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乾宮密談燭幽明
“姑娘,薛姑娘……”
幾聲呼喚,臉上淚痕斑斑的容嬤嬤,終於把兀自望著屋門外濃稠夜色出神的秦詩雨叫醒。秦詩雨這才發現,這座停著景嬪棺槨的屋中,除了自己和容嬤嬤,便隻剩下兩個在打掃清理小桂子弄汙的地麵的太監公公了。女醫官、侍衛等人,早已隨皇上和太子去得遠了。她心中有一陣恍惚和疑思,為何對上白吟風回頭這一眼深深凝望,自己竟會心亂心慌,直像一隻想要躲避虎豹的小動物一般,立刻就想躲開他的目光,從此銷聲匿跡讓他再難發現自己。就算是那天,替容嬤嬤求情時對上他狠練的目光,也不如此刻他這一眼深有意味的凝望來得驚心動魄。
“姑娘,我們回去吧?”容嬤嬤拉起她的手,最後回頭凝望了一眼安詳沉睡般的景嬪,行至檻間,仍不舍地四顧這昔顏宮四壁內外,仿佛預料到它曆經數十年熱鬧繁華,終將沉寂冷宮蕭瑟的命運。她微歎了一口氣,大掌微微用力握了握秦詩雨的小手,秦詩雨竟感到了一種不同於秋夜清寒的溫暖,使她不由自主地結束了對這美麗昔顏宮的東張西望,和對寒夜的癡忡,怔怔抬頭對上老人滄桑的麵容,她寬闊的臉正帶著一分微笑看著自己。下一秒,溫和的語聲響起:“姑娘,你若喜歡這昔顏宮,過些天,老身再帶你前來。夜深了,我們不擾景嬪娘娘了,回去吧。”
秦詩雨微笑頷首,卻直覺得感到容嬤嬤的笑眼中藏了幾分未曾吐露的秘密。從容打開步子,隨著老人邁入夜色深沉中,相信她所謂的幾天後再來,便是揭開那眼底迷霧的時間。
一老一少相視一笑,倒似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麽,正攜手走出昔顏宮,忽在宮門口迎麵碰上個老太監,尖聲細氣的聲音似鐵絲兒般驟然響起,倒讓人覺得有幾分不寒而栗:“是薛流嫣薛姑娘吧?皇上叫老奴傳話,說請姑娘去一趟乾明宮。”
容嬤嬤一聽這話,臉色就有些變了,連忙靠過去在寬袖遮擋下遞過剛褪下的鑲金銀鐲,老太監立刻就陪起了笑:“嬤嬤有什麽吩咐,但說無妨,何必如此?”話雖這麽說著,枯枝般的手卻迅速將鐲子放進了袖內。容嬤嬤這才開口,也是陪著笑打著哈哈:“公公,你看這薛姑娘遠道從淥國來,不識我們舒國規矩。恐怕是今天來看視景嬪娘娘說錯了話,一個不小心就惱了皇上。您平日裏在皇上麵前說話可是個有分量的主,這薛姑娘若不會說話惹皇上生氣了,您得多擔待著點兒!”老太監一聽這幾句,一張瘦猴臉頓時笑得如老橘皮般跌宕起伏,口裏“哎、哎”著應了幾句,一抖拂塵,領著秦詩雨便往東邊去了。臨走時,秦詩雨衝容嬤嬤點了點頭,又露出幾分無謂的笑,倒似是怪嬤嬤多慮,不該舍了鐲子給他。
望著秦詩雨的背影漸遠,容嬤嬤伸手捶了捶右腿,疼得齜起了牙。這老寒腿每逢天氣變化,便要作怪。她抬頭望著更黑濃粘稠的天空,烏雲滾滾中,璀璨的月華早已沒了蹤影。她默默搖了搖頭,獨自回儲女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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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昏人不靜,已是二更時分,夜深沉。
乾明宮如同一頭蟄伏了千年的巨龍,盤桓沉眠在寂靜的莽蒼中。無聲無息,卻有攝人心魄的力量。那種雄偉剛強的氣勢,總讓所有第一次見到它的人,生出一種想跪拜頂禮的衝動。此時的秦詩雨就有這樣的感覺。曆史的滄桑感深深凝聚在這座洪偉的黑色宮殿之間,讓它充斥了底蘊、幽塵和一些有關江山烽火社稷天下的老舊故事。轉過十幾條簡單卻霸氣依然的梁柱,她終於在那老太監的帶領下,來到了正殿門口。老太監躬身尖聲唱道:“皇上,薛姑娘到了。”
許是因為他刻意想發出柔和卻顯得特別別扭的嗓音打破了這夜晚的靜謐安寧,空曠的殿中盤旋完這聲稟報,就響起了一聲倦怠的悶悶回應:“哦?那進來吧。”老太監一使眼色一努嘴,意思讓秦詩雨趕緊自己進去,見她邁步向前,他立刻躬身退後,順手關上了殿門。
那殿門關閉時竟然發出經年磨損後沉重的吱嘎聲,撕金裂帛般刺耳撓心,讓人渾身不舒服,並寒毛倒立。真不知道這皇帝是如何忍受這道玄鐵大門每天如此開開合合的。秦詩雨在心裏嘀咕了一句,腳下倒是不停步,繼續走進空曠的大殿。她目光不偏不倚不高不低,正好對著高坐龍椅上的白[王景]。此時的他看起來倒更像一個普通的老人,龍袍因累贅厚重早已脫下,隻著了輕便的錦衣便服,頭上的垂琉也早已摘下,隻結了個簡冠插了根香檀木簪,他斜斜依靠在龍椅上,顯得分外疲倦寥落。
鼻中嗅到一股濃濃的龍涎香的味道,似乎是從那個香爐的氤氳白煙中散出。初時倒覺有幾分安神鎮定的效用,等走得近了,卻覺得濃鬱得過分,讓人有些昏沉。恰如冰激淩上加綴的巧克力,多了一分便是膩了。這皇家氣派,果然便是以濃重雍容為尊吧。
“參見皇上。”
幾番沉吟,她終於行至他麵前,短短的路程在這空曠殿宇中竟顯得如斯冗長。秦詩雨眼波流轉間,雖然自身沒什麽武功,卻因為一種本能的強烈警惕和直覺,感到在那懨懨的王者倚靠的龍椅之後,那光影暗然的黑暗之中,潛伏了不知多少高手。想必一旦這個淥國秀女有所異動,瞬間就能出手將她製服。
“來人,掌燈。”帷幕後一個太監應聲而出,將幾盞宮燈次第點亮,原本死氣沉沉地宮殿,頓時籠入了微白的燈光中,少了幾分神秘,多了幾分蕭然。“你們,都退下吧。我說的是,全部。”話音一落,秦詩雨明顯感覺到帷幕的黑暗後原來那種讓人氣悶的壓力感驟然消失,一時之間,偌大的殿堂中就隻剩下她和白[王景]相對而視。
“平身吧,孩子。淥國船造執事薛如龍,他一直是這個職位沒變吧?我曾在多年前見過,沒想到他竟然會有你這樣一個女兒。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啊,是慕容叔叔還在世的時候吧……”仿佛自言自語般,玉階上的將老之人陷入了沉思,秦詩雨心道,[王景]帝竟然見過薛如龍那糟老頭?她卻沒想到,薛如龍也曾年輕過,不是一直都是那副糟老頭的模樣。又暗忖著他口中的慕容叔叔是誰,似乎沒見過相關的記載。又見他目光轉來看向自己,她渾身不自在,隻好衝著他擠出個笑容,尷尬又勉強。忽見他招了招手,連忙上前幾步走到他跟前,卻見白[王景]從袖中捏出一紙薄箋,看得出,正是景嬪所寫的素心蘭。王者一伸手,竟是要她接過,秦詩雨連忙接了過來。隻見紙箋上斑斑點點,竟似又有新淚著染,她心頭不禁一陣酸楚,忍不住為這生在帝王之家中的兩人歎息。誰能想到,一個九五之尊,枉自雄踞一方為王,威加四海,睥睨八方,卻終究連自己心愛的女人也保護不好,還親手斷送她無辜性命。落得個重泉永隔,從此魂空心落,渺渺茫茫。
“皇上節哀。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又豈在生死之隔?情之一字,隻在心念。”秦詩雨實在想不出什麽可以勸慰他的話語,但總覺得還是應當說些什麽。
“好一個豈在朝暮,豈在生死。可若不說情字,單說不相負,朕就已經負了她太多!當日,朕狠心賜鴆,以為是她負心薄幸,背叛於我,誰知道,薄幸二字,景嬪她從來當不得。是朕……朕才是薄幸之人,負心之人啊!”白[王景]隻手扶額,半邊袖口遮住了麵上的神情,讓秦詩雨隻能從他痛苦的語聲中分辨他的悔恨和悲傷。她正想開口,白[王景]卻又抬起頭來,定定看著自己,和藹卻仍帶著王者威嚴的話音再度響起:“流嫣,是你發現的這首詞吧?是你讀懂了它,讓容嬤嬤買通禦書房的嬤嬤,給朕放在書桌上吧?”秦詩雨默然點頭,卻聽不出他話音中隱藏的意味。“你知道嗎?當朕看到這箋素心蘭詞,還以為是景嬪從九幽之地給我來信了!可朕當時卻無半分驚慌或害怕,有的,竟是欣喜若狂。”
白[王景]的眼中透出一絲光亮,使得他本來死氣沉沉的麵容顯出幾分活力和歡喜。繼而,他眼中又帶上了幾分疑惑,念道:“倩友人,杯勤遞。酒婁婁,歌終秋……浥塵去,醉相扶。荻蘆花,彩箋修。流嫣孩子,你看的懂她寫的什麽嗎?景嬪從不飲酒,卻為何寫出醉酒的句子?而且如今看來,她的死是被人設計,可是誰又要來設計淡泊名利、與人無擾的她呢……她打這樣的啞謎,是為了告訴我什麽,或是為了隱藏什麽,可惜無論是害她之人甚至愛她的我,或許都沒法看透這個謎。”
秦詩雨點點頭,低頭看著紙箋中這幾句,眉頭也是微顰不展。聰慧如她,竟然也猜不懂景嬪的意思。
“嗬嗬,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我今天叫你來,是要謝謝你,不僅是我,也代她謝你。幸有你,我才不至於誤解她那一顆心;也幸有你,她留下的遺筆才得以現世……她去了,便讓她去吧,反正過不了多久,我也是要去陪她的。”白[王景]朝著正欲反駁他這句話的秦詩雨揮揮手,似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伸手又從秦詩雨手中將紙箋奪了過來,帶著幾分霸道橫搶意味,倒嚇了秦詩雨一跳。
“流嫣,你願意給吾兒做太子妃麽?”這話一出口,秦詩雨嚇得魂不附體。一想到白吟風那張美得太過分的臉,那總含了一分深思的凝視,和讓自己感覺莫名其妙緊張和不舒服的眼神,她想離他遠遠地還來不及,什麽叫做願意給他做太子妃嗎?不願意不願意不願意!她的答案當然是唯一單一獨一的三個字:不願意!況且,她還答應過滌嫿,要幫她獲得白吟風的青睞呢!
白[王景]看著她臉上巨大的神情變化,聽到自己這句話,竟然像要讓她嫁給什麽怪物一般冷汗涔涔,忍不住手上扳指一敲,哂笑著作出一分怒容:“怎麽?朕的兒子,就這麽不入你的眼?”秦詩雨更是嚇了個半死,心裏忿忿然似乎覺得馬上就要被逼婚,想起電視劇裏的鏡頭似乎此時應該立刻跪地求情,她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太子……是很好很好的,可惜我配不上他。況且,跟我同來的秀女中,有個叫許滌嫿的,她文采音律人品德行皆勝我……”
“嘖——”一聲輕嘁,打斷了她的話。
“起來說話吧。你現在既不願意嫁給他,是我兒暫時沒有福氣。你這樣目光清澈的孩子,我是很久沒見到過了,記得以前,有琴和景嬪也曾有這種明淨淡然的眼神……孩子,你知道嗎,我活了這麽大年紀,除了積累了大片的社稷江山治國政見,還悟出了一條人生至理,那就是,感情這事啊,是絕不能勉強的。”白[王景]看她緊張的神情至此終於鬆懈,忍不住莞爾一笑,“你推薦之人,我會知會吟風注意的,放心吧。”
秦詩雨這才釋然而笑,完全放心下來,覺得眼前的王者漸變成一個普通的和藹老人,除了那錦袍上的龍紋,仍在清楚地糾正她的認知,其餘倒是無差:“薛流嫣謝過皇上。”白[王景]微微頷首,看著秦詩雨的目光依然是寬仁和體量的,更帶了幾分欣賞。良久,他終於意識到秦詩雨已經站了很久了,這才似回過神來,慢慢說道:“去吧,流嫣,我記住你了。”說完,他忽然將手中緊攥的那首素心蘭箋投入了麵前宮燈的火焰之中,秦詩雨阻攔不及,頓時見那火舌輕舔,一縷青煙過後,已是一撮灰燼。白[王景]淒然一笑,爾後臉上竟似多了幾分平和與淡然,繼續道:“流嫣,你回去吧。記住選妃大典當晚,三更時分,西北城門將敞迎皓月,以慶太子之喜。”說罷這句,他閉上雙眼不再看她,轉過頭起身從龍椅上迤迤站起,邁步走進了身後的黑暗之中。
秦詩雨怔在當地,看著眼前幽幽昏燃的宮燈之火,微一沉吟,已經明白了他這句話的意思,[王景]帝言下之意竟是要在太子選妃大典那天晚上,放自己離開皇宮!雖然還沒想好怎麽出宮、從哪個方位逃跑,但既然他說了三更會開啟西北城門,就表示自己絕對有機會從那逃掉!啊,白[王景]老皇帝,您老可真是個大好人哪,怪不得蕙質蘭心的景嬪娘娘也對你這般傾心了,真是太體貼太親切太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