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三
不知在清淨峰的廢墟之中坐了多久, 沈知寒抬眸之時, 天色已然開始暗下來。
漆黑天幕之上無星無月, 看得人無端心底發沉。
他默了默,隨即從袖中掏出一直被自己扔在儲物空間的世界樹葉, 曲指敲了敲:“白樹。”
晶瑩樹葉立時光芒微閃,少年聲音從中傳出:“沈知寒同學……節哀。”
“別跟我說這些沒用的,”沈知寒眸光沉沉,再沒有平日的和煦笑意, “你且回答我,以我如今修為,如何將世界枷鎖轉移到我身上?還有,除卻方棄羽獻祭的辦法,還有沒有別的辦法能封印世界裂縫?”
白樹默了默:“第二個問題我還要再想想, 不過第一個……有是有, 隻是需要一定代價。”
沈知寒抱著瓊華緩緩起身:“什麽代價?”
白樹斟酌道:“額……世界枷鎖某種意義上來說便是世界屏障的化身,若非渡劫期修為想要強行承接,唯有使你自己與世界融為一體。”
“融為一體?”沈知寒拂去肩頭堆積的雪片,“什麽意思?”
“就是……與世界之心融合。”
白樹歎息一聲:“當初慕逸塵便是借助了世界之心,使用了天道法則的力量方使自己免於魂飛魄散的下場。如今你唯有融合世界之心, 與整個世界同化, 世界枷鎖才能主動轉移到你的身上。”
沈知寒越聽越奇怪,蹙了蹙眉:“不對啊, 那當初你是如何將枷鎖轉移到師尊身上的?”
“你師尊修為夠高, 自然不會有直接被世界枷鎖壓垮的疑慮啊!”白樹解釋道, “可你如今足足差了他一個大境界,看看君無心現在的狀況,你覺得你能比他堅持的久麽?”
“……好吧。”
沈知寒心中還是有些不解,卻又說不出是哪裏不對勁,因此隻能妥協:“那我要怎麽融合世界之心?”
少年默了默,隨即道:“此方事了,你來世界樹一趟,我可以助你融合。”
“此方事了?”沈知寒立時捕捉到了他話中的漏洞,“你是什麽意思?”
白樹聞言,卻有些猶豫地咳了咳:“我這有幾個壞消息……你先聽哪個?”
沈知寒抬起手,捏了捏眉心:“……從最緊迫的說起吧。”
白樹小心翼翼道:“最緊迫的就是……方棄羽騙了你,他現在正在墮神天淵重蹈當年慕逸塵的覆轍,試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與澄霜劍將天淵塌陷後的裂縫封印——”
“什麽?!!!”
沈知寒心頭一跳,立時伸手拈來一片清雲,向著墮神天淵的方向疾飛而去!
“你你你別急啊!!!”白樹焦急道,“我還沒說完呢——”
“極南方向天穹破裂,你師尊已經領著墨寧、韓念和小桂仙先一步趕去了,所以你在無為宗才一個人都沒見到!!!”
沈知寒眉頭緊鎖,速度再催:“還有呢?!”
“還有,先前你那小徒弟一直呆在黃金台足不出戶,我一直沒發現,如今他去了極南之地,我才察覺到他身上不對勁!”
白樹說得過快,險些憋到自己,忙喘了口氣又道:“他不知用了什麽辦法屏蔽了黃金台的天機,使自己不用渡劫且修為能夠一路爬升,所以才在如此短的時間之內已然修至渡劫期!可如今他出了黃金台,天道無情,他之前所有的雷劫與天道做出的懲罰都會在這幾日的時間內一舉落下,威力足以將他劈得魂飛魄散!”
沈知寒咬緊了牙關,一字一句道:“我還有多少時間?!”
白樹略一估算:“至多三日!”
“夠了!”沈知寒召出瓊華,禦劍訣一捏,整個人立時化作一道流光向著墮神天淵飛射而去——
他想得很好,先去天淵將棄羽攔下,然後帶上他一同去極南之地襄助師尊。
可當他遠遠看到墮神天淵情況之時,卻發現自己將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
眾魔自爆威力太大,直接將深不可測的墮神天淵夷為平地。以被風不憫所破壞的封魔陣處為中心,整道深淵塌陷成了一片綿延千裏的盆地,而盆地正中,一片極為淺淡的青光覆在幾乎望一眼便能吞噬人心神的裂縫之上,已被其中溢出的魔霧摧殘席卷,搖搖欲墜。
盡管隔得遙遠,可修者視力何其好,因此沈知寒能清晰地看到,偌大的盆地之中除了青光上方飛旋的青鸞與方棄羽,已然沒有一個活物,遍野皆是骸骨,有花草樹木,飛禽走獸,還有……人。
沈知寒恍然大悟。
——他記憶中的方棄羽一向心存仁愛、珍重生命,不到萬不得已,又怎會想到以自身獻祭來開啟封魔大陣這種笨方法?
離天淵尚有段距離,加上盆地之中氣場紊亂,盡管用上靈力呼喚也不見得能傳到方棄羽耳中。沈知寒靈力再催,卻見方棄羽突然廣袖一揚,竟從袖中拋出一柄長劍來。
那劍通體由白水晶雕刻而成,纖細修長,線條流暢的雲紋之中,一隻口銜明珠的長龍縱貫其上,正是當初被慕逸塵用來定陣的本命劍澄霜!
“冤亡此地的各位……今日棄羽願以身護界,煩請借我力量,封印裂隙,以安世間。”
方棄羽薄唇微啟,一張一翕之間,溫潤清和的聲音竟遍灑整個盆地之中,又被折射出一道又一道的回聲,仿佛來自天道的呼喚。
而就在這呼喚回蕩之間,星星點點的光芒卻開始在下方屍骸之中緩緩浮現。
一道又一道的虛影從地麵升騰而起,隨即化作光流飛向方棄羽,在其周身環繞,狀態親昵。
方棄羽凝重麵容之上終於溢出一絲笑意,他抬起雙手,隨即極為輕柔地按上了膝上古琴琴弦。
“錚——”
琴聲動天地,天地唯一音。
就在方棄羽琴聲響起的刹那,沈知寒不知怎的,竟覺靈力運轉瞬間閉塞,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方向,直直從雲頭墜落。
所幸瓊華有靈,立時長鳴一聲將人托住,隨即穩穩落地。
沈知寒腳踏實地的瞬間,卻發現自己正正好好落在了盆地邊緣。
他猛然抬首向著方棄羽的方向望去,卻見對方正深深注視著自己。二人視線相交的一刹那,方棄羽眸光一閃,如畫麵容上柔柔軟軟地綻出一抹笑意來。
仿佛清淡山水間驟然湧現而出的一抹殊色,沈知寒隻見對方唇瓣微動,不知說了句什麽,隨即便轉回頭去,再也不肯向這邊施舍一個眼神。
琴聲淙淙,響徹天地。
光流順著琴聲韻律在半空之中遊動著,仿若鳥翔碧空,又如遊魚,遊動間長尾一擺,便當初一道道漣漪。
那漣漪抖動一瞬,立時化作一道光符,在方棄羽周圍浮動環繞。
盡管沈知寒不懂陣法,他還是能看出,就在這些光符出現的同時,方棄羽周身氣息飛快萎靡下來,而懸停在裂縫正中心上空之中的澄霜劍卻開始低低嗡鳴起來。
劍鳴與琴聲似乎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同步與共鳴,沈知寒愣愣看著那些光符接連湧入澄霜剔透的劍身之中,這把因主人隕落而失去靈光的長劍便仿佛一點點活過來了似的,再度輝光熠熠,清光凜冽。
“棄羽……”
沈知寒望著方棄羽的身影,唇瓣無意識微動,聲音卻是沙啞顫抖:“為什麽……偏偏是你?”
不論沈知寒做了什麽,不做什麽,終極目標皆是護世。方棄羽就是早就摸清吃準了他這一點,料定沈知寒不會在他封印裂隙之時阻止他,而後者也確實如他所言,絲毫沒有一絲出劍的意思。
“沈知寒同學,”白樹終於忍不住出了聲,“你奔襲千裏,不就是為了來救方棄羽的嗎?怎麽還不動手?”
“我不能……”
沈知寒眸光還是緊緊鎖定著方棄羽,眼底瀲灩清波翻滾間,卻染紅了他的眼圈:“此刻阻止他,封印功虧一簣,本就在暗處虎視眈眈的虛空之魔便會在封印崩毀的瞬間衝入,再也無法挽救……”
似乎有漫漫光華在沈知寒眸中一閃而過,白樹飛起細看,卻在他頰邊瞥見了一道幾不可見的淚痕。
綴滿金繡的道袍衣襟之上,不知何時被水漬洇開了一片暗色,若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沈知寒卻似毫無覺察一般,定定望著方棄羽的身影,顫聲道:“他早就摸透吃準了我知道這一點,也有十分把握,知道我不會堵上整個世間所有生靈的存亡去阻止他……”
“白樹……他怎麽可以這樣?”
沈知寒無意識抬手抹了把雙眼,似是想要令模糊的視線更清晰一些,可不知怎的,卻越擦越模糊,擦得兩邊衣袖皆被浸濕,卻還是不能使天際那道身影更清晰一絲一毫。
他幹脆放棄了,垂下手來,默了片刻,卻指尖一動,召出了一把古琴。
白樹先是一怔,卻立時猜到了他要做什麽,驚訝道:“你會彈琴?”
沈知寒旋身而坐,隨即將古琴置於膝上,指尖輕輕撫過琴弦,輕聲道:“幼時學藝,師尊讓我選一門樂器學過……隻是我憊懶,不曾得其精髓,隻能做到流暢罷了。”
他唇瓣輕抿,隨即揚手順著方棄羽的琴聲,撥了第一下琴弦。
響徹天地的琴聲一頓,方棄羽終於帶著些微訝看過來,二人目光交匯後,卻不約而同向著對方清淺一笑。
盡管從未合奏過,二人此刻卻好似已然合為一體,沈知寒抬手撥弦,正巧與方棄羽的琴聲完美融合,二人一進一退,相輔相成,連長空懸浮的澄霜都得到了感應,長鳴一聲,似是在為兩人喝彩。
所有的悲愁,離緒,不舍,似乎都被糅合入這交纏和諧的琴聲之中,奇跡便在此時發生——
卻見盆地之外所有生靈似乎都受到了感召,自發從精氣之中分出一縷匯入沈知寒的琴聲之中,又順著弦音被引入清光凜冽的大陣之中,竟無形中使其凝實了不少。
琴聲回蕩一日一夜,盆地之中的骨駭在光流飛離之後,竟開始緩慢消解,與下方泥土融為一體。待第二日清晨紫氣再現之時,遍野的新綠破土而出,直接將這滿地的荒蕪掩蓋,沒有一絲空隙。
在這一場曠古絕今的合奏之中,封魔大陣終於緩緩落成。
撥弦一日一夜,沈知寒卻未在指尖施加一絲靈力。羊脂玉般白皙柔軟的十指之上鮮血淋漓,他卻恍若未覺。
而青鳥仍在繞著澄霜盤旋,卻一直未發一鳴。
驀地,青鸞雙翅一振,清風掀動滿地新綠,也將沈知寒的長發盡數吹襲至身後,就在這一呼吸間,沈知寒撥弦的手指驟停。
最後一聲琴音響起,而青鳥便在此時一聲長鳴,化作一道流光卷向澄霜劍,又帶著劍光向下俯衝而去!
一片清輝被這一撞激起,以澄霜為中心向著四野散去,如同波浪,層層疊疊,無窮無盡,直到最後一絲餘音散去。
萬籟俱寂,塵埃落定。
沈知寒雙手還保持著彈出最後一個音的姿勢,雙眸卻望著澄霜落下的方向,久久不言。
原本掩在層層衣襟之中的金鈴不知何時掉了出來,沈知寒沒有動,它卻驟然自己一振。
鈴聲響徹四野,好似將聲音再度帶回了整片天地之間,一縷極為淺淡的白霧就在這清脆響聲回蕩間緩緩凝聚,隨後向著沈知寒悠悠飛來。
“棄羽……?”
沈知寒鼻尖一酸,下意識伸手,卻見那白霧在他指尖盤旋一圈後,戀戀不舍地飛入了金鈴之中。
而後者鏤空雕花間光華一閃,隨即再度歸於沉寂。
沈知寒默了半晌,隨即將膝上古琴收起,緩緩起身。
“白樹。”
他將金鈴小心翼翼地再度掩回衣襟之中,隨即揚手召出了瓊華:“走,去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