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
被君無心交代了半日, 沈知寒終於禦劍從無為宗離開, 徑直向著墮神天淵的方向飛去。
人間暑氣蒸騰, 連植物都被烈日炙烤到卷曲低垂,似乎在等一場漫天大雨, 一衝這灼熱之感。
可沈知寒眼中見到的,卻是幾乎匯成無數洪流的魔霧,如江水流動般向著天淵方向奔流而去。
他邊看,下意識邊降低高度, 跟著其中一道魔流向著天淵飛去。這些魔物隱匿於黑霧之中,如君無心所言一般無二,好似受著什麽感召似的,路上沒有因為任何一座城鎮或村莊停留,甚至連響動都未曾發出分毫。
沈知寒心中奇怪, 隻好戳了戳白樹:“白樹, 這是怎麽回事?”
少年聲音頓了片刻才響起:“是這樣,前些時日風不憫為了避免自己失去意識時誤傷他人,於是自己跳了天淵,這你是知道的。”
他頓了頓:“原本他體內魔魂隻夠與其勢均力敵,可近些時日世界屏障之上裂縫越來越多, 竟也變相幫了他體內魔魂一把。如今那魔魂太過強盛, 已然不可剝離,於是風不憫幹脆便將其同化吞噬了。”
白樹說著, 歎了口氣:“原本若是能將魔魂剝離, 這一魂頂多虛弱了些, 可如今……若是聽之任之,恐怕慕逸塵這一魂將散啊。”
沈知寒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握緊:“沒有別的辦法能拯救了麽?”
白樹又歎了一聲:“沒了,沒了。”
沈知寒隻覺胸腔一窒,心頭竟抽得生疼。
當年在天淵之下,他還對小憫之說過,一定會救他出去。可如今,自己卻馬上就要失約第二次了。
他咬著下唇,終於沉默下來。
天淵位置,其實離無為宗並不遙遠。沈知寒不過架雲飛了約莫一刻鍾,便隱約看到了地平線處那一道橫亙數千裏的大口子。
當真如同地麵被什麽強行撕裂一般,令人觸目驚心。
沈知寒看著墮神天淵,便不難想象到新的世界裂縫出現之時,師尊又會受到怎樣的切膚之痛!
胸口那股澀意再度開始翻湧,他握拳錘了錘,終於再度壓下。
墨色洪流由四麵八方湧向墮神天淵,又紛紛瀑布般匯入其中,遠遠望去驚心動魄。
沈知寒挑了個沒有魔物出沒的邊緣降落,誰知腳尖方才點地,耳邊便陡然傳來一聲輕喚:“清昀?”
那聲音清冽和雅,即便有些強壓下的沙啞,沈知寒也能聽得出,那是方棄羽的聲音。
似乎正為了印證他的猜想一般,沈知寒微微轉頭,便見一襲青衣出現在漫天魔霧中,幹淨得如同一道光,令人移不開視線。
“棄羽?”沈知寒有些驚訝,“你怎會……”
他說到一半,卻又想起當日二人在天下清的爭吵,喉頭頓時有些發哽,一時竟不知要不要繼續開口。
方棄羽卻並不在意他的遲疑,見沈知寒麵上沒有抗拒之意,他隻是踱步過來,並肩與沈知寒站到了一側,隨即輕聲道:“這麽大動靜,在下又怎會坐視不理?”
他略一猶豫,隨即扭頭道:“不知清昀可知曉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沈知寒苦笑,低聲道:“棄羽若真好奇,你我一同下去便知。”
方棄羽一怔,隨即望著他點了點頭。
一般情況下,方棄羽都是會乘青鳥出門的。隻是墮神天淵之中魔氣甚重,除卻有修為護體的修士,哪怕是神獸入內都會被影響,輕則行動遲緩,重則被魔氣同化。因此二人揮退了青鸞,隨即一同架雲而下。
嚴格來講,這其實是沈知寒第一次正經下天淵。
上一次是被墨書成偷襲墜落,因此也未曾留意過墮神天淵真正的深度——直到腳踏實地之時,沈知寒才從心底慶幸當初沒摔死可真是他和風憫之命大。
天淵底部還是一如既往的一片黑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方棄羽指尖微動,便見數枚青光從他袖中飛散而出,隨即將二人周遭景象映亮。
視野清晰的瞬間,饒是方棄羽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就在二人兩步之遙的位置,竟呆立著十數隻身軀龐大的虛空之魔,而且身上威壓皆不亞於人族合體期修士!
沈知寒幾乎條件反射就要拔劍,誰知方棄羽的手卻瞬間按住了他的手臂。
“先別拔劍!”後者低聲道,“清昀,你仔細看看它們。”
沈知寒聞言,下意識凝神看去,卻見那些虛空之魔明明麵對著自己與方棄羽,卻沒有任何反應,如同麵前一切皆是空氣一般。
方棄羽操縱著光點向著這些魔物麵朝的方向飛去,便見前路之上所有魔物幾乎排成了一個完整的隊列,皆是麵朝一個方向,龐大身軀半伏在地,如同朝聖,又像臣服於什麽一般。
二人對視一眼,相識百餘年早已令他們培養起默契,隻是一個眼神,二人便不約而同召出佩劍,卻不是準備攻擊,而是提著劍向著所有虛空之魔朝拜的方向行去。
他們走得小心翼翼,卻沒有驚動任何一隻魔物——換句話來說,那些魔物根本不去看他們,隻是專注地跪拜著,似乎同一時間有了信仰的神明,而那神明就在不遠的前方。
青光飛舞,沈知寒微微眯眼,卻在不遠處發現了一片熟悉的光亮。
“這是……”
他有些驚訝:“這不是封魔大陣麽?”
三千年前,他抱著風憫之墜入天淵之中時,不正是在這座大陣之中才躲過了那些魔物的追擊麽???
這些魔物是發了什麽神經,怎麽拜起慕逸塵的封魔大陣來了?
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麽,方棄羽突然伸手過來,握住了沈知寒的手腕。
“也許……它們跪拜的目標,就在封魔大陣中呢?”
沈知寒突然想到了風不憫。
白樹說他跳了墮神天淵,可直到現在沈知寒都沒有看到他,甚至連一絲一毫屬於風不憫的氣息都未曾感應到。
——難道,風不憫也在慕逸塵的封魔陣中???
沈知寒思索著,腳下步伐卻忍不住加快了。
“小心!!!”
耳邊傳來一聲低呼,沈知寒下意識回首,方棄羽拽著自己手腕的手卻倏然猛地一用力。
他一時不防向後一跌,便撞入了一個滿含桂花香氣的懷抱之中。
“棄羽?!”沈知寒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識向著自己方才站立之處望去,卻見那一片漆黑的土石之間,竟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漆黑的裂痕。
那裂痕顏色與周遭土石皆不相似,雖同時墨黑,卻好似有著什麽東西蘊含其中,隻望一眼便似要將人神魂吞噬一般。
方棄羽一手攬著沈知寒,另一隻手長劍一劃,便將地麵之上一枚石塊挑向了裂縫處——卻見那石塊幾乎是在接觸到裂縫邊緣的一瞬間便瞬間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撕扯成了湮粉,竟再也沒有任何存在過的痕跡。
“空間裂縫……”
耳邊傳來方棄羽的低喃,沈知寒心頭一緊,心中想得卻是師尊身上是否又多了一道傷痕?那傷痕大不大?又有多痛???
想到這裏,他便隻想盡快帶出風不憫,然後回到無為宗。
因此沈知寒下意識微微用力掙開方棄羽的手臂,隨即毫不猶豫地繞開裂縫,向著不遠處的封魔大陣快步行去。
如今天淵底部最安全的地方,應該便是慕逸塵的封魔大陣了!
二人多了個心眼,因此後麵遇到的空間裂縫都被身手敏捷地避了開來,直到來到了封魔大陣的邊緣。
在見到孤立於大陣中央那抹白衣身影之時,沈知寒便知曉自己猜測不錯了。
風不憫的背影好似比起兩月之前又瘦削了不少,一襲式樣極為簡單的廣袖白衣更是將他的身影襯得形銷骨立,幾乎不成人形。
察覺到有魔物以外的人出現,風不憫一直盯著澄霜劍的視線便微微一偏,整個人緩緩轉過了身。
玄黑麵具就躺在他的腳邊,因此他轉過頭來時,沈知寒便見到了一張生得甚至有些薄情的臉。
那雙薄唇仍舊倔強地抿著,風不憫微微抬起頭來,二人便望進了一雙色彩極為瑰麗的眼眸。
非金非綠,反而是介於這兩者之間的一種顏色。
明明背對著澄霜發出的柔和光芒,風不憫的眼眸卻仍舊亮得駭人。原本純粹的琥珀色中突然多了一縷兩縷碧綠色,好似有人在金池之中放入了幾尾翠玉色的錦鯉,稍一遊動,便暈開了滿池的漣漪。
那雙眼眸中,既不是沈知寒熟悉的淡漠,亦不是獨屬於虛空之魔的殘忍暴戾,反而如瞳色似的互相中和了一般,呈現出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清昀?”
風不憫的眼眸在看到沈知寒的瞬間又亮了亮,終於蘊起一絲生氣來,甚至還有些雀躍:“你怎麽來了?”
沈知寒心中五味雜陳,看著風不憫因暴瘦而顯得十分深邃的五官,緩緩向著對方邁開了步子:“不憫,我來接你……跟我走吧?”
風不憫眼圈驟然有些發紅,他緊抿的唇線終於微微上揚了些,眸中似乎燃起了一團求生的火,將前者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接我?”
“是啊,”沈知寒有些哽咽,“還記得麽?我說過,我一定會帶你從這鬼地方出去,一定會救你的。”
“記得……我都記得。”
風不憫緩慢點了點頭,麵上卻緩緩張開了一個柔軟的笑意:“哥哥說過的話,憫之都記得。”
沈知寒心中一喜,忙繼續道:“我已經拿到了定魂珠,不管你如今情況如何,出去後我們總能想到辦法的!待你好轉了……”
“哥哥。”
沈知寒還未說完,風不憫卻抿了抿唇,毫不猶豫地將他打斷:“我信哥哥……可是如今,我已經出不去了。”
沈知寒一驚:“憫之……”
風不憫微微搖頭,隨即示意沈知寒向著大陣之外望去:“哥哥你看……這些蠢東西,在拜什麽?”
沈知寒喉頭一哽,終於說不出話來了。
他不用看,單憑神識之力都能感覺得到——這些虛空之魔,不管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都在向著陣法中心跪拜。
神魔天生相對,遑論是將他們封印在外的封魔陣?所以這些魔物拜的,隻有可能是站在封魔陣中央的風不憫。
見沈知寒不說話了,風不憫低笑一聲,眸中光華卻開始黯淡下來。
他回身走到澄霜麵前,隨即當著沈知寒與方棄羽的麵,將手覆上了劍柄。
就在那隻骨瘦嶙峋的手掌觸碰到澄霜劍柄的一刹,長劍登時光華大放——卻見二者相接處竟開始發出什麽東西被炙烤的聲音,滋啦聲不絕於耳。
沈知寒一驚,凝神看去,卻見白霧從劍柄處升騰而起,而風不憫鋒利的眉也狠狠皺了起來。
沈知寒瞬間想清楚了其中關節。
風不憫的神魂也是慕逸塵的一部分,按理說澄霜斷不會傷害他。可如今風不憫的神魂卻已然與魔魂融合,澄霜感知被打亂,因此他握住劍柄之時,隻會覺得仿佛握住了一塊烙鐵,隻有疼痛與排斥,再無其他。
似乎知曉沈知寒在想些什麽,風不憫抬頭又望過來,眸中卻再無光華,唯有平靜與死寂。
“哥哥,”風不憫唇角又勾了勾,“你們該走了。”
他說著,卻看了方棄羽一眼。
沈知寒正在奇怪對方為何要這樣說,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後的方棄羽卻動了。
一模一樣的套路,一模一樣的結局。
沈知寒猝不及防地被方棄羽從後方一把攬住腰抱入懷中,隨即便被對方拖著向後疾退數步,停下時卻已然在封魔陣外。
而就在二人腳步踏出封魔陣的一瞬間,風不憫卻雙手握住了澄霜劍柄,驟然拔劍!
沈知寒瞳孔緊縮,卻見風不憫麵目因用力過猛以及澄霜的反噬而有些猙獰,而深深沒入地麵上陣紋深處的劍刃卻一顫,隨即緩緩脫出。
“不憫!!!”
沈知寒急得幾乎忘記掙脫方棄羽的束縛:“別做傻事!!!”
定陣之劍鬆動,整座大陣立即開始劇烈搖晃起來,風不憫卻單手持劍,穩穩立在中央位置。而陣法邊緣的虛空之魔先是躁動了一瞬,卻見他眸中幽光一閃,所有的不安分便都被強行鎮壓,再度乖順地趴伏在地。
他先是抬首望了望根本看不到的天光,隨即又看向沈知寒。
他抿了抿唇,眸中似乎有千言萬語,可最終卻還是搖了搖頭,緩聲道:“哥哥……我死以後,墮神天淵雖會清空,可世界裂縫仍在,你要記得……盡快將天淵封印,不要再將界外之魔放進來。”
沈知寒目呲欲裂,幾乎要落下淚來,他連連搖頭,嘶吼的聲音卻幾乎被淹沒在天淵動蕩時石塊之間的摩擦聲中:“我不聽,我不管!我什麽都不知道!不憫,你別死,你別死!隻要你活著什麽都好說!!!”
風不憫聞言,卻再度低笑:“哥哥,這一生太苦,我已經過夠了。若有來世……”
他怔了怔,隨即搖了搖頭:“罷了……來世也苦,還是就這樣吧。”
他將眼眸轉回手中長劍之上,目光卻好似看到了多年不見的老友。
沈知寒這才想起來自己還被方棄羽緊緊束縛著,當下靈力一震便要將對方震開:“棄羽,你快放開我!!!”
情急之下,他這一震力道自然不會小,方棄羽當即喉頭一甜,蒼白唇角霎時溢出紅痕來,指尖卻陣紋閃動,竟又將沈知寒身上下了定身陣!
“清昀,封魔大陣失衡,我斷不能放你去冒險!”
沈知寒急得幾乎要吐血,他拚命想要向著風不憫靠近,卻根本無法拉近二人間的距離,隻好嘶吼道:“風不憫!你要是敢死,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誰知風不憫聽了,竟再度微微偏過頭來,麵上盡是滿足:“哥哥能記我一輩子,不憫已然無憾。”
他向著方棄羽點了點頭,隨即再度轉向沈知寒,輕聲道:“哥哥保重……再見了。”
他聲音極輕,可不知怎的,聽在沈知寒耳內卻轟如雷鳴。
他掙動的動作一頓,便見風不憫劍尖倒轉,隨即毫不猶豫地將澄霜刺入了自己的心房!
就在風不憫引劍自殺的同時,沈知寒與方棄羽目光所及之處,所有的虛空之魔竟同時起身長吼一聲,隨即威壓凝聚,竟紛紛開始自爆!
“不!!!”
直到此刻,沈知寒才終於明白了風不憫的意圖。他想再阻止對方,聲音卻已然完全沙啞,隻能運起全身靈力轟向方棄羽的定身陣法。
畢竟也是合體期修者,哪怕差了方棄羽一小截,卻架不住對方身體早就因窺天陣被腐蝕得七七八八,全力攻擊數次後,終於一舉將陣法衝破!
方棄羽被反噬之力加上沈知寒靈力衝擊,悶咳一聲,直接跌坐在地,而沈知寒卻立時覺得身上一輕,隨即猛地衝向了已然開始坍塌的封魔大陣。
“清昀!!!”
方棄羽想要起身拉住對方衣角,卻險險拉了個空,隻能眼睜睜看著沈知寒的背影越來越遠,胸中壓著的一口血終於噴了出來,氣息立時萎靡了下去。
可就在前者即將進入封魔大陣的一瞬間,一道寒光卻驟然從大陣之中爆射而出,“鋥”地一聲沒入沈知寒腳尖前方的土地之中!
沈知寒的腳步立時被長劍擋在原地,可就是這一瞬間的拖延,卻足以使得封魔大陣完全崩毀。
他雙腿一軟,過渡使用靈力的後遺症出現,整個人立時跌倒在地,而風不憫含笑的麵容與煢煢孑立的身影卻被空間之力撕扯到破碎,頃刻間便化作了虛無。
魔物自爆,威力亦不可小覷,整座墮神天淵都被衝擊得搖搖欲墜,沈知寒隻覺識海之中猛然一陣暈眩,隨即便是眼前一黑,好似被什麽東西拉扯著一般,立時墜入了沉沉深淵。
方棄羽終於緩過一口氣來,抬眼便見沈知寒頹然倒地。他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他立即強行凝起靈力,隨即一手抓住沈知寒,一手握住澄霜,立即勉力向著天淵之外飛去。
墮神天淵巨變,幾乎撼動了整個修真界。
方棄羽將沈知寒與澄霜拖出天淵的瞬間,這道橫亙數千裏的天塹終於坍縮委頓,永遠消失。
方圓千裏的平原皆被波及,層層坍塌下去,卻化作了一處幽深穀地,深處一道空間裂縫如同一隻巨口,仿佛要吞噬周遭一切。
方棄羽帶著沈知寒跳上早已在天淵之外等候的青鸞背脊,隨即周身光芒閃動,一層青光立時從他指尖流瀉而出,將空間裂縫暫時封印。
他拚著最後一絲意識給青鸞下了“去無為宗”的指令,終於眸光渙散,倒在了沈知寒旁邊。
青鳥哀鳴一聲,卻絲毫不敢耽擱,雙翅一振便騰空而起,向著無為宗的方向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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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當(2/6)_(:з」∠)_
還是所有評論下一次更新前全部掉落紅包~~~~
ps.新文求預收~~~存稿文,不斷更!