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四
封印天淵裂縫花了一日一夜, 沈知寒深知自己時間不多, 所幸瓊華已然脫胎換骨化為神劍, 因此禦劍倒比架雲快了不少,這才將將趕在第三日才到達極南。
所謂極南, 其實是一片漫無邊際的大澤。
與極北之地的漫天風雪不同,極南之澤格外平靜,水麵猶如一塊完整的琉璃鏡麵,安靜地倒映著空中猙獰的裂縫與其中翻騰的魔氣, 沒有一絲波瀾。
沈知寒趕到時,便見大澤中央一隻兩人高下的仙鶴在其中盤旋飛舞著,背上一道玄衣白發的人影立在白鶴背脊之上,峨冠博帶,背脊筆直, 仿佛獨自支撐著這片搖搖欲墜的天穹。
卻見君無心先是抬眸看了一會破裂的天穹, 隨即抬起右手,向天一指,一道淺金色大陣便以他的指尖為中心擴散而開,又由一分二,由二化三, 三個奧妙晦澀的陣圖相互勾連成一個等邊三角, 向著天穹飛去。
而就在此時,三道靈流由大澤岸邊而發, 各自飛入一枚陣圖之中——就在靈光匯入的瞬間, 陣圖光芒大作, 終於將天隙暫時封存,虛空魔氣紛紛被分隔於外,卻仍在不甘地翻滾侵蝕,想要將這層薄如蟬翼的金芒衝破。
沈知寒收起瓊華,翩然落地,便見大澤最邊緣立著三道極為熟悉的人影。
白樹的聲音便在此時響起:“天裂出現的瞬間,君無心便給三宗傳了信,經緯學宮如今修為最為高深的便是小桂仙,你們無為宗由君無心做總陣眼,韓念與黃金台的墨寧同小桂仙一起做副陣眼,封禁天裂。”
“嗯。”沈知寒點點頭,隨即向著大澤岸行去。
大概是猜到要在此處耗費很多時間,各路修者已然在此處建起了一個不小的營地。沈知寒穿過營地來到三人身後,才打了個招呼,便見君無心乘著仙鶴飛落,眸光澄潤,仿佛還含著金色光暈,居高臨下望過來時竟有些陌生。
“寒寒。”
君無心麵色有些蒼白,見沈知寒出現,立即翻身下了白鶴背脊:“你怎麽來了?”
“師尊……”沈知寒忍了許久的鼻尖一酸,眼圈不知怎的就紅了個通透,“阿瀾走了,棄羽也……徒兒沒用,眼睜睜看著他們逝世竟沒有一點辦法……”
君無心眸光一暗,隨即歎息一聲,卻是抬手摸了摸沈知寒的後頸,輕聲道:“一切不負天命,想必阿瀾與方山長走得很是平靜,寒寒也莫再為他們傷心了。”
對方的嗓音清淡縹緲,似乎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沈知寒心中波動終於被君無心輕聲細語地安撫下來,人也冷靜了不少。
他抬頭望向留香、韓念與墨寧的背影,眉頭微蹙:“師尊,此處天穹為何會驟然出現裂隙?要如何修補?”
君無心微微搖頭:“界外之魔一直虎視眈眈,若集中力量進行攻擊使天穹崩裂也不算太難。為師目前隻能將其暫時封住,可若要將其修補卻不是件易事,我暫時還沒有頭緒。”
他說著,停在沈知寒頸後的手便再度揉了揉,隨即輕聲安慰道:“你不用擔心,辦法總是有的。看你神態不佳,還是先去休息一下吧。”
沈知寒唇瓣動了動,雖然有些猶豫,卻還是在君無心的注視之下點了點頭:“是。”
前者含笑點了點頭,隨即再度翻身上了白鶴,向著主陣眼的位置飛去。
沈知寒看著君無心的背影,卻不知怎的,總是覺得哪裏不太對。
“白樹,”他戳了戳袖中世界樹葉,“師尊如今身體狀況如何?”
白樹聞言卻默了默,隨即低聲道:“……不太好。”
“你看他在這東奔西走,好像與從前無異,可是他現在已經幾乎全是靠著一口氣在撐著了——沈知寒,事不宜遲,你先找個地方休息,我來引導你神魂前來世界樹空間與世界之心融合吧。”
沈知寒聞言麵色一白,隨即立即點了點頭。
舉目四望,盡是各色法器構造起的房屋。無為宗除了君無心、白河與韓念,也就沈知寒自己了,如今另三人身上皆有自己任務,沈知寒又是才來,建造據點的任務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肩頭。
沈知寒如是想著,正要尋摸一下自己的儲物空間裏有沒有合適的法器,肩頭卻突然被人輕輕一拍。
他下意識回首,便見到一片漫漫光華。
夕陽已然西斜,留下漫天滿湖的霞光虹影,幾乎要將人的眼眸也染上同樣的顏色。可就在這漫天殊色之間,卻有一雙墨玉撞入眼簾,其中輝光璨璨,竟比夕陽還要更亮幾分。
沈知寒先是一怔,隨即嘴角勉強扯了扯,啞聲道:“……阿寧。”
青年仍是烏發高束,眉眼間帶著意氣風發的鋒芒。玄衫外套著黃金台家主標配的紫金大氅,將他本就俊美淩厲的麵容更襯出了幾分矜貴,隱約間也開始有些上位者的威嚴了。
距離當初沈知寒從黃金台偷走定魂珠與金水之精已經過了這麽久,墨寧不可能發現不了。可他卻沒有任何表示,即便二人就這般麵對麵相處著,那雙漆黑的眼眸中也沒有絲毫責怪或怨恨。
——可這樣的墨寧,卻更讓他覺得無法麵對。
沈知寒看了看已經接替墨寧向著副陣眼開始輸送靈力的幾名黃金台長老,心知墨寧見他來了定然早有安排,這下躲都躲不開了。
見沈知寒不說話,墨寧也不急著開口,隻是一味盯著自家師尊看,似乎能從他臉上看出些不一樣的東西來。
良久,他終於率先開了口,卻道:“師尊,弟子這次來多帶了些人,也帶了不少法器,無為宗不必再單獨建立營地了。”
沈知寒一怔,正欲拒絕,墨寧便笑了笑,又道:“師祖與韓念師叔都忙著布陣,陸師叔……總之,師尊你就一個人,便不要再推辭了。”
他說得有理有據,沈知寒盛情難卻,隻好點了點頭,同意了。
墨寧眸中光華立時又亮了幾分,伸手便拉起沈知寒的衣袖,手指又向下逡巡幾寸,隨即準確無誤地握住了沈知寒的手:“師尊且隨阿寧來。”
墨寧的手溫熱柔軟,還帶著常年握劍才會磨出的薄繭。被握住的瞬間沈知寒立時下意識想要抽回手,對方卻驟然攥緊了自己手腕,怎麽抽都抽不動。
沈知寒歎了口氣,隻能作罷。
說來奇怪,墨寧作為家主,住的屋舍卻是在整個據點的最外側,獨立於外,連離得最近的屋舍都少說有百尺。
沈知寒跟著墨寧七繞八繞來到這件小屋麵前時,心中疑惑早已快要溢出來。
誰知墨寧卻在門口停了步子,隨即扳過沈知寒雙肩,認真道:“師尊,弟子想求您一件事。”
“什麽?”沈知寒下意識問道。
見他回應得如此之快,墨寧眉眼一彎:“當初在坐忘峰與師尊同居一室的日子,阿寧一生難忘。如今沒有別的要求,隻盼望師尊能允準讓弟子如當年一般住在您的外室,可否?”
沈知寒抿了抿唇。
他是想拒絕的,可墨寧直勾勾盯著他,不知怎的就看上去有些可憐。
他這樣想著,身體卻早已先一步做出了回應。
見沈知寒如此容易便點頭同意了,墨寧麵上笑意終於到達了眼底。他笑吟吟拉著沈知寒進了房間,隨即將他引到了內室入口。
“想必師尊這段時日定是身心俱疲,弟子燃了安神香,師尊便早些歇息吧。”
墨寧將香爐為沈知寒擺到床頭,隨即格外溫柔地為他將紗幔放下,又將窗戶關嚴。未待沈知寒開口再問些什麽,便轉身出了內室。
房間不大,沈知寒甚至能隔著紗幔隱約看到墨寧的身影。
見他似乎不想與自己多說什麽,沈知寒隻好解了外衣,隨即合衣躺下。
窗外不知何時開始飄起了陰雲,將星月皆擋在其後,不露一絲光華,可沈知寒卻一點都不知道。
——不知是那香真有功效,還是沈知寒確實如君無心與墨寧所言身心俱疲,他幾乎才躺平沒多久,便覺得識海一沉,整個人便墜入了夢鄉。
視野先是有些白茫茫的,沈知寒任由自己漂浮著,便見前方開始有些雲霧繚繞,一如他記憶中的世界樹空間。
穿過一片厚厚的雲牆,沈知寒下意識向上望去,便見成千上萬地水晶樹葉被純白枝丫串聯起來,折射著此空間之中不知從何而來的華光,五彩斑斕,令人目不暇接。
他這樣想著,便見一名白衣銀發的少年靜靜立在下方,正睜著一雙琉璃珠般剔透的大眼睛盯著自己看。
“沈知寒!”白樹向他揮了揮手,“快來快來!我們時間不多,得趕緊讓你將世界之心融合。”
沈知寒正巧漂浮至他麵前,聞言便神色一凝:“你說,該如何做?”
白樹小臉一沉,隨即伸手一招,便見二人頭頂繁茂樹葉間一陣清脆的碰撞之聲,隨即水晶葉片間倏然鑽出了一顆光球。
那光球約莫有拇指肚大小,飄搖著落在白樹掌心,隨即化作一枚剔透珠子,仿若琉璃。
“這便是世界之心,”白樹鄭重道,“我現在幫你將它融合——隻是有一點,當你完全融合世界之心的同時,全部的世界枷鎖會立即轉移到你身上,你一定要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沈知寒毫不猶疑地點了點頭:“抓緊時間吧。”
白樹見狀,便也不再囉嗦,對著沈知寒神魂伸手一彈,便將世界之心送入了他胸口位置。
淺淡白光倏然從他掌心湧出,卻見前者竟整個身體皆化作半透明,琉璃珠子在他體內滴溜溜轉動著,又隨著白光逐漸化作液態,開始向著沈知寒全身的經絡擴散。
沈知寒隻覺一股冰冰涼涼的液體逐漸蔓延向四肢百骸,而隨著這些液體的蔓延,疼痛便仿佛被播了種似的,開始從血肉深處逐漸冒出了頭。
似是利刃直接割傷,先是一陣尖銳的疼,隨即便是綿長的鈍痛,且隨著時間推移開始緩緩腐爛。他掙紮著抬起手,卻沒有在自己體表發現任何傷痕。
正奇怪著,便覺墜痛開始從內腑之中生根發芽,直接疼得他喪失了所有思考能力。
迷迷糊糊間,沈知寒識海之中便隻剩下了一個想法——原來師尊每時每刻都要忍受這種折磨!
似是知道他在想些什麽,白樹也緩緩道:“移除了枷鎖,想必君無心便能鬆快許多,也能想出修補天穹的辦法了——隻是你便要替代他時刻忍受這種疼痛了。”
沈知寒聞言,卻艱難地扯了扯唇角:“值了。”
比起師尊,他什麽忙都幫不上。不會布陣,不會鍛劍,不會補天……每天嚷嚷著要救世,要保護別人,卻一個人都護不住。
這樣就很好……他來背負枷鎖,由師尊去做護世之人……
沈知寒這樣想著,似乎體內的疼痛也減輕了些。
人在疼痛之中的感知總是要比平時稍微低一些,沈知寒渾渾噩噩不知多久,隻記得白樹似乎說過些什麽,卻記不清內容了。
當他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在一張極大的床榻之上。
大抵是與他歇下的小屋不大相同的。
沈知寒茫然躺著,身體各處的疼痛由內而外又由外蔓延至內部,讓他連動一下眼珠的力氣都沒有。
他望向窗幔後方的一片黑暗,遲鈍的大腦終於開始運轉起來。
——這是哪?
難道是疼得太厲害了,以至於出現了幻覺?
看著周遭與世界樹空間全然不同的樣貌,沈知寒有些茫然。
可就在此時,他鼻尖卻捕捉到了一縷熟悉的香氣。
——若他所記不錯,這香氣與入睡前墨寧放到他床頭那一爐香味道是一樣的。
沈知寒這樣想著,終於勉力用一隻手臂撐起身子,四下打量起來。
他一開始的感知不錯,身下這床確實極大,鋪著獸皮與大紅錦被,柔軟溫暖。
鮮紅紗幔垂掛四周,幽幽燭光在紗簾之後跳躍著,將這方空間的黑暗盡數驅散。
似乎是一個憑空構建起來的空間,又好似……一場夢境。
他正這樣想著,眼角餘光卻瞥見了自己身上的衣料。
一片鮮紅。
似乎還是無為宗道袍的製式,連花紋都沒有絲毫變化,可原本的玄色絲緞卻在這夢境之中變作了大紅,幾乎一瞬間便晃花了沈知寒的雙眼。
腳步聲從外傳來,沈知寒抬眸,便正巧望進了一雙如玉墨眸。
“……阿寧?”
他忍著體內劇痛,努力令自己聲音聽起來正常些,卻還是帶著些隱而不發的沙啞與顫抖:“你怎麽……”
沈知寒感覺驚訝,多半不是因為這個奇怪的夢境,而是因為墨寧的衣著。
與白日見到的一樣,青年一頭鴉羽般的墨發被金冠高束成馬尾,可他身上的衣著卻變了。
原本墨色長衫和他一樣變作了大紅色,在紫金大氅襯托下貴氣逼人,卻不再像是一個貴公子,反倒像是……一個新郎倌。
等等——新郎倌???
沈知寒有些不可思議地再度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著,麵色迅速黑了下來。
不會吧???他這是夢到自己與墨寧成親了?!
見他難得滿臉懵,連平日裏波光瀲灩的眼眸中都滿是茫然之色,墨寧終於站在床邊,低低笑出了聲音。
沈知寒身體生得勻稱修長,即便是如今這般隨意撐著,通體線條也好看得過分。大紅色反倒比玄黑色更能襯出他羊脂玉般的皮膚來,在通明燭光下美得惑人,眼波流轉間那原本幾不可見的媚意便被勾了出來,看得人心頭發熱。
繁複衣領因為他現在的姿勢稍開了些,卻比嚴絲合縫或直接赤裸更為誘人,墨寧看著,眸光便沉了下來。
他躬下身來,單手撐在沈知寒身側,一條腿也壓上了大紅的錦被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嗓音卻微微沙啞,帶著些難耐的躁動:“師尊可知……您這樣有多誘人?”
“阿……阿寧……”沈知寒被他的陰影籠罩著,心中卻一陣陣地發虛,“事、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為師也不知這夢境是怎麽一回事,你先冷靜……先從、從我身上下來……”
他別開頭,想要避開墨寧吻下來的唇瓣,卻被人不偏不倚地親在了耳垂上,身體立時一僵。
誰知墨寧見狀,卻低笑一聲,抬手撫上了沈知寒的臉頰,隨即捏住他的下巴,強行將沈知寒的臉扳了過來,令其麵朝自己。
“師尊不記得了麽?”墨寧神態虔誠地吻了吻沈知寒的眉心,隨即抬起頭來,眸中笑意盎然,“這可是你我的洞房花燭夜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