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七
沈知寒有些懵懂。
他隻知道方才心中劇痛, 隨即眼前世界扭曲變化, 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片平原一望無垠, 沒有風回峰,也沒有記憶中的雲海與雲下的萬裏人間, 可他看著,卻莫名覺得熟悉,好像……已來過數次一般。
正在想著,前方麒麟獸便已然穿花而來, 冷冷注視著麵前渺小的人類。
沈知寒不閃不避,他直直望著麒麟獸,隻覺眼熟,仿佛當年去取大地之精時所見那一隻,卻又有些不同, 譬如說, 它身上令人無法忽視的滾滾魔氣。
不知是因麒麟本就是順應天道而生的神物還是些別的原因,麵前這一隻渾身魔氣繚繞,卻好似仍保留著自主意識。它審視著前方幾十丈外白衣白發的身影,銅鈴般的雙眼中熒綠色火苗時強時弱,最後終於一閃, 熄滅了。
沈知寒有些疑惑, 麵上卻無甚表情。
他微微偏頭,有些疑惑地看著麒麟獸, 便見對方突然哀嚎一聲, 隨即“撲通”一聲, 對著自己伏跪而下!
沈知寒眉梢一跳,直接被它嚇得後退兩步,麒麟卻抬起頭,獸瞳之中竟落下淚來。
見沈知寒對自己滿麵戒備與抗拒,它哀嚎一聲,竟將頭高高揚起,隨即猛地撞向地麵!
“轟!!”
大地禁不住麒麟如此一撞,幾乎當即便砂石飛濺,幾乎要裂出個縫來。
沈知寒一怔,便見麒麟又是抬頭落下!
“轟!!!”
撞擊一次強過一次,沈知寒看著麒麟逐漸變得鮮血淋漓的獸頭,毫無光彩的眸中卻突然出現一絲了悟——它是在自殺。
就在這個念頭出現的瞬間,沈知寒突然明白它開始為何對自己下跪了。
——是要我殺了它???
他想著,便欲召出佩劍,可靈力剛剛在千瘡百孔的經脈之中凝聚,一聲劍吟便陡然從身後衝天而起!
“鋥——”
劍氣席卷天地之間,裹挾著一往無前的罡風從身後襲來,沈知寒感覺到了,卻不知怎的,沒有躲開。
師尊沒了、師弟也沒了,摯友、愛徒通通都沒了。這些打擊來得太快太密,根本超出了沈知寒能承受的極限。
就這樣死了,大概也不錯?
這一瞬間,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之中一閃而過。
身後劍氣越來越近,沈知寒甚至能感受到其中逼人的寒意與中正清肅之氣,他甚至已經雙眸微闔,不去思考自己身處何地以及為何出劍那人要殺死自己,隻等著長劍穿胸而過的聲音與觸感了——
可頃刻間倒下的,卻不是他,而是那隻仍在試圖自殺的麒麟。
較之前幾次更為巨大的倒地聲響起,沈知寒下意識睜眼去看聲音來源,卻見那麒麟獸眉心竟不知何時被刺出了一個拳頭大小的血洞,已然沒了生息。
神獸隕落,多半不會將屍身留在世間。
他有些怔愣地看著麒麟如同一座小山般的身軀逐漸化作光屑風化消失,預想之中的長劍穿胸卻沒有發生。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道冰泉般的清淡嗓音。
沈知寒立時渾身一僵。
“神獸自有其驕傲,麒麟發現無法自行驅逐魔氣,竟寧願一死,當真果決大義——”
那聲音由遠處響起,卻在轉瞬間出現在了沈知寒身後數尺之外:“閣下無事吧?剛剛看你一動不動,可是被嚇壞了?”
見麵前男子仍杵在原地沒有反應,來人也不惱,隻極有耐心地再度喚了句:“道友?”
沈知寒終於動了。
他極緩慢地回眸,一張不能更熟悉的麵孔便闖入視野之中。
來人一身玄黑,雖綴滿金繡,卻仍能看出是道袍的樣式,想是修道之人。一頭青絲被一枚玄玉鑲金高冠束起,另一半便順著他肩頸線條柔順垂落。
見沈知寒望過來,他線條本就溫柔雅致的精致眉眼間便浮出一抹極為親和的笑意來,襯著那雙仿若蘊著溫柔月色的鎏金瞳孔,令人有些移不開眼睛。
“鋥——”
又是一聲劍吟,一道流光從遠處飛回,立時沒入道人廣袖之間,沈知寒隻覺眼前一花,竟沒能看清靈劍麵貌。
觀他神色有異,對方便微微頷首,舉止儒雅有禮,溫聲道:“想必是某方才出劍未先知會嚇到閣下了,便在這裏先行賠罪……”
他說著,便欲抬手作揖,可動作卻在再度望向沈知寒的瞬間一僵。
原野之上,和風漫卷,沈知寒就這樣看著流風將對方衣袂與長發揚起,視野逐漸模糊,緊接著便是滿臉冰涼。
慕逸塵一時竟有些尷尬。
他從未見過如此剔透無塵之人,銀絲曳地,白衣勝雪,連平靜無波的雙眸都生得斑斕美麗。襯著他身上玄妙氣息,竟隱隱給人一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感覺,根本不似人間行者,反倒像是誤入此地的九天神祇。
不知自己身上究竟有什麽觸動了對方,導致他一直盯著自己不說話也麵無表情,可就是止不住地流淚,慕逸塵心中第一次感到有些茫然。
“道友……”
他聲音放得更輕了些,小心翼翼地斟酌道:“不知道友有何傷心事?某雖不才,倒也可以試著為道友開解一二……”
對方聲音清和溫柔,好看的眉輕蹙著,如同一幅完美的山水畫,有山有水有花,栩栩如生,令人心折。
沈知寒抿著唇,竟好似失了聲音一般,喉頭哽得生疼,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望著道人麵貌,雙手卻不自覺抬起,似是想要觸碰他的臉,慕逸塵茫然地看著那雙勻稱纖長的手離自己越來越近,卻又在瞬間飛快遠離。
“道友!”
他一聲驚呼,也顧不得禮數了,立即上前一步將暈厥倒下的沈知寒接住,隨即扶著他倚靠在一處隆起的巨石旁。
小心將人安置好,慕逸塵本該離去,卻想到對方昏厥說不定是由自己而起,心中便好似梗了一根刺,不弄明白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他隻好一撩衣擺坐在沈知寒一旁,準備靜靜待他醒來。
春日陽光溫柔,慕逸塵一錯眼,便在沈知寒一縷發間發現了一枚剔透晶亮的琉璃葉子,在日光照射之下仿若他那雙平靜瑰麗的眼眸。
他呼吸微滯,卻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熟悉感油然而生。是以身體在大腦還未反應過來時,便已從衣袖中掏出一枚手帕,為沈知寒輕柔地拭起麵上淚痕來。
待慕逸塵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麽時,恨不得將自己一劍捅死。
他雖師承道宗,作為凡人受教時接受的卻是君子之禮——為陌生人拭淚,還在對方昏厥的情況下,怎是君子所為???
慕逸塵心道“罪過”,立時收了手帕,眸光卻落在了沈知寒眼角下方的淚痣之上。
那枚淚痣顏色較淺,不知是不是因為主人流淚的緣故,看上去有些微微的緋色。
——難道是因為生了淚痣,所以才會這般落淚?
慕逸塵看著,腦海中便不由得冒出這個想法來。
他一怔,便開始為自己今日的心神不寧有些慚愧,立即默念起清心經來。
念著念著,他的視線便又忍不住飄向沈知寒,暗金瞳孔卻驟然一縮。
後者仍倒在巨石之上,不省人事,可那一頭零星墜著剔透樹葉的曳地銀絲卻開始變化,在慕逸塵微訝的眸光中開始由發根開始變色,不過幾個呼吸間便化作如瀑青絲,連其中晶葉都不見了。
與此同時,他身上的氣息也開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那股令人好奇的玄妙氣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股令慕逸塵極為熟悉的清正之氣。
不知他在二人相遇前曾做過些什麽,慕逸塵能明顯感覺到他此刻經脈之中的空洞幹涸,好似被什麽東西抽幹了似的,消耗甚巨。
他下意識便雙指一並,隔空點上沈知寒手腕,想要多少先輸送些靈力過去,讓對方先醒來再說。可靈力進入對方經脈的一瞬間,慕逸塵卻陡然停止了動作。
——哪怕隻有一彈指的感應,他也能感覺得到,對方體內傷痕累累,不知經脈,甚至五髒六腑,包括丹田,都是令人驚心的傷痕。
傷得這樣重,偏偏他外表看著再正常不過。若不是突然暈厥,恐怕慕逸塵就算與他相處十天半月也不會發現他身上的異常。
胸中沒來由一陣揪痛。
慕逸塵看著沈知寒平靜的睡顏,終於抿了抿唇,隨即將人打橫抱起。
——好輕。
慕逸塵暗自心驚。
修者肉體被靈力淬煉,天生便是舉重若輕的,更何況是已然渡劫期的他自己。
抱起一個人對他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麽,可他還是能感覺出,懷中是個正常人的重量。
而如今懷中這名男子,卻輕得好似一片羽毛。
這種說法不是誇張,而是實事求是。
這種恍若無物的感覺令慕逸塵幾乎下意識便緊了緊雙手,生怕一陣風吹來便能將沈知寒從自己懷中掀出去。
他心中沒來由地一陣絞痛,卻在他思索原因時又瞬間消失,幾乎如同一場幻覺。
今日離奇之事太多,他皺了皺眉,卻還是召了一抹清雲,帶著懷中人化光而去。
沈知寒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座小竹屋內。
外麵已然入夜,室內燭火昏黃。
沈知寒盯著不住跳躍的火苗看了一會,隨即眼眸一轉,落在了不遠處端坐的背影之上。
燭光為此人身影勾出了一道輪廓柔和的金邊,卻絲毫未影響他筆直的背脊。
即便是坐著,那身影也好似一柄耀眼奪目的仙劍,斂鋒於內,風采絕倫。
沈知寒看了一會,隨即唇瓣微動:“慕逸塵。”
被喚到姓名之人有些詫異地回頭,便見沈知寒撐著身軀坐了起來,眸光清淺。
燭火在他眸中化作粼粼光屑,卻無法照亮墨沉沉的眼底,慕逸塵起身,白淨好看的手中卻執著一枚玉盞。
“這位道友,”他將玉盞遞到沈知寒麵前,輕笑道,“你睡了這麽久,不知是否口渴?要飲些茶麽?”
沈知寒抿著薄唇,卻淡淡搖了搖頭。
他垂著眸,心中卻確定了自己現在究竟是什麽情況。
很簡單,先前眼前景物鬥轉星移,破碎又重組,大約是他借助了什麽力量,或是觸發了什麽寶物,這才回到了慕逸塵所處的時代。
沈知寒微微眯眼,便能從對方眉心靈玉之上看到一層濛濛神光,想必慕逸塵已然快要觸摸到登神的門檻,即便如今隻有渡劫初期,可若機緣能到,一舉登神也不是難事。
可反觀自己,沈知寒便有些看不懂了。
按理說受了墨寧獻祭後,他如今應當已然是渡劫後期,可沈知寒凝神感應,卻在自己體內感覺不到一絲靈力存在的征兆,與一名凡人無異。
可更神奇的是,他能感應到自己內腑雖然千瘡百孔,可除了少數幾處,所有的傷口竟全都在愈合當中。
本應貯存靈力的丹田空空蕩蕩,可心口位置卻有一枚光團靜靜懸浮著,不知何時已然與沈知寒整顆心髒融為一體。
那光芒柔軟平和,與他記憶中的世界之心無異。
——世界……?
沈知寒秀眉微蹙,也顧不得慕逸塵還在場,立即在自己繁複寬大的袖袍當中翻找起來。
見他神色好似有些焦急,慕逸塵隻好將手中茶盞放下,再度坐到一旁等候起來。
——哪去了?
沈知寒將衣袖裏三層外三層翻了個遍,甚至連衣襟都恨不得解開翻看了,可就是找不到本應在身上的世界樹葉。
他試著在識海中呼喚白樹,卻也如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一絲回應。
慕逸塵見他終於停下動作開始出神,便輕咳了一聲,隨即輕聲試探道:“這位道友……可是丟了東西?不知某可能幫襯一二?”
沈知寒終於忍不住了,淡聲道:“無妨。還有,我叫沈知寒,無須對我用敬稱。”
他眸中再不複當初瀲灩清波,唯有冷色沉沉。可即便是如同凝了薄冰一般,神光平平淡淡瞥過來時,那絲本就蘊藏於他眉眼深處的媚意也會在不經意間勾出,無端便吸引了人的心神。
即便是慕逸塵也不例外。
他修行數百年,幾乎從未有過這般心神不定之時,可一見沈知寒,他卻總覺得心頭一縮,似乎有什麽東西就在腦海深處,卻又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來,隻覺得對方熟悉親近,忍不住便想留在他身邊,離他近一點,更近一點……
慕逸塵當即遏住了自己的思緒。
他輕咳一聲,麵上笑容得體:“好,那就喚你沈公子?還是……”
沈知寒微微搖頭:“喚我……知寒吧。”
慕逸塵含笑點頭,卻似想到什麽似的,又道:“方才聽知寒叫某的名字……隻是在下與君從未謀麵,不知知寒如何知曉某之姓名的?”
沈知寒聞言卻一怔:“隻是……看著慕道長的背影,腦海中便不自覺想起這一名字了。”
他這個答案說得十分牽強,可慕逸塵卻不知為何,竟欣然接受。
沈知寒正心虛,卻見對方似是猶豫了一下,這才又緩聲道:“那處風回原平日罕有人至,未曾想竟能與知寒相遇,倒也是緣分。”
他說著,又從自己袖中掏了掏,伸展五指,白淨的掌心卻赫然躺著一片晶瑩剔透的葉子:“與知寒初遇時曾見你身上有與某身上這一片一模一樣的樹葉,雖有些冒犯,可某還是想冒昧一問……不知知寒是從何處而來?”
沈知寒眉頭蹙了起來。
雖然他因為六人之事下意識有些排斥慕逸塵,可他還是願意相信對方的品行。
既然慕逸塵絕不會趁著自己昏迷取走世界樹葉,那他身上這片葉子想必便是從別處得來的了。
沈知寒想起當年白樹提過,他曾在慕逸塵踏入渡劫期時找到對方提起承接世界枷鎖之事,後者也欣然接受,那想必慕逸塵定是已經見過白樹了。
雖不知自己身上的世界樹葉究竟去了何處,可此時沈知寒倒是真正確定,自己已經回到慕逸塵承接世界枷鎖那段時期了。
不,不隻是他自己……
沈知寒再度凝神感受了一下自己體內世界枷鎖所造成的傷痕,終於確定下來,是整個世界都回到那段時期了。
不然他體內早就應該因為後世崩壞而千瘡百孔了,又怎會出現愈合的跡象?
所以現在的當務之急,便是想辦法聯絡上白樹。
他打定主意,便含糊道:“我的記憶有損,我也不太記得自己從何而來了……隻是慕道長手中這片葉子我倒是極為眼熟,若能見到其主,想必便能記起來了。”
慕逸塵聞言先是一怔,笑容卻愈發溫和起來:“這樣……那也好辦,某明日便可帶知寒去見這葉子的主人——隻是今日已晚,知寒又突逢昏厥,若不嫌棄,便在此處休息一晚吧。”
沈知寒下意識點點頭,四下看了看,卻發現整間竹屋其實小的很,除卻自己所躺這張床榻外,再沒有能可休憩的地方了,心中立時尷尬起來:“那慕道長你……”
慕逸塵微微搖頭:“知寒可喚某道號玄光,或喚某逸塵便好。”
他笑得清淺,卻無端令人覺得安心:“某清修數百年,早已不需睡眠,於一旁打坐修煉便可。”
沈知寒見對方神色自然不似有假,且眸光堅定,似是打定了主意的樣子,隻好點點頭,再度合衣躺下。
不知是因身體疲累還是些別的緣故,沈知寒隻覺十分困倦,幾乎一躺下便再度失去了意識。
夢境之中,又是一片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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