個小姐的身子,禁不住打。也不知是不是第二日又挨了打,反正傅欣儀最後是被打死了,屍身裹著埋進了地主家後山的墳地里。」
傅錦儀聽完了,輕輕嘆一口氣。
「出族的人,到底是死路一條。」她搖頭道:「這傅欣儀的確命不好啊。」
就是命不好。若她稍微有點福氣,在事情敗露之後把謝氏供出來,她至少用不著被出族。再退一步,若是她的胞兄傅德敏稍微有點良心,在她出族后偷著接濟她,至少能讓她過上吃飽穿暖的平民的日子。再等個兩年,她找個莊稼漢嫁了,這輩子未必不能過好。
可惜啊,這些她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