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六
曙光將至, 深藍天幕已然漸漸染上了魚肚白。然而就在這由深藍到淺白的過度之中, 卻仿佛被人從外部撕開了, 逐漸浮現出一道駭人的裂縫。
比起這一道來,不遠處原本被君無心以陣法強行封堵的裂隙竟如同鴻毛般渺小, 看上去毫無威脅力。
沈知寒接收了墨寧畢生修為,體內疼痛本該已然有所緩解,卻又在這道天隙的影響下內腑一陣劇痛,一口腥甜就這樣溢到了喉頭。
他麵色一白, 卻不著痕跡地將其強行壓了回去。
域外魔氣翻卷著從可怖裂隙之間竄入,幾乎頃刻間便帶著摧枯拉朽之勢將君無心先前設下的陣法侵蝕毀滅,沒有收到一絲阻礙。
幾名修為低下的修者在這魔氣浸染下立時被失了理智,雙眸中忽地竄起熒綠色火苗,竟法器一掏, 對著身邊同僚出了手!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就在沈知寒先抬首再環視這幾個呼吸的空擋之間,作為封魔陣主陣眼的君無心卻因陣法被迫遭到了反噬,幾乎是瞬間便麵色一白。
沈知寒看過來時,便正巧看到他向後一個踉蹌,唇角當即見了紅。
“師尊!”後者忍著內腑疼痛猛然起身, 正好扶住了氣息混亂的師尊, 心中憂心起來。
他攙著君無心再度四下環視,卻見那些被魔氣控製的修者竟已開始對他人狠下殺手!
沈知寒一凜, 抬手召出瓊華, 神識之力的反饋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負責維持三個副陣眼的留香、韓念與幾位黃金台長老也被同君無心一般, 被陣法反噬得不輕,紛紛倒在一旁,氣息萎靡。
白樹焦急的聲音立時在沈知寒腦海之中響起:“世界枷鎖剛剛消失,君無心身上被影響的傷勢還未恢複,如今能在反噬之下留住命已經是幸運了,根本無法抗衡虛空魔氣!”
沈知寒眉頭緊鎖:“你知道的多,如今我該怎麽辦?”
少年略一沉默,立時快速道:“事到如今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沈知寒,該你出手了!用世界之心的力量去驅逐魔氣,快!”
沈知寒點點頭,隨即沉心感應,幾乎瞬間便察覺到了體內有一股難以描述的奇異力量,似乎天生便該與他一體,熟悉又陌生,能令他淩駕於萬物之上。
心知這大概便是世界之心的力量了,他心念一動,便見一股無形力量倏然從四麵八方湧現,化作浮嵐雲霧,波浪般向著裂隙魔氣席卷而去,終於堪堪將其阻隔在外。
他心中稍稍鬆了口氣,卻又再度提了起來。
融合世界之心後,沈知寒是對整個世界屏障的感知最清楚的人了。
——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整個世界屏障的其他部位也開始如頭頂一般逐漸出現裂痕,如今調用力量阻攔魔氣也不過是拆了東牆補西牆,總會有一處虧空無論如何都補不上,被虛空之魔攻破隻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可即便他心中明鏡似的,也覺得茫然無措,不知該做些什麽。
即便拋開如何阻止繼續出現裂縫這一問題,現下這些被魔氣奪取神思的修者也是一個大問題。
在場諸人基本都是見識過虛空之魔的,自然知曉這些被控製的人十有八九是神識被汙染,已經失去了自主意識,要救回來是難了。
大家在對域外魔氣的感染力心驚的同時,卻也為難不已。需知這些被汙染之人皆是自己同修數百年的好友與戰友,此刻即便道理都懂,又如何能說服自己對他們痛下殺手?
沈知寒是親眼見過風不憫與魔魂糾纏的,自然知曉魔氣侵體發作起來會有多辛苦,他看著這些對至親或至交或同門舉起了屠刀的修士們,突然一咬牙。
瓊華與主人一魂相連,幾乎就在沈知寒心念一動的瞬間,劍鋒之上銳光一動,便立時有一層細小的朱紅色火苗攀附其上,一股特有的灼燒氣息當即擴散開來。
一直被他牢牢攙住的君無心見狀,卻突然抬袖拭淨了唇邊血跡,隨即按住了沈知寒持劍的右手。
“師尊?”後者一怔,卻乍覺掌心一空,瓊華竟不知怎的到了前者手中。
君無心蒼白了許久的麵色終於稍稍恢複了些血色,他握著瓊華,卻微微用力掙開了沈知寒的攙扶,隨即緩聲道:“我來。”
沈知寒又是一愣,正要詢問對方如何知曉自己想法,便見君無心已然劍尖一揚,鋪天蓋地的劍光立時席卷著向那些被魔氣汙染的修者飛去!
一個個頭顱飛起又墜落,幹脆利落得如同割草一般。所有被魔物追殺撕咬的修士死裏逃生,卻又被眼前景色嚇呆,隨即或驚痛或憤怒地望了過來。
“漱月仙尊,您怎麽如此狠心,要對同道慘下殺手?!”
一名劍修從地上爬起來,連被魔物撕爛的衣袖都顧不上整理,便開始指責起來:“大家都是少說百年情誼的同道,即便您是仙道頂峰,也不該如此心狠手辣吧!”
有了一個出頭鳥,似乎正巧給了眾人發泄心中悲痛驚恐的理由,紛紛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著手中仍握著瓊華的君無心指責起來,更有甚者,竟破口大罵,字裏行間難聽至極。
怒火立時由心中湧起,沈知寒氣得不行,上前便厲聲道:“被域外魔氣侵染神識者,早已失去了自主意識,成了魔物的傀儡,諸位與虛空之魔對抗這麽多年怎會不知?如今我師尊給了他們一個痛快,令他們不至於仙名盡掃,諸位死裏逃生後卻又為何對救命恩人反咬一口?!”
最開始出聲那名劍修麵色立時漲得通紅,甕聲甕氣道:“你們是一家的,你自然要向著你師尊說話!”
“你!”沈知寒氣得不行,“簡直不可理喻!!!”
他正欲再開口辯論,聲音卻突然被體內突如其來的劇痛一憋。
君無心持劍守在他身側,自然第一時間察覺到了沈知寒的異樣,立時伸手將其扶住,雋秀的眉終於緊緊蹙了起來:“寒寒?”
他將緩緩將自身靈力渡到沈知寒體內,雙眸立時一縮:“世界枷鎖???寒寒,你怎會……”
沈知寒劇烈咳了幾聲,卻輕輕搖了搖頭:“……我怎能讓師尊受苦。”
“……胡鬧!”
耳邊傳來一聲叱責,沈知寒下意識抬起頭,卻見君無心一向溫和清潤的眉眼之中竟極為罕見地湧起了怒氣:“為師修為怎麽說也較你深厚些,還能受不住這東西麽???誰允許你擅自將之轉移到自己身上的?!”
沈知寒喉頭一哽,卻低垂下頭來,再沒有任何力氣辯解。
體內劇痛一陣強過一陣,他勉力抬首,破曉曙光已然染白了一半夜空,天幕卻好似正在被火焰一點點侵蝕燒毀,一處又一處的空洞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出現,緊接著便是翻滾沸騰的魔氣。隱約間,似有無數雙幽綠獸瞳冰冷貪婪地注視著,令人毛骨悚然。
沈知寒立時操控世界之力封堵魔氣,可繼承了世界之心,他便也能接收到這個世間各處發生的事情。
盡管極南之澤有君無心和留香坐鎮,能將入魔者控製,可這世間其他地方就沒有那麽幸運了。
眼前開始出現各式各樣的光幕,內容卻無一不是魔物發狂,在凡世和仙門之中廝殺,傷亡慘痛,伏屍遍野。
這個在域外之魔魔爪中苟延殘喘了幾千幾萬年的世界早已被折磨得殘破不堪,根本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封閉裂縫。
沈知寒作為世界之心的主人,生命與世界相連,此刻疼痛到了極致,卻也沒有什麽感覺了,隻覺得好似有什麽東西開始從體內流逝,仿佛一株巨木在逐漸流失生命力,從內而外開始枯竭。
君無心一手持劍一手攬著幾乎已經無力站立的沈知寒,卻驚覺隔著二人重重衣料透過來的溫度越來越涼。與此同時,沈知寒的身形也越來越沉,最後終於站立不住,直直倒在了君無心肩頭。
剛剛一劍將撲過來的魔物削飛的君無心雙瞳燦金,唇線緊繃。他撐住沈知寒的身體,又四下環視,隨即沉默一晌,終於眸光沉了沉,好似做了什麽決定。
沈知寒隻能堪堪維持靈台清明,幾乎所有的神識都被他用來操控世界之力,可朦朧間他卻突覺身子一輕。
勉力睜開雙眼,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君無心打橫一把抱起,向著戰場之外飛掠而去。
沈知寒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子:“師尊……我們,去哪?”
君無心聞言,抱著他的手緊了緊,聲音卻還是一如往昔的縹緲溫柔:“寒寒別怕,馬上就知道了。”
沈知寒聞言,還未來得及應答,卻覺得吹在臉上的風停了。
他睜開雙眼,卻被眼前景象一驚:“……風回峰?”
隨處可聞的廝殺聲在這座高峰之上終於被呼嘯的崖風代替,君無心將沈知寒小心地放在草地上坐下,隨即半蹲下身,直直望進了沈知寒的雙眼。
對方鮮有如此嚴肅的時候,沈知寒被他這樣一盯,心中立時有些沒底:“師尊……?”
君無心細細看了沈知寒一會,隨即抬手,輕輕揉了揉他眼下的淚痣。
那顆淚痣顏色本不深,被他白玉似的指尖一揉,反倒還泛起了淺淡的緋紅。
“乖寒寒,”君無心眸中光芒微動,仿若月色溫柔的春夜,“我要走了……你一個人,要懂得照顧自己,不要無謂的難過。你要記得,不管我在哪、我是誰,都隻有一個心願,便是你能過得喜樂平安……”
沈知寒越聽越慌,他有些驚恐地看著君無心麵上笑容,眼圈一紅,淚水便止不住地開始順著臉頰輪廓流下。
枷鎖帶來的傷害破壞了他的聲帶,沈知寒拚盡全力,也隻能勉強發出一聲幾乎被崖風吞沒的嘔啞音調:“不……”
君無心抬手溫柔地為他將眼角淚光拭淨,隨即從衣襟中掏出一枚剔透樹葉來:“前輩……玄光拜別。”
水晶樹葉光芒微閃,少年聲音便從其中傳出:“你……罷了,你去吧。”
沈知寒愣愣看著君無心將世界樹葉放入自己手中,眸光微動,便見崖外紫白色的天幕之上竟也出現了一處米粒大小的黑洞,卻在呼吸間迎風暴漲,直接將天光吞噬!
他嘴唇張了張,便見君無心緩緩起身,轉身麵對天隙,背影筆直,如同一柄出鞘利劍。
崖風將他身上的梅香吹拂至沈知寒麵上,玄衣與白發,似乎化作了一雙巨大的羽翼,這世間的萬千風華,終於在此刻在劍者身上盡顯。
卻見君無心手一招,竟召出了一柄劍。
此劍劍柄與劍格皆為白水晶所鑄,劍身卻是鋒利纖薄的璨銀寒鐵。沈知寒還記得這柄劍當初的模樣,那鋒利的銀色劍刃之上合該覆著一層寒霜,清光熠熠,令人畏懼又心折。
可此時此刻,這柄本應光華璨璨的長劍卻攔腰斷了,直接將那流轉的靈光截斷,再沒有往日的光輝。
——是臥雪。
沈知寒心情複雜,他看著前者的背影,卻覺得仿佛又回到了天淵之下對方為自己擋劍的那一刻,覺得自己弱小至極。
卻見君無心仰頭看了天隙片刻,隨即手中斷劍一抬,卻是直指裂縫的正中央。
明明是短了一截的長劍,卻在君無心的靈力流轉之中逐漸開始順著斷裂的部分向前延伸出了一個虛影,竟生生將完整的劍身補了出來!
沈知寒呆呆看著對方鬆開持劍的手,隨即不知雙手做了什麽動作,一道陣法便由劍尖位置浮現,雖隻有巴掌大,卻含著令人窒息的威壓。
不祥的預感立時從胸口浮起,沈知寒撐著疲軟的四肢猛地向君無心的方向一撲,卻隻能堪堪抓住對方廣袖的袖角。
君無心被他扯得垂首看了一眼,卻微微用力,將衣袖從前者手中拉了出來。
“師尊……別去……”沈知寒隻覺得眸中熱淚怎麽都流不完,被崖風一吹又冷得刺骨,麵上一片冰涼。手中一空,他立即又扯住的君無心的衣擺,不住地搖頭乞求。
君無心終於不忍,轉身將他扶起,隨即傾身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那吻輕得好似一片落雪、一場幻夢,沈知寒正欲動作,周身卻驟然一僵。
他不可思議地抬眸,正巧見到君無心指尖金芒消散——是定身咒。
盡管修為已到渡劫後期,沈知寒早已將靈力全數傾注到世界之心之上,根本沒有將這個修仙入門級別的咒術衝開的餘力。
他眼睜睜看著君無心再度轉身,隨即揚手一指。
磅礴劍意立時以風回峰為中心在天地之間爆散而開,一花一木、一流風、一水滴,皆在此刻化作了君無心的劍,這千千萬萬不計其數的劍從四麵八方湧來,又緊隨領頭的臥雪向著天隙義無反顧地疾衝而去!
就在臥雪到達天隙之中的瞬間,那道一直蘊在劍尖的陣法卻瞬間迎風暴漲,向著整片天穹擴散而開,仿若世間最耀目的花火。
劍光將君無心斑斕的金眸映亮,他張開雙臂,瑩白流光便如海浪般源源不斷地從他身上向著天穹流散而出,所及之處,裂隙紛紛愈合,仿佛前一刻那些仿若能吞噬魂靈的黑暗隻是世人的一場噩夢。
整個修真界,幾乎意識清醒的所有人都下意識仰首望去,卻隻能瞥見這覆蓋了整片天穹的陣法一角。
風回峰上,沈知寒動彈不得,卻能感受到體內不斷流逝的生命力開始複蘇,連疼痛都開始緩解了不少。可君無心的身體卻隨著體內靈光消散而愈發透明,似乎轉眼便會被狂風吹散。
沈知寒牙關緊咬,體內靈力開始恢複,他卻隻覺得太慢,待到終於能將定身咒衝開,君無心的身體卻已然透明到快要看不出分毫。
他猛地撲過去,想要抱住對方的背影,卻在觸及的瞬間撲了個空。
君無心的殘影呼吸間化作了四散的光點,飄搖著向空中飛去,成為了陣法完善的最後一筆。
大陣成,符文緩緩消失,再也看不出痕跡。而與此同時,第一道曙光終於衝破地平線的束縛,遍灑大地。
沈知寒有些怔愣地看著天邊隨著旭日初升而逸散而開的紫氣,頰邊卻感受到了一絲涼意。
不似淚水被風吹幹時的冷,卻好像是……雪。
他下意識仰頭,便又是一片雪花落在眼角。
開始隻是零星小雪,卻在呼吸間越下越大,由單個的六角冰晶結成了羽毛大小的雪片,落在身上卻沒有平日下雪的冰冷,反而帶著溫和的靈氣,不知不覺間愈合了沈知寒身上所有的傷口。
不知是風回峰,沈知寒能感應到,整個世界都開始飄起了這樣的鵝毛大雪。
隨著雪花飄落,所有被魔氣汙染的修士與生物皆安詳地合上了雙眼,而被他們殺死或誤傷的人卻或複活、或傷愈,身上再沒有一絲傷痕。
——這是君無心帶來的雪。
一滴、兩滴……冒著熱氣的殷紅液體被他一忍再忍,終於在此刻再也壓不住,順著精致瘦削的下巴滴落在滿地白雪之中。
雪片似乎對沈知寒格外眷戀,落在他肩頭,還戀戀不舍,不忍融化。
他茫然看著被雪花完全覆蓋的大地,卻突然低笑了一聲。
穿著金鈴的紅線不知何時竟斷裂了,雕花精致的鈴鐺落在積雪之中,又是清脆一響,可沈知寒卻恍若未覺。
他捂著胸口,終於麵色一白,“噗”地噴出一口鮮血來。
白雪襯托之下,這一口鮮血紅得駭人,好似一團烈火,幾乎能灼傷人的眼睛。
沈知寒捧起身前的一抔雪,終於痛哭出聲。
隨著那壓抑的嗚咽,幾不可見的氣流開始在他身周流轉,世界之心受到了沈知寒情緒的牽動,竟緩緩從他後心浮起。
沈知寒捧著手中冰涼的雪團,心中一直壓抑的濁氣此時終於全麵爆發。
“啊!!!!!!!!”
一聲長嘯,受著他靈力的加持響徹整個世界。
就在這嘶啞崩潰的嘯音響起的刹那,風暴竟以世界之心為中心開始席卷!
所有一切都隨著這鋪天蓋地的風暴開始扭曲、變色、消失,沈知寒卻麵色淡漠,眸中一片死寂。
冥冥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改變,沈知寒束發的玉冠不知何時掉落在地,一頭青絲散下,竟不知何時已然長及腳踝,並由發根開始逐漸褪色,仿佛被雪染了顏色似的。
他抬起手,卻見自己身上的衣物不知何時化作了潔白雲絮,又在浮動間化作了一件流光溢彩的白色長袍。
風暴將整個世界攪亂,化作了一片虛無,卻又好似有一種新的規則誕生。
沈知寒起身,如雪長發墜著零星水晶樹葉,又順著曳地衣袍鋪陳在地。他邁開第一步,所有的一切便從他腳下再生,山川流水、花草樹木、飛禽走獸,還有……人。
風回峰化作了一片開滿鮮花的平原,他邁開第一步,所有事物便都活了過來。
“吼!!!”
一聲妖獸嚎叫響起,沈知寒抬眸望去,便見一隻麒麟獸從花叢中緩緩起身,向著他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