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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豪客來

  悅來樓是平州城內最大的一家飯館,樓上樓下能同時容納四十餘桌客人吃飯。盡管平州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城,但悅來樓的名聲遠比平州城還要響些。


  飯館要想開出名氣來,一要有個好廚子,二要有個好掌櫃。


  悅來樓的山珍是出名的好,城外不遠是宋青山,靠山吃山,小到山雞野豬,大到熊掌鹿筋,更有竹蓀、猴菇、山蜜等等都能上得菜單來。


  來往者皆是非富即貴,城內城外好些官家子弟、大族少爺都在宋青山下不遠處圈地設了私邸。


  這些嬌滴滴的少爺裏有幾個正經會打獵,山上遊走一番便呼朋引伴地去悅來樓布個席麵,再叫兩個小清倌唱上幾曲,便是一場所謂“春獵”了。


  這一天中午,悅來樓來了一個一身青衫的小兒郎,一身布衣十分幹淨,掌櫃上下看了兩眼估計是哪個宅子裏頭的門房小廝。


  卻沒想到這小廝上樓,獨要了一間包廂,坐下來開始點菜。


  他把菜單上凡有的均點了一遍,還將那堂裏說書的應大先生叫到包廂裏,專為他說一段《拜月亭》。


  小二原以為這青衫小郎是替主子爺們留的包間,不料他待菜全布上來後,從筷籠裏抽出一雙筷子竟然就自顧自吃了起來。


  左手捏著兔腿,右手使著筷子夾菜,左右開弓,大快朵頤,看起來真是餓壞了。


  怪異的是左右手一番動作竟是如風拂水,如月照江,行雲流水十分好看。


  應大先生罔如未見,醒木一拍便開講了。


  這廂吃的熱鬧,那廂講的熱鬧。小二腦門上滲出一些汗來,跌跌爬爬跑下去尋了掌櫃。


  自打悅來樓開業以來,還從未遇見過橫客,一方麵是因為這家悅來樓有許多熟客為達官顯貴,另一方麵,他們的東家也是在朝堂上行走的人。一般人得罪不起。


  掌櫃姓應,與那應大先生是同族的兄弟,應大先生的活計本來也是走的他門路得來的。


  應掌櫃撩袍子上了樓,站在包廂門口隔著縫細細打量了一遍裏麵的人。心裏忽然有些猜疑不定。


  這一桌下來,少說也得有個十來兩銀錢。悅來樓的菜算不上很貴,一般三四人圍桌大約吃一兩半銀便是極好了。


  十來兩銀,是因為菜單上有幾道極為貴重的菜,例如百合冰糖燕窩,一例就要半兩銀,蜜炙熊掌,一例就要二兩銀。這小郎君仰著脖子就把燕窩當茶喝了,又一筷子下去,插起半個熊掌來,吭哧就是一口。


  真正是糟踐美食,暴殄天物。


  此人頭上無冠,腰間無佩,身無長物,拿什麽來結賬?


  就不知道這小郎君若無銀錢結賬會使出什麽花樣來?


  應掌櫃暗暗吩咐店裏幾個壯實的夥計把住前後門,若這小郎君就是來耍橫的,管保去掉他半條命後再扭送見官。


  前後想周全了,應掌櫃抬手敲門,走了進去。


  “郎君不知府居何處?菜若用不完,可需收整送到府上去?”應掌櫃謙恭地彎了彎腰。


  那小郎君正滿手是油,抱著塊野豬蹄膀啃的正香,聞言看過來,親切道:“不敢勞掌櫃的駕,吃不完也不帶走,家中無仆婦,無法拾掇。”


  應掌櫃再次彎彎腰,笑眯了一雙眼:“郎君可是第一次來我平州城?遠來是客,不知如何稱呼郎君?”


  小郎君費好大勁咽下嘴裏一口菜,方道:“吾姓黎。”


  應掌櫃在腦海中迅速將城內城外的達官貴人排了一遍,確定絕無人姓“黎”。不由悄悄吸了一口氣,看來今晚是遇到硬茬了。遂又裝模作樣介紹了一些本地特色,又給應大先生使了一個“看住此人”的眼色,便轉出門來。


  應大先生撇撇嘴,竟隻當掌櫃放了個屁,說書說得倒更用心了。


  這頓飯約隻用了三分之一,也讓人歎服此人的好胃口,隻見桌上一片杯盤狼藉。小郎君大約是真的吃好了,又叫人上了一壺六安瓜片,自酌自飲,又給應大先生倒了一杯。


  “你說的很好。”小郎君看著他,笑容十分真誠。


  應大先生頗有些誠惶誠恐:“仆本分爾,讓郎君見笑了。”


  小郎君用剩餘的茶水淨了手,施施然坐著歇息了片刻,忽然對應大先生笑眯眯道:“先生胸中有大誌向,何必囿於一隅。吾與先生一見如故,願助先生衝天一程。”


  應大先生眼皮都沒抬,隻道:“小郎君可是有什麽事要仆代勞?大可直說無妨。”


  小郎君聽出他口氣中的不以為然,也不在意,站起來道:“明日未時,樓上甲子號包廂將有貴客,先生在一樓說完《封神演義》第二回後,隻消歎上一句‘青白不清白,災從口中來’。自有人會請先生說個明白。”


  說完小郎君好似為自己這句話十分得意一般,自己歪著頭又念了兩遍,嘿嘿直樂。


  應大先生卻驚駭莫名。


  他今早才想定,於明天開講《封神演義》。這事還未曾跟包括掌櫃的在內任何人說明,這小郎君是如何知曉他的打算?

  是了,如果明天上午說了《封神演義》第一回,至午時可不就是第二回麽。


  “那……若有人請仆說個明白,仆如何能說明白?”應大先生問道。


  “吾於明晚告知先生,先生後日再說即可。”小郎君道。


  “先生,你胸有丘壑,還當展翅高飛,不可在此處消磨,作踐自己的年華才是。”小郎君從他身邊經過,輕聲留下一句話來。


  應大先生怔了半晌,心裏五味雜陳無法言說,轉身看著那瘦小的身影徐徐下樓,在所有人關注的視線中從懷裏摸出一張銀票拍在了應掌櫃的桌案上。


  應掌櫃又驚又喜的表情如針一般灼刺著他的眼睛。


  他若繼續做這說書人的買賣,相信再過不久,也會和大掌櫃一般,腰如軟泥,誌染銅臭。


  他的手,曾也是握筆的手。


  甫一下山,阿離就用那袋金豆子,在錢莊換了大小麵額的銀票一千多兩,隨後便用三百兩於平州城竹節巷買了一個小宅院。


  大約是中午吃得太飽,阿離在小院子裏來回轉悠著消食。


  與機巧主廝混多年後,阿離對偽造官家路引十分嫻熟,自此,她便是個從青州城過來做買賣的商人,大名“黎雲”。


  要知道,師尊座下的四主都是窮得叮當響的,阿離跟著他們在山上這些年來,連個銀角子都沒見過,赫赫有名的大醫主一天到晚光著個膀子在山上跑,隻因舍不得穿破最後一件衣衫。常年累月曬的跟黑炭一樣,那時機巧主還偷偷跟她講,說大醫主的兩個屁股蛋子雪白,她是偷偷瞧過他洗澡的。


  他們怕是從沒見過這許多錢吧。


  明明隨便哪一個站出來,都是在人世間翻雲覆雨的人物。


  阿離嘴角又勾了起來。


  能尋著應大先生,還得益於“那人”。


  前一世她被“那人”軟禁了許多年,每天就靠著聽些故事打發漫長煎熬的時光。


  “那人”倒知道她的喜好,專挑這些來講。


  應大先生全名應須有,年少時用功苦讀,曾在鄉裏考中過秀才,隻因某次酒醉中與眾人言道:“主雖幼仍應盡早承繼大統,攝政王幹政過甚,實應輔政之。”


  傳入“那人”耳朵裏後,便革了應須有的秀才功名,徹底斷送他讀書人致仕一路。應須有因此遭族人嫌棄,斷了生機來源,一度窮困潦倒,與寡母相依為命,很是過了一段悲慘的日子。


  幸而還有幾分口才,便走了應掌櫃的路子,去悅來樓說起了書。


  阿離看來,此人不讀書致仕,去當個門客謀士還是綽綽有餘的。


  新買的院子裏長著一棵梨樹。這時節剛開了花。大約是土不夠肥,樹上的花開得稀稀拉拉。


  她模模糊糊地記得,6歲那年她的父皇把她抱在懷中,指著宮中最大一棵梨樹對她說:“這是為父從別國移來的‘滿庭雪’,待我兒歸來時定是滿樹花開,如雲如瀑。”


  她的父皇母後對她是那樣的疼愛入骨,為了她平安成長,忍痛將她交給師尊帶走。


  上一世,她14歲回宮,未能見到父母的最後一麵。唯一的幼弟,她拚盡性命也沒能護得周全。


  既然老天讓她重生,為何就不能再提前一點,再提前一年,她便能見上父母最後一麵……也好叫他們看看……如今的阿離已經是個快及笄的大姑娘了。


  阿離以為自己哭了,擦了擦眼睛,卻發現眼眶是幹的,又熱又燙。


  弟弟,你在宮裏好好的,等著阿姐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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