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一

  沈知寒睜開雙眼的瞬間, 入目便是一片雪白。


  他有些茫然地四下望了望, 卻無端覺得這個地方有些眼熟。


  這似乎是一片單獨生成的小世界, 空氣中的水滴似乎絲毫沒有受到重力的影響,而是漂浮著, 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七彩光暈。


  遠處是被清雲圍繞而起的一道雲牆,如同嬰兒繈褓,將這個小世界包裹保護起來,如同在托著一件珍寶。


  沈知寒下意識想要起身, 身後卻是一陣疼痛。


  一縷發絲由肩側滑落至身前,他低頭望去,終於被成功吸引了注意力。


  ——他不記得自己何時竟白了頭發,那銀絲順著自己身上似乎帶著流光的雪白衣料滑落,竟又在腳下地麵上逶迤數度, 長得有些駭人。


  他有些吃力地回首望去, 卻滿是驚詫地發現自己身後一半長發的盡頭竟都沒入了一麵純白色的“木牆”之中!

  銀絲之中,偶爾能見五彩光芒閃動,沈知寒有些好奇地將其拈起,卻發現光芒的來源竟全是晶瑩剔透的水晶樹葉。


  這些樹葉似乎生在了白發之中,他試著扯了扯, 發現根本揪不下來後終於放棄。


  這是哪?

  我是誰?

  這兩個問題在他腦海中交叉回蕩, 卻始終得不到一個答案。


  沈知寒動彈不得,隻好仰頭思考人生。可就在他向上望去的瞬間, 視野之中卻驟然闖入了一片繁茂的樹冠。


  那樹冠與任何一種樹的都不相似, 反倒與沈知寒發間墜著的葉片一模一樣。這些葉片被雪白枝幹聯通起來, 一簇一簇,幾乎要迷亂人的雙眼。


  沈知寒又看了看自己沒入樹幹之中的發絲,心中終於冒出一個想法來。


  ——噢,原來我是棵樹。


  正當他產生這個想法的瞬間,那些連接樹幹的發絲卻似乎受到了什麽感召,突然放鬆了不少。雖然不能讓他走太遠,卻足以起身稍作活動了。


  沈知寒便扶著樹幹站直身體,曳地長發隨著他的動作滑落至衣擺之上,長得令人咋舌。


  他身上這件白色長袍布料奇特,柔柔軟軟的,還隱約帶著流光,被這小空間中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光一映,竟如世界樹葉一般,還帶著些五彩的反光。


  沈知寒下意識理了理淩亂的衣襟,便被這長袍料子吸引了。正有些新奇地扯起寬大的廣袖看了又看,耳邊卻陡然傳來一聲劍吟。


  循聲望去,卻見繈褓般的雲牆不知被什麽從外部劈開了一道一人高的口子,沈知寒放下手中袖角,便見一道頎長身影出現在了雲團盡頭。


  那是一名玄衣金綬的青年,身姿俊朗挺拔,風采絕倫。一頭烏發被玄玉鑲金的高冠束起,眉心一點燦金,與清潤俊秀麵容之上那雙鎏金眼眸呼應,像是塊剔透的琥珀。


  他提著劍,緩步走進小空間,卻在見到樹下人影的瞬間愣了愣。


  玄衣人試探著走向沈知寒,隨即望著對方波光瀲灩的眼眸不可置信道:“是……幻覺?”


  沈知寒看著對方絢麗的金眸,秘境之中的光線在他眸底折射出五彩斑斕的輝華,美卻絲毫不帶絲毫浮誇之色,反而清澈澄明,如同含著清風與明月。


  他下意識便伸出手來,摸了摸對方的麵頰。


  似乎得了蒼天眷顧,那張如畫般的麵頰摸起來也像是羊脂玉一般,手感極好,沈知寒幾乎都不想再將手拿開。


  對方似乎被沈知寒突然的行為嚇了一跳,忙後撤幾步躲開他作亂的手,隨即劍尖向下,向著他作了一揖:“失禮,隻是閣下生得太像在下一位故人……在下誤入此地,不知閣下能否告知該如何出去?”


  “……出去?”


  沈知寒似乎被這兩個字刺激到了,聞言先是低低重複了一遍,隨即立時追著玄衣人一撲,死死抱住了他的左手臂:“帶我……出去!!!”


  後者猝不及防,根本沒想到沈知寒會來這麽一撲。需知他隻比沈知寒高了不到半頭,被一名成年男子這樣一撲,他幾乎立時踉蹌了一下,隻好伸出右手將人攬住,這才堪堪穩住了身形。


  沈知寒抬起頭,視野卻不知怎的開始模糊,他一怔愣,眸中便有什麽溫熱的東西順著臉頰滑落,在唇角漾起一陣鹹意。


  玄衣人終於一愣,隨即有些不可置信地捧起了沈知寒的麵頰,清澈柔和的嗓音卻開始顫抖:“……寒寒?”


  他手一鬆,原本提在手中的佩劍都顧不得了,任由其掉在腳邊,發出一聲清脆的哀鳴。


  “是你嗎?!你沒死???”


  玄衣人握住沈知寒的雙肩,力度大得幾乎要將他的肩胛骨捏碎!可沈知寒卻好似沒有感覺似的,眼淚撲簌簌地掉落,卻在脫離下頜的瞬間化作一枚剔透的珠子,順著衣袂褶皺飛快滑落,隨即在地麵上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聲。


  沈知寒揪著對方綴滿金繡的衣袖,卻隻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帶我走”,似乎不管說什麽都是蒼白無力,隻有這三個字,如同呐喊,呼喚出他內心最真實的訴求。


  帶我走!去外麵,去大千世界,去萬裏人間,去有你的地方——


  似乎知道他的想法,玄衣人抬手拂去沈知寒臉上餘淚,隨即單手一招。


  躺在二人腳邊的水晶長劍登時一聲長鳴,隨即緩緩浮起,蹭到了前者手邊。


  卻見他伸手握住劍柄,隨即眸中光華大盛,揚劍一劈,竟直接劈向了沈知寒身後仍連著樹幹的曳地長發!

  “!!!”


  沈知寒驟然驚醒。


  心髒在胸腔之內快速搏動著,幾乎要衝破身體跳出來。他單手按住胸口,急促地喘著氣,想要回憶起夢境中令自己如此激動的原因,卻發現一如當年在太子宮似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他盯著素色帳頂發了好一會呆,這才堪堪平複了呼吸。誰知一起身,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已出了渾身冷汗,濕透了兩層裏衣。


  身上靈力使用過度的酸痛感沒有絲毫緩和,沈知寒有些茫然地下了床,腦海中記憶終於開始緩慢回籠。


  ——哥哥,這一生太苦,我已經過夠了。


  風不憫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際回蕩,沈知寒怔愣了一瞬,鼻尖終於一酸。


  他又食言了。


  一次又一次地做出承諾,一次又一次地食言。


  沈知寒扶著桌案,一股腥甜卻從胸中湧了上來。


  他吸著鼻子將其壓下,有些蒼白的指尖卻緩緩握緊,指節發白。


  封魔陣被毀,加上成千上萬隻虛空之魔在風不憫的命令下自爆,對天淵造成的影響應當不小。


  想到風不憫臨行前的交代,沈知寒終於強壓下心頭悲意,伸手拽過了一旁搭著的道袍。


  阿瀾說的對,他不能讓謝長留與風不憫的犧牲白費。緬懷什麽時候都可以,可現在最要緊的,是封印墮神天淵!

  他快步走到房門處推開大門,卻見白雪寒梅中,立著一道筆直身影。


  這麽多年,方棄羽的衣著習慣似乎從未變化過。


  那一身青衣在雪地中仿若一根眷秀青竹,似乎從不曾彎折,一頭青絲被一根與衣裳同色的發帶高高束起,發帶尾端被寒風揚起,飄逸好似畫中仙。


  聽到開門聲,他便回首望過來,麵色雖蒼白,眸中卻還是沈知寒熟悉的溫雅笑意:“清昀醒了?”


  沈知寒點點頭,隨即下了台階,緩慢道:“還要多謝棄羽將我送回宗門。”


  “我知道你心中怨我,”方棄羽歎了口氣,如畫眉目間浮上淺淡愁緒來,“可是清昀,方某研究封魔陣那麽久,怎會不知定陣之劍若拔,封魔陣定會坍塌?”


  沈知寒沒有說話。


  方棄羽見狀,又道:“我之所以那樣做,除卻風不憫委托外,也是不願看到你受傷……”


  見前者還是沒有說話的意思,他終於再度歎了口氣:“你若不願聽,我便不說了。”


  “我並未怪你,”沈知寒搖了搖頭,“我是在怪自己。歸根結底,不論是謝長留的死,還是風不憫的死,都是因為我太弱了,根本保護不了別人。”


  他按了按太陽穴,神情突然有些痛苦:“可我偏偏心亂如麻,根本定不下心來修煉!!!”


  方棄羽一怔,隨即伸出手,握住了沈知寒的手臂。


  沈知寒聲音一啞,對方棄羽的反應有些茫然,卻見對方竟捉著自己的手,隨即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對方的衣料不算厚,沈知寒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胸膛的溫熱以及心跳的力度,一下一下,仿若擂鼓。


  方棄羽輕聲開口,聲音便在胸腔回響這哦,震得沈知寒頭皮發麻。


  “時也,命也。”


  方棄羽低笑一聲,緩緩道:“清昀,我們修道之人武修劍道,心修天道。然而天道遙遠,凡人終究難窺,亦不能左右。因此我們能做的便隻有適應,並在適應過程中做出合適的選擇。”


  他頓了頓,隨即抬頭,清淡眉目間笑意清淺:“所以方某在這等你,其實是為了告別的。”


  沈知寒的手一顫:“告別?”


  方棄羽含笑點頭:“方某要走啦,墮神天淵如今坍塌成了一處山穀,底部裂隙過大,上次將你送回時隻做了草草封印,若不再去加固,恐怕不出三日便會被虛空之魔攻破。”


  “可你的身體……”沈知寒蹙眉,“還有那個獻祭陣法,你不會真的要用吧?”


  “清昀不喜歡,方某自然不會用。”


  看著對方麵上開始掛上狐疑之色,方棄羽又坦然笑了笑:“清昀還不知道我麽,方某何曾對你說謊?”


  “可……”


  沈知寒唇瓣動了動,正欲再攔,一道驚雷卻在驟然劈落!

  “轟!!!”


  清淨峰離坐忘峰最近,紫金雷霆將沈知寒眸中波光映亮,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足有成人大腿粗細的雷霆是落在了清淨峰的!


  “快去看看吧。”


  方棄羽抬手,突然在沈知寒後背上輕推了一下。力度不大,卻推得後者向前踉蹌了幾步。


  沈知寒站穩回首,便見對方笑吟吟地同自己道別:“清昀好有,要保重。待方某回來,好友可要再為我沏一次奶茶。”


  沈知寒一陣怔忪,隨即神色複雜地點了點頭:“好,一言為定!”


  他一吸鼻子,隨即劍印一捏,立即駕雲而去。徒留方棄羽還在原地孑然獨立,如同一株風雪中的孤鬆。


  他深深望著沈知寒的背影,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似乎要將對方刻在神魂深處。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抹飄逸絕塵的身影,方棄羽這才垂下頭來,苦笑一聲。


  “對不起了,清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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