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夢魘 三
兮照停下步子望向他們,笑容含蓄客氣, 多一分諂媚, 少一分虛偽, 有點不卑不亢不得罪人的意味。
「實在是抱歉, 今天我有朋友在, 恐怕不能陪諸位把酒言歡。」說完,他走到了桌前, 拿了一隻空盞斟滿, 將手裡的酒壺放下,雙手執杯, 「敬各位一杯, 聊表歉意。」
他不急不緩的稍稍一禮,仰頭一飲而盡。
「就敬一杯?糊弄大爺呢, 不行啊小美人兒,至少得喝三杯。」
蔣謙隔著屏風看不見那邊的狀況, 聽聲音能分辨出, 就是方才那個猥瑣兮兮的人, 皺著眉剛要起身, 卻見兮照輕輕對他搖了搖手, 示意他稍安勿躁。
兮照頷首淺笑,「好, 三杯就三杯。」
蔣謙凝眸, 心知這種事情他肯定常常遇見。
戲子在世人眼裡是個假面待人的下九流行當, 說難聽一點不過是供人消遣的玩物, 大戶人家褻狎男伶更是見怪不怪,有些喜好男風的紈絝子弟玩膩了小倌,更喜歡好身段的男伶。
不過只是上風光,台下難免被人看低一眼。
三杯飲盡,只聽那邊又道,「這三杯是敬本大爺的,在座還有三位兄弟,你可得一一敬過,一人三杯。「
兮照依然面不改色,可是蔣謙和夢鱗忍不了了,同時站起身來。
蔣謙怕夢鱗脾氣太爆,攔住他低聲說道,「你呆在這,我去就好。」
他走向兮照,不動聲色的將他往身後讓了讓,這才看清了那幾人的長相。
一桌四人都在抬頭看他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
幾人的相貌比蔣謙想象中的要平平無奇,乍看起來還有那麼三分道貌岸然,難以想象剛才那些輕浮調戲的話是從這些人口中說出的。
蔣謙抱拳微微一禮,「我這位朋友一向體弱,不宜多飲,還請各位海涵。」
其中一人玩味的看了他一眼,捏著杯子哼哼一笑,「他不宜多飲,那你就替他陪我們飲了吧。」
蔣謙鐵青著臉,眼裡隱隱含有怒意。
如果說這邊還是暴風雨前的壓抑氣氛,夢鱗那邊已經直接開始電閃雷鳴。
只見四人身後的屏風被一腳踹倒,其中那個微胖的男子反應最為迅速,抽劍回身橫斬而出,將屏風攔腰砍斷,一掌劈了出去。
轟的一聲,半扇屏風落到了一層,下面傳來一陣尖叫,沒一會又變成了咒罵。
夢鱗抱著手臂怒目圓瞪,冷笑道,「給臉不要臉了是吧。」
陸楊成一臉崩潰的也站了起來,還想打圓場,「大家都是出來尋個樂的,何必搞的這麼劍拔弩張呢。」
那個嘴角長了顆大痣的人被倒下的半截屏風砸到了腳,正嘶嘶哈哈面目扭曲的怒視夢鱗,「哪來的野種!」
夢鱗二話不說,動作極快的拎起身旁的椅子,眨眼間出現在大痣的面前,瞳孔驟然一縮,舉起凳子在他身上砸了個四分五裂。
蔣謙心說這一架怕是打定了,對兮照道,「去找陸楊成。」
轉眼間剩下的三人已同時拔劍攻向夢鱗,銀光四起,蔣謙撲身向前,舉起臨淵劍替夢鱗格下一擊。
剩餘兩道劍光交叉劈下,夢鱗就地一滾,化回了原形靈巧的避開。
兮照站在陸楊成身邊,看著那隻裹著靈光身形矯健的三花貓,略一挑眉。
劍光一閃,臨淵出鞘,疾如閃電般刺向那個小胖子。
小胖子雖然看起來笨拙一些,但是身手明顯是幾人中最好的,他靈巧的側身避過,橫起佩劍劃出一道銀白弧度,迎上再次劈頭而來的臨淵劍。
兩劍交鋒,碰撞時一聲脆響,劍芒皆是大盛,殺氣催動周圍暗流涌動。
陸楊成急的直跺腳,心說什麼時候打架不好,王牌打手走了你們才打,看這勢均力敵的架勢,對方人又多,要不了多久就會吃體力的虧。
兮照難得的斂了笑容,盯著蔣謙的一招一式,神色凝重。
如果他沒有看錯,臨淵劍上瑩白的靈流里,分明纏了一絲血紅色的霧氣。
幾番交手,小胖子向後掠出數步,臉上冒著虛汗,皺眉道,「你是青虛宗的人?」
蔣謙還費神想了想,「不算是吧。」
說歸說,他們手中的劍卻一刻不曾退讓,招招凌厲。
忽然身後一陣勁風襲來,蔣謙正與小胖子纏鬥,回過頭時已是避無可避。
砸了腳的大痣男雙手握劍,迎頭劈下,眼看著就要將蔣謙一分為二,忽然一條身影撲了過來截住大痣,倆人滾作一團摔在了地上。
陸楊成翻身坐在他身上,隨手抄了個酒壺在他腦門上砸了個細碎,又抓著他拿劍的手死命的朝地上磕,直到他鬆了手,才一伸腿將劍踢到了兮照腳下。
「扔到樓下去!」
大痣滿頭是血,抹了把臉怒吼一聲,發力將陸楊成掀出去,一骨碌爬了起來抬腳就踹。
陸楊成擰身一躲,揮拳砸在他臉上,啐了一口,「當老子好欺負是吧。」
整個二樓的人都一鬨而散,只有幾個好奇心重的遠遠躲著,探出個腦袋看熱鬧。
夢鱗雖說以一敵二,但他那種不講道理的野打法還真是一點虧都沒吃著,抓的那兩人衣衫破碎,滿臉血印。
蔣謙自從跟著弘青修習之後劍法突飛猛進,又在援翼山上無意間以劍入道,只見臨淵劍劍勢越發咄咄逼人,小胖子招式已亂,慌亂之中節節敗退。
陸楊成向來勝在機靈,在青虛宗和弘霖鬼混了一陣,如今也能算的上是個戰鬥力了。
一路顛肺流離之後,他們終於都不再是從前那種任人宰割的草包。
「住手!」
率先認出這個聲音的人是兮照,他眼底閃過輕微的詫色,「你怎麼來了。」
小胖子餘光掃過,臉色一沉,「周子云!」
霎時間所有人都住了手,面帶疑惑的看著這個雲天宗失蹤了多日的少主。
蔣謙歸劍入鞘,心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見的面到底還是沒能避開。
周子云看見他也有些驚訝,朝他微微一頷首,立馬視眾人於無物的快步走向兮照,毫不避諱的伸手將他攬進懷裡,「你沒事吧?」
兮照搖搖頭,低聲說了句沒事。
在場的人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周子云這個人,性格溫和老實,甚至於可以說是有點木訥,怎麼看也不像是會尋花問柳的樣子,如今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和男伶摟摟抱抱,難免讓人多想這些日他下落不明究竟是幹什麼去了。
可是想歸想,疑惑歸疑惑,也沒人敢開這個口跟他杠。
周子云抱拳一禮,」不管方才發生了什麼,如果不是什麼血海深仇,大家給我個面子,都停手吧。「
周子云讓他們給點面子這件事,其實根本就是在給他們面子,小胖子最機靈,連忙回禮道,「方才和幾位公子有些誤會,多有得罪,也望少主海涵。」
調戲兮照的那個人讓夢鱗抓了個大花臉,哆哆嗦嗦的看不清是什麼表情,總之全沒了剛才說周承天不是東西的氣勢,血珠順著臉頰滾了下來,傻愣愣也沒想起來要伸手去擦。
在如今的情勢下,得罪雲天宗的少主,總是沒好處的。
蔣謙等人這一架打的也沒佔多少便宜。
夢鱗上躥下跳的倒是一點也沒傷著,陸楊成挨了一拳,嘴角破了,罵罵咧咧的非要再捶大痣一頓。
蔣謙掛了彩,胳膊劃了個口子,血跡在白衣上暈開一片。
其實這些人最該慶幸的不是周子云不計較,而是將妄沒在。
「都是因為我才會鬧成這樣。」兮照歉疚不已,「這裡離我的住處更近,你們先跟我回去處理一下傷吧。」他回頭看看周子云,忍不住嘴角微翹,「反正家裡有個傷患,什麼葯都有。」
周子云一遇上他,剛才那番氣度不凡的樣子立馬煙消雲散,不好意思的低頭撓撓鼻子。
周圍看熱鬧的人默默的散開,陸楊成率先反應過來,「不能讓他們走!」
蔣謙不解,「怎麼了?」
陸楊成指指他肩頭上趴著的夢鱗貓,「大哥,你家有貓妖,讓左鄰右舍看見了,得怎麼想?」
蔣謙聞言神色一肅。
夢鱗翻身跳下變作人形,眨眨眼道,「沒關係,我可以洗掉他們的記憶。」
雖說將妄這個哥夫天下第一不靠譜,還老琢磨著給他栓鈴鐺好拉出去遛,但他對夢鱗是嘴上不承認,心裡卻疼的很,沒事就拎著他出去指導教學,教他好好修鍊,一年下來,夢鱗生生被逼成了個精進不休的好孩子。
忙活完戲樓里的爛攤子,該止的血都已經自行止住了,兮照還是堅持要他們一起回去包紮一下。
聰明人和聰明人打交道最不費勁,蔣謙當然能明白他什麼意思,絲毫沒有推辭。
撞都撞見了,趁機把話說清楚也好。
傷都不是什麼嚴重的傷,三下兩下就處理完了,為了不顯得太過正式,周子云和蔣謙就坐在院子里的台階上,乘著月色促膝長談。
蔣謙撿了根樹枝,在地上隨手寫寫畫畫,「你有沒有想過你走了之後,他怎麼辦?」
周子云大大咧咧的叉著腿,兩隻手搭在膝蓋上,爽朗一笑,「我帶他回去。」
「這…承天宗主能答應嗎?」
「不能我就帶他浪跡天涯去,反正我也不想接什麼雲天宗的擔子。」
蔣謙淺笑,「那就好。」
周子云躊躇了一會,「謝謝你們…護著他。」
蔣謙道,「朋友之間什麼好謝的。」
兩人沉默了片刻,各自心裡揣摩著正事要怎麼開口。
「那個.……你為什麼沒和師叔在一起?」
蔣謙愣了愣,「師叔?」
「就是鬼王.……」
蔣謙沒忍住噗嗤一笑,都說周子云向來彬彬有禮,果然不假,正道人人得而誅之的將妄,他竟然還會謙遜的稱一聲師叔。
蔣謙道,「他有些事情要做。」
周子云苦笑,「是跟雲天宗的事吧。」
蔣謙托著腦袋,亦是苦笑,「如果我說,他從援翼山出來之後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在家潛心種菜,前幾日才離開的,你信不信?」
周子云詫異,「可是我遇到過他,還被他打傷了.……」
「那是他的大徒弟,兮照見過將妄,你可以去問問他。」
「.……」
「不過葉安確實是他殺的,也算是事出有因吧,其實解釋這些也沒什麼用,人們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
蔣謙原本想趁機試探周子云,卻發現他滿臉的不可思議一點也不像裝的,心裡更加奇怪。
難道是他老爹的計劃不肯跟這個性格過於淳厚的兒子說?到是也有可能,可是如果周承天和崔玉榮有勾結,又怎麼會讓崔玉榮打傷自己的寶貝兒子?
周子云好半天才訥訥道,「其實我真的很討厭這些事情,如果我不是他兒子就好了。」
蔣謙也道,「誰不是呢,如果將妄不是鬼王就好了。」
兩人默契的嘆了口氣,相視一笑。
回到家時夜色已深,蔣謙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明明又困又累,但是昨夜接連的夢讓他恐懼睡眠,心裡有些隱隱的不安,總覺得夢裡的種種都不像是什麼好兆頭。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真的很想他。
最起碼有他在,什麼也不用擔心。
直到後半夜,蔣謙好不容易才有了睡意,卻被砰砰的敲門聲給驚的一躍而起。
夢鱗站在門外,鞋都沒來得及穿,焦急不安道,「小鯉出事了!」
蔣謙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你別著急,慢慢說。」
夢鱗一揚手,腕間的靈石黯淡無光,「我不知道究竟怎麼了,但我確定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